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挺直了脊背，目光堅定，粉嫩的唇拉得筆直，既漂亮又可人疼。

    “好孩子?！焙喠睦镆黄彳?，又在簡淡頭上撫了撫，“小淡怎么不直接回家，反而來接祖父了？如果不是你歸家，祖父今晚定會宿在適春園的，那樣你可就撲空了?！?/br>
    說到這里，簡廉怔了怔，他回家完全是臨時起意，而且下了一天的雨，慶王何以判斷他今日會回歸家？

    難道……有人在監(jiān)視他？

    簡淡想了想，說道：“因為孫女早上做了一個夢，心里有些不安?！?/br>
    “哦？”簡廉收回心思，抬了抬眉毛，神色又凝重幾分，“你說說看?！?/br>
    簡淡把手肘放在膝蓋上，思考片刻，說道：“孫女做的夢有些亂，許多事一睜眼就忘記了，只有三件事記得很清楚，一是夢到祖父今天出了事，雖性命無憂，但手筋腳筋盡斷，二是三叔進(jìn)了大牢，最后一個，呃……我爹和大伯都升官了?！?/br>
    前世，簡廉回老家的第二年春，簡淡的大伯簡云帆升了一級，下半年，她爹簡云豐在禮部謀了個六品小官，到她死那年，大伯官至四品。

    簡淡死時才滿十八，不大懂朝廷上的事，很多事她都串不起來，說這些，就是希望能給簡廉提個醒。

    她低著頭，說話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安分地來回骨碌了幾下。

    簡廉閱人無數(shù)，簡淡的表情讓他有了一絲懷疑，但很快又釋然了，一個夢而已，不管真假都是夢，沒什么好撒謊的。

    而且，他已經(jīng)出事，應(yīng)驗了其中一件，說明這個夢有三成是事實。

    其他兩件呢？

    老三在回京城的路上，大概五天后到達(dá)，如果所料不差，老三的三年考績大抵是優(yōu)等，那么這個優(yōu)等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還是實打?qū)嵉刈龀龀煽兞四兀?/br>
    他出事，辭官歸隱，有人落井下石，老三出事順理成章，但老大老二卻獲得了升遷？

    為什么？

    簡廉眉頭緊鎖，目光重新看向簡淡。

    簡淡心里無愧，除了剛剛?cè)鲋e時表現(xiàn)出些許不自然，此刻已經(jīng)坦坦蕩蕩。

    簡廉心想，做夢豈會有規(guī)律可循？是他著相了。

    “回家后，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夢里的事，知道嗎？”他壓下好奇心，鄭重囑咐道。

