那孩子，不顧她的反對，跟著趙景烜走了。

    其實她知道她可能是為了自己。

    但趙景烜那人，野心勃勃……只怕將來，她再也照顧不了她了。

    只希望她的選擇是正確的。

    趙景烜會對她好吧。

    可是皇家這些人的真心，她苦笑了一下。

    現(xiàn)在上面龍椅上坐著的那位倒是有一腔真心，可真是把人惡心得夠嗆。

    她搖了搖頭，道：“嗯，我還要回來，等著舒兒回來呢。”

    ***

    宮中的元宵節(jié)宴是在南外殿明華殿舉行的。

    這過去的幾個月以來，因為京城之外各地的戰(zhàn)事，因為京城之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些流言，京中局勢緊張，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喜慶節(jié)宴。

    再加上原先皇帝和福安長公主分別病重，帝后，太子還有福安長公主以及眾位皇子皇孫，更是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聚在一起節(jié)飲過了。

    如果不仔細(xì)去看各人臉上神情偶爾閃過的緊繃，不去細(xì)想那下面的暗流洶涌。

    節(jié)宴氣氛可以說的上是良好。

    皇帝念著福安長公主身體尚未大好，特意賜了曹老太醫(yī)為他特制的果子酒。

    皇子皇孫們又一一上前給皇帝敬酒，恭祝皇帝身體安康，長命萬歲。

    酒過一輪，皇帝看福安長公主面有倦意，就讓宮人扶她去后殿歇息。

    再稍坐了一會兒，皇帝便囑咐讓眾人繼續(xù)宴會，自己讓皇后扶著也去后殿歇息去了。

    ***

    明華殿后殿。

    皇后扶著皇帝進(jìn)了后殿，但并未去文和帝一貫歇息的東后殿，而是去了剛剛宮人安排福安長公主歇息的西后殿。

    文和帝讓皇后稍候，再命雙全撥了簾子，扶著他進(jìn)了房間。

    他進(jìn)去的時候，福安長公主正坐在太師椅上慢慢翻著一本書。

    那就是一本再普通不過的千字文。

    但那本千字文不同于別本之處在于，這本書的邊邊角角之處都寫滿了許多的注腳，也不同于那些大儒老師門的注釋，這些注腳簡單易懂，風(fēng)趣活潑，有的更是些可愛的小圖像，把個簡簡單單但對小孩子來說可能生悶的千字文注釋的十分生動有趣。

    文和帝進(jìn)去，福安長公主就抬起頭來。

    她看著文和帝道：“沒想到皇兄這里還有這些?！?/br>
    她幼時調(diào)皮，不愛讀書。

    這些都是那時尚為普通皇子的文和帝送給她的讀物，就是普通的千字文，她只要謄寫一遍，他就給她加上一遍與往日不同的注釋，講上一個又一個的新故事。

    他笑了一下，道：“皇妹自小擁有的東西極多，朕一共送了皇妹七本有過注腳的千字文，想來皇妹那里還在的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多了吧？那時對你來說不過是一時新鮮，看過就隨手扔了，但這些都是朕通宵熬夜寫出來，畫出來的東西，卻舍不得就那樣被扔在某個角落里被風(fēng)吹被雨淋，或者被宮人撿了不知流落到何出去?！?/br>
    “所以但凡朕那時見到被皇妹隨手扔掉的那些，朕送給皇妹的禮物，書本，都會小心翼翼地收起來，珍藏起來?！?/br>
    福安長公主默然。

    她小時候被她父皇和母妃寵壞了，的確有很多被縱壞的小毛病。

    她突然想到什么，不由得一哂，道：“皇兄格外地寵愛皇后娘娘，不會是因為皇后娘娘格外珍惜，也格外地感恩皇兄為她所做的一切吧？”

    而他的元后，同樣是出身名門貴女，性格含蓄大方，為太子妃和為后，每日里cao心的大約更多是如何做好一個先是讓她父皇讓她母妃滿意的賢妃，后則是讓大臣讓天下滿意的賢后，忙著教導(dǎo)皇兒，怕是也不會在小細(xì)節(jié)上能特別迎合他的。

    她這話文和帝卻是沒答，只是道：“皇妹，你從小到大，朕都寵著你，讓著你，及至為帝之后，你想要什么，也都會盡量滿足著你。你不喜歡皇后，也不喜歡太子，這些也沒什么，朕也沒有怪過你?！?/br>
    “后來你因著駙馬一事，更是對皇后，和太子不滿，在背后做過很多事情，朕也都是睜只眼閉只眼，從來沒有只偏向著他們而不顧你。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祖宗的基業(yè)來作你復(fù)仇的工具，為了一己私仇，就不顧江山社稷，在外散出那等惑亂人心的流言，以致我大周江山風(fēng)雨飄搖，致萬民承受戰(zhàn)亂流離之苦。”