    “好?！焙喌郧傻攸c點頭。

    因為剛出過事，簡廉不好意思扔下沈余之走得太快，簡府的馬車也走得同樣極慢，到達(dá)南城門時，城門已然緊閉。

    有沈余之和簡廉在，守城士兵不敢不開門。

    車隊順利進(jìn)城，到簡府門外時，霧氣盡散，天也黑透了。

    朱紅色的大門緊閉，側(cè)門虛掩著，然而，直到祖孫二人下了車，門房的人才誠惶誠恐地迎出來。

    若是往常，門房懈怠些也無妨。

    但今天是簡淡正式歸家的日子，孩子遲遲未歸，門房非但沒有留人，反而如此簡慢，這讓簡廉有些不滿。

    他叫來身邊的長隨，使了個眼色，長隨便退到一旁，去處理門房了。

    簡廉拍拍孫女瘦削的肩膀，道：“走吧，跟祖父回家?！?/br>
    ……

    簡淡沒有養(yǎng)在府里是有原因的。

    她與簡雅是雙生姐妹。

    簡雅瘦小體弱先出生，簡淡強(qiáng)壯個頭大，后生，且難產(chǎn)，折騰母親崔氏許久，幾乎去了半條命才把她生下來。

    百日宴后，簡廉給姊妹倆賜下“淡、雅”二字。

    為了“名副其實”，崔氏特地去了一趟白云觀，找正元道長給姊妹倆批了八字。

    道長說，簡雅白天出生，八字好，旺家旺夫，簡淡戌時生，陰氣重，八字硬，與簡雅犯沖，且刑克父母，應(yīng)養(yǎng)在府外，十四歲生日后方可回府。

    這批語讓崔氏想起了難產(chǎn)時遭的罪，是以，即便“淡雅”二字于姊妹倆都適用，崔氏仍將本該屬于簡淡的“雅”字給了簡雅。

    按道理，簡淡應(yīng)該去外祖家，但崔氏娘家在清州，距離京城四百多里，路途遙遠(yuǎn)，且不通水路。

    簡廉考慮到簡淡太小，天氣寒冷，他做主把簡淡送去云縣靜遠(yuǎn)鎮(zhèn)的林家——林家是簡老太爺原配妻子林氏的娘家，也是簡淡的親舅祖父家。

    簡淡一去便是十四年，在這漫長的時光里，她從未回過簡家，除去兩家之間的正常拜望之外，亦極少見到簡家人。

    她在簡家?guī)缀鯖]有存在感。

    都說親人之間血濃于水，但這在書香門第的簡家并不適用。

    簡家人大多聰慧，博學(xué)，理智，也正因如此，他們也比尋常人家多了幾分淡漠。

    簡淡的大表哥曾說過，簡家人的身體里流淌的不是熱血，而是冷冰冰的墨水。

    簡淡在死去的四十九天里，對這句話有了極其深刻的理解。

    第5章

    簡淡和簡老太爺先去了簡老夫人馬氏的松香院。

    二人進(jìn)去時，馬氏正坐在貴妃榻上，慌里慌張地催促婆子快些把才洗完的頭發(fā)梳好。

    馬氏四十八歲，長褂臉，丹鳳眼，因為保養(yǎng)得宜，風(fēng)韻猶存，瞧著也就三十七八的樣子。

    “老爺回來啦?！彼鲃萜鹕硐嘤?。

    “嗯?！焙喠渲槪蟛竭M(jìn)了屋，“不必多禮?！?/br>
    馬氏安心坐了回去，“老爺怎么……誒？”簡廉走過去時露出了身后的簡淡，她不免嚇了一跳，臉上有了一絲惶恐。

    簡家上下都知道簡淡今日歸家，院子、衣裳、婢女都已安排妥當(dāng)，但人卻始終沒有回來。除崔氏派人到門房打探過幾次之外，基本沒什么人掛心，晚上問安時，大家伙兒說了說，只當(dāng)孩子在林家耽擱了，便各自散了。

    畢竟，靜遠(yuǎn)鎮(zhèn)不遠(yuǎn)，京城的治安也好得很。

    馬氏是繼祖母，簡淡又是小輩，回不回來，或者出不出事都有親爹親娘cao心，她早把此事忘到腦后去了。

    此番簡淡由簡老太爺親自帶回來，馬氏知道自己做錯了。

    “這……二丫頭怎么來了？”她膽小，但有幾分急智。

    簡淡微微一笑，她這位繼祖母看似和善，但為人不大度，虛榮自私，對林氏生的三個兒女都是面子情，而且遇事喜歡和稀泥，此刻把她認(rèn)作簡雅，只是不想讓祖父認(rèn)為她作為祖母不慈罷了。

    她在貴妃榻前跪下去，敷衍地磕了個頭，口里說道：“簡淡給祖母請安，孫女來遲了?！闭f完，她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根本沒給馬氏反應(yīng)時間。

    “呀！”

    馬氏故作驚訝，余光瞄著簡廉說道：“原來是三姑娘，祖母聽你娘說，今兒下雨，你可能耽擱了，明兒才歸家，怎么又提前回來了？”

    簡廉把馬氏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進(jìn)屋這么久，她只顧著圓她的失誤，連他頭上的烏青都沒看見，不免心頭慍怒，雙手重重地在花梨木打造的椅子扶手上一按，站起來，說道：“你休息，老夫與小淡去書房用飯?！?/br>
    “老爺，妾身……咝……”馬氏有些慌，想站起來，可頭發(fā)在婆子手里，將一動就被拉得生疼，只好又坐回去，讓婆子放開她的頭發(fā)，這才眼淚汪汪地下了地，說道：“老爺想用什么，妾身這就讓人去廚房安排下去?！?/br>
    “唉……”簡廉長嘆一聲，“不必了?！闭f罷，他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簡淡還真怕在馬氏這里用飯，屋子里濃郁的安神香的味道讓她頭疼。

    祖孫倆去了外院書房。

    簡廉一向儉樸，比起馬氏屋里的華貴陳設(shè)，他的書房堪稱簡陋，三面墻上靠著三架書柜，中間偏北處放著一張大書案，案后一張?zhí)珟熞?，椅子后有一張山水屏風(fēng)，屏風(fēng)的另一側(cè)是一張小床，再加上幾張待客的椅子和高幾，其他的就什么都沒有了。

    簡廉在書案后坐下，從抽屜里取出一只小木盒，說道：“小淡，這是祖父送你的禮物，看看喜不喜歡？”

    “謝謝祖父。”簡淡雙手接過來，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還是那方田黃凍石，顏色妍麗，品相極好。

    上輩子老太爺遭到那么大的挫折，也依然在第二天讓人把這方印章料子給她送了過去。若非真的關(guān)心，沒人能做到如此。

    “喜歡！”簡淡把料子放回盒子里，瞧了一眼正在倒茶的婆子，俏皮地抬高了下巴，“孫女正愁沒有好的印章吶，這回誰要我都不給！”除非崔氏用搶的，不然簡雅休想。

    “喜歡就好好收著，坐，在祖父這兒不用拘束?！焙喠噶酥该媲暗囊巫樱奥犝f你在你舅祖父那里制得一手好瓷，日后給祖父做只青花瓷的筆洗如何？”

    簡淡有些意外，簡家是書香門第，對閨閣女子的管教極嚴(yán)，上一輩子崔氏讓人砸了她的制瓷家伙事，她直到身死也未能與瓷泥沾上半點。

    “祖父，您同意孫女制瓷？”她真沒想到祖父會如此開明。

    簡廉笑著喝了口熱茶，“祖父為什么不同意？喜歡就去做，有祖父給你撐腰呢?！?/br>
    “咚咚！”門外傳來兩記敲門聲，有人說道：“父親，這丫頭不懂規(guī)矩，您老莫把她慣壞了?！?/br>
    簡淡垂下頭，撇了撇嘴。

    她聽出來了，這是簡二老爺?shù)穆曇?，她剛剛回家，就被扣上不懂?guī)矩的名頭，她的這位好父親還真是剛正不阿呢。

    “進(jìn)來?！焙喠畵P(yáng)聲道。

    門一開，簡云帆、簡云豐先后走了進(jìn)來。兩人都穿著素色儒衫，容貌與簡廉像了六成，父子三人站在一起時，不用介紹也知道他們是一家子。

    簡淡起身迎了兩步，待二人與簡廉請了安，上前躬身道：“大伯父，爹，小淡回來了。”

    簡云帆背著手，笑瞇瞇地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聽你大伯母說，你回來晚了，可把大家伙兒急壞了。”

    簡云豐皺著眉，居高臨下地瞪著簡淡，指責(zé)道：“怎么不讓人提前告訴家里一聲，你母親擔(dān)心得晚飯都沒吃好，怎地這般任性？”

    簡淡垂著頭，唇角微微勾了起來。不問緣由，不問是非，只要有事就是她的不對，這就是她親爹。不過，這也沒什么關(guān)系，上輩子他與崔氏逼她替沈余之守寡時，她就已經(jīng)不再在乎所謂的親情了。

    簡廉皺了皺眉頭，淡淡地說道：“與其責(zé)問小淡不懂規(guī)矩，你還不如問問老夫為何與小淡一起進(jìn)門，以及老夫頭上的烏青是何人所傷?！?/br>
    “父親受傷了？”簡云帆和簡云豐大吃一驚，齊齊上前兩步，端過旁邊的燭臺一照，這才看清簡老太爺?shù)哪槨?/br>
    簡廉向后一靠，道：“從適春園出來后，路上遇到悍匪了，若非小淡來得及時，只怕你們現(xiàn)在就要給老夫披麻戴孝了?！?/br>
    “只看結(jié)果，不問緣由就批評孩子，我當(dāng)時也是這么教你們的嗎？”

    “簡淡才十四，該到家時沒到家，你們?yōu)楹尾慌扇顺鋈ビ蛉チ旨覇枂柡⒆邮遣皇菦]回來？”

    “老夫?qū)嵲诓欢?，你們根本沒盡到長輩的本分，是怎么好意思一開口便指責(zé)孩子的？”

    簡廉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兩兄弟面面相覷，羞得面紅耳赤。

    過了好一刻，簡云豐才吶吶道：“今兒天氣不好，崔氏以為她今日不回了，就沒派人去找，這件事的確是我們夫婦疏忽了?！?/br>
    簡廉冷冷地看著他，又看看簡淡，說道：“知錯就好。”

    簡云帆也道：“父親批評的是，的確是兒子們做得欠妥?！闭f到這里，他朝簡淡頷了頷首，“伯父委屈三丫頭了，還請三丫頭原諒則個?！?/br>
    簡淡心中哂笑不已，嘴里卻道：“伯父言重了，若非事情緊急，侄女確實應(yīng)該讓人提前告知府里，也請伯父和父親原諒小淡年幼，處事不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