    福安長公主差點氣笑。

    但眼中卻是滾出淚來。

    她按住傳來一陣一陣絞痛的胸口，雖然那毒她早就服過解藥，毒不死她，但痛卻是真真切切的。

    她帶著淚笑道：“所以皇兄，是臣妹欠了皇兄你嗎？是臣妹毀了父皇的太平盛世，毀了父皇的萬里江山嗎？”

    問完這兩句話她的聲音就陡然轉(zhuǎn)厲，帶著滿滿的嘲諷道：“是，是臣妹幼時不該信了你，以為你是個耐心仁厚的好兄長，不該在母妃面前贊你，說了其他皇兄的壞話，讓父皇誤以為你將來必定會是一個仁愛寬厚的守成之君，讓你坐上了這個本不該屬于你的帝位。”

    “結(jié)果讓你寵信妖姬，冤殺發(fā)妻，毒死嫡子，最后將父皇留給你的太平盛世折騰得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當(dāng)年父皇過世之時，國庫充盈，連年減免賦稅?？涩F(xiàn)在呢？因為你吏治不清，以致天災(zāi)不斷，天災(zāi)不斷，民不聊生，土寇并起，但你卻仍是寵信貪官污吏，貪污軍餉災(zāi)銀，以致軍心渙散，節(jié)節(jié)敗退?！?/br>
    “你覺得是臣妹的錯？是臣妹欠了你？”

    “你放縱繼后母子，三皇子無能你卻一心要扶他坐上太子之位，不顧青州滿城數(shù)萬將士和百姓的性命，就為了那個滿是冤魂染出來的軍功。你明知其中有問題還要替他遮掩，以軍功之名不顧眾臣反對立他為我大周儲君?！?/br>
    “他為軍功殺我駙馬，為逃命禍水東引，引北鶻人追殺我兒，以致她才幾個月大就流落鄉(xiāng)野，及至她回京，他又處處緊逼，不殺死我兒誓不罷休，毒殺之后還要毀尸滅跡。你竟然還有臉說是我為一己私仇，不顧江山社稷，散播流言？有臉說我沒有珍惜你對我的好，對我的感情？”

    她“砰”地一聲就將手中那本千字文砸到了地上，道，“我現(xiàn)在只恨我當(dāng)初年幼，怎么會瞎了眼，會信你這么一個表面仁義，滿口親情仁愛，實際虛偽透頂，頂著仁厚，愛妻愛子之名干盡失德，喪盡天良之事，害得父皇的江山被你敗壞成這樣，害得我大周數(shù)百萬的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br>
    第69章

    那本千字文本就是普通紙張穿線裝訂而成，年代久遠(yuǎn)，被長公主大力的砸到地上，釘線斷開，發(fā)黃的紙張便散在了地上。

    文和帝看著地上被掟爛的書臉上就是一陣的扭曲。

    緊接著胸中就突然傳來一陣悶痛，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他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自從他病后就從不離開他身邊的雙全立即上前扶了他到榻上躺下，從桌上端了一杯水，服侍著他用了一顆隨身帶著的藥丸。

    外面的容皇后一直聽著里面的說話聲。

    聽到書冊砸地的悶聲，然后是一陣喘息聲，她心中覺得不好，就帶著剛剛趕過來的太子一起闖了進(jìn)來。

    看到里面的動靜和面色扭曲難看的文和帝，太子撲過去看皇帝。

    容皇后就厲聲對長公主道：“福安，你真是膽大包天！福安，枉陛下念在先皇和淑太妃娘娘的情分上，一直對你寵愛有加，可你竟然以下犯上，弒君謀反！”

    長公主看了一眼容皇后，冷道：“以下犯上，弒君謀反？容皇后，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弒君謀反，皇兄不是還好好坐在這里的嗎？……”

    可是她的話音剛落，躺在榻上的文和帝突然吐出一口血來，除了長公主面不改色，動也不動，在場的容皇后，太子和雙全都是大驚，皆是撲了過去或是“陛下”，或是“父皇”的喚著。

    就在這混亂之中，外面沖進(jìn)來了十?dāng)?shù)個禁衛(wèi)軍。

    領(lǐng)頭的就是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崔世勛。

    容皇后見到禁衛(wèi)軍進(jìn)來，就手指著福安長公主，厲聲道：“福安，當(dāng)初蘭嘉感染時疫而歿，太子不忍全城百姓受其所累，這才忍痛在齊州直接火化了她?？赡憔鸵驗檫@個，心中懷恨太子，在城中散播流言，誹謗太子，但我們因為陛下在昏迷前的囑咐，要善待于你，對你一忍再忍?！?/br>
    “陛下醒來之后聽說了此事，不敢置信，雖顧念著先皇和淑太妃娘娘的情意之上，仍不忍心處置你，但此事已經(jīng)令朝廷人心渙散，軍中人心惶惶，已經(jīng)動搖國本，這才召了你想要勸你收手，否則就要將真相大白于天下，治你之罪。可你不但不知悔改，竟然狗急跳墻，下毒謀害皇上?！?/br>
    “福安，現(xiàn)在人證物證俱在，你還不肯認(rèn)罪嗎？”

    福安長公主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道：“你說本宮下毒謀害皇上？誰下毒謀害皇上了？皇上中了毒嗎？那是不是根本就是你毒害了皇上，想要誣陷在本宮身上？”

    容皇后大怒，道：“陛下先前入來這房間之前還好好的，就只在給你看了他準(zhǔn)備定你罪名，落你下獄的圣旨之后，又飲了你這里的茶水，才突然毒發(fā)吐血，不是你下毒，還能是誰？分明是你又想要害死陛下，再栽贓到本宮和太子身上！”

    福安長公主聽言臉上的笑容更奇怪了，道：“陛下給我看了準(zhǔn)備定我罪名，落我下獄的圣旨？又飲了我這里的茶水？你剛剛并不在這房間之內(nèi)，是哪只眼睛看見的？”

    兩人爭吵間，一直侯在后殿的曹老太醫(yī)也已經(jīng)得了消息沖了進(jìn)來。

    他小跑到皇帝身邊就去看他的眼瞼舌頭，又抽了銀針出來驗文和帝噴出的血。

    “曹太醫(yī)，陛下他，陛下他現(xiàn)在如何了？”

    容皇后眼眶發(fā)紅地問曹老太醫(yī)。

    曹老太醫(yī)搖了搖頭，道：“殿下，娘娘，你們，請節(jié)哀吧。”

    容皇后和太子聽言都是“撲通”一聲就跪在了皇帝的榻前，一左一右哀戚地喚著“陛下”“父皇”。

    然后容皇后“梭”地轉(zhuǎn)頭，手指著福安長公主就道：“來人哪，還不給我將這弒君謀反的賤人給我拿下！”

    容皇后一聲令下，幾名禁衛(wèi)軍就沖上了前去將刀架到了長公主的脖子上。

    長公主卻仍是動也沒動。

    她看著容皇后，冷笑一聲，道：“你可真是好利索的計謀啊。”

    她說完卻不再跟容皇后廢話，而是看向文和帝，道，“皇兄，現(xiàn)在你可好好看一眼你數(shù)十年如一日寵愛的這個女人吧。就等著這一刻，等你把罪名都推在了我身上，替你們的好兒子洗刷清白了，就要送你歸西呢?！?/br>
    “然后再把這弒君的罪名跟你一樣，全部推到我的身上。這怕不是跟你學(xué)來的吧？”

    “皇兄，這種感覺如何？還有，這個毒藥的滋味又如何？我?guī)湍銚Q了讓你立即毒發(fā)身亡的劇毒，但我想，你這心里，就算沒喝毒藥，怕是也不會比喝了毒茶的滋味好受些吧？”

    文和帝面色如土，就那樣目光同樣也如土般的看向了容皇后。

    容皇后聽了長公主面上的血色一下子退了去，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但她看到被刀架在脖子上的長公主和一旁身穿盔甲的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崔世勛，心又重新穩(wěn)了穩(wěn)。

    她對著長公主道：“毒婦，你還想狡辯？陛下現(xiàn)如今的模樣分明就是被你下了毒！崔統(tǒng)領(lǐng)，還請你將她拖下去，讓她簽了畫押文書，再請了諸位大臣進(jìn)來……陛下……”

    容皇后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文和帝又是一陣淚如雨下。

    ***

    “朕無事。”

    文和帝突然開口道。

    容皇后一驚。

    下意識就瞪向了文和帝，但那目光卻是半點都沒有喜，而滿滿都是驚嚇和恐懼。

    后面的長公主又是一陣?yán)湫?，道：“陛下，你現(xiàn)在是無事，但可能很快就有事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得知您無事，可能很快就要再補喂你兩粒毒藥了?！?/br>
    “反正這里就只有我們幾人，哦，還有禁衛(wèi)軍，陛下您還不知道吧，崔統(tǒng)領(lǐng)現(xiàn)在可不僅僅是禁衛(wèi)軍的統(tǒng)領(lǐng)，可同時還是皇后娘娘的姘夫呢。也虧得太子殿下能忍，為了保命和這帝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娘給自己找后爹，不知道太子殿下將來登基了，可會不會尊稱崔統(tǒng)領(lǐng)一聲‘亞父’?！?/br>
    趙存緒被長公主說得雙眼血紅。

    他忍無可忍，抽出身旁侍衛(wèi)的一把刀就向長公主砍過去，卻不想被崔統(tǒng)領(lǐng)一刀格開。

    崔統(tǒng)領(lǐng)道：“太子殿下還請慎重。”

    趙存緒喘著粗氣，手上的青筋直冒，但他也知道此時不應(yīng)該砍長公主，在容皇后的喝聲下，又生生給忍下了。

    文和帝聽了長公主的話，再看到眼前的情形，哪里還有不明白的，只覺得不可置信之余，心里就是一陣尖銳的絞痛，口中又是一陣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