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陳鸞更懶得與她多費口舌。 “你說得沒錯,我不是好人,所以不會放過你?!标慃[漫不經(jīng)心地說完,目光轉(zhuǎn)而落到陳申的身上,后者面色鐵青,今日戲劇性的一幕幕令他看得頭昏腦漲,半晌回不過神來。 “鎮(zhèn)國公,您這向來懂事又乖巧的小女兒,今日可讓您刮目相看了?”說罷,陳鸞由流月扶著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出了書房。 連爹都不叫了,直接稱一聲鎮(zhèn)國公,陳申神思恍惚,而后從心底升起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他這個自小出色的嫡女,或許是真的感到了心寒,打定主意與他斷絕關系了。 荷包上吊著的流蘇穗隨著步子而輕輕蕩,陳鸞脊背挺得比誰都直,遠遠看著,纖細的背影連頭發(fā)絲兒都透著一股子清傲的意味。 書屋前頭是一片小竹林,這個時節(jié),狹長的葉片都綠得滴水,陳鸞身子陡然一頓,而后扶住一根竹枝,像是不堪重負一樣彎下了腰。 流月連忙扶住她另一只胳膊,擔憂得連聲問:“娘娘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坦?” 陳鸞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后抬起了頭,眼尾處泛著銀光,還帶著點紅。 再怎么說,國公府也是養(yǎng)她育她兩輩子的地方,今日想將心懷鬼胎的庶妹塞給她夫君的,是與她流著同樣血液的爹。 而一直處心積慮想著置她于萬劫不復死地的人,是她的親meimei。 活到這個份上,陳鸞自個想想都唯有苦笑。 “娘娘不必與二小姐一般見識,她陰謀詭計再多,也越不到您的頭上去?!绷髟驴闯隽诵┒四邅?,急忙出聲寬慰道。 陳鸞搖了搖頭,嫣紅的唇瓣失了血色,變得有些蒼白,連帶著聲音也有些啞,“不,她今日極聰明?!?/br> 陳鳶說的那些話,字字誅心,但凡是個男人,都沒有可能真的置若罔聞,一笑置之。 況且那人還是個那樣高傲的性子。 陳鳶今日那些話,看似是受了刺激慌不擇言,實則早有醞釀,今日若真讓陳鳶如愿進了東宮,這段話也將會扳倒她的底牌。 今日只不過演變成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shù),陳鳶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而已。 她現(xiàn)在沒有國公府做依靠,便只能步步為營,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 陳鸞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伸手揉著眉心,問:“殿下現(xiàn)在何處?” “許是在堂屋坐著呢,娘娘,咱們要去尋嗎?” 一陣風貼面而過,竹葉沙沙作響,有幾片晃晃蕩蕩從高處飄落,帶著零星的濕意,打著旋兒落到潮濕的泥土上。 察覺到那一縷縷細密如針的絲線,流月不由得輕咦了一聲,道:“娘娘,下雨了,咱們先回屋避避吧?!?/br> 陳鸞頷首,邊走邊吩咐道:“這段時日,叫人牢牢盯著玉色閣與梨花軒,萬不可松懈,但凡有一絲可疑之處,即可稟報?!?/br> 若不出意料,陳鳶與玉色閣的那位康姨娘,都不會就這樣坐以待斃的。 這事,不能再出岔子了。 雨勢頃刻間變得極大,如同倒灌的江水,落得天地之間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那扇像珍珠串起來的雨簾,便只有搖曳在風雨中的大樹,零星幾棵,散著綠色的黯淡光澤。 堂屋中卻只有急得來回踱步的胡元,還有一盞尚冒著熱氣的清茶。 卻獨獨不見男人的身影。 陳鸞眉心微蹙,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見胡元滿臉急色地走到跟前,拿著拂塵行了個禮,道:“娘娘,您可算是來了。” 胡元是紀煥身邊伺候的老人了,行事滴水不漏,妥妥的老狐貍,難得見他有這樣急的時候。 “發(fā)生了何事?殿下呢?”豆大的雨打在屋頂?shù)耐咂?,聲勢浩大,陳鸞走近幾步,斂了神色發(fā)問。 “娘娘,宮中傳來急報,皇上……皇上不行了,太子爺方才得了消息就進了宮,叫奴才留在此地護送娘娘即刻回宮?!?/br> 這樣不得了的消息,胡元刻意壓低了聲音,生怕隔墻有耳,被國公府的下人聽了去,那可是要命的死罪。 “你說什么?”陳鸞才將坐下,這會聽了這樣石破天驚的消息,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她的聲音帶著絲縷不穩(wěn)的顫意,而后被淹沒在雨里。 既是男人探來的消息,那便是八九不離十了,陳鸞倒吸一口涼氣,心中快速盤算著日子,前世昌帝雖然身子一直不好,可也撐過了幾個春秋,一直到三年后的嚴冬,才堪堪咽氣。 也因此,紀蕭穩(wěn)坐了三年太子儲君位。 難不成是因為她的重生,太子提前被廢,連帶著昌帝也要提前逝世? 胡元急得額上的皺紋都顯出來幾條,他伏在陳鸞耳邊道:“娘娘,宮里的事要緊,事不宜遲,咱們等雨勢稍緩便入宮吧,太子爺這會恐怕已經(jīng)到了?!?/br> 陳鸞身子僵硬得和石頭一樣,腦子卻十分清明,也顧不得此刻滂沱而下的大雨,她從椅子上起身,道:“咱們現(xiàn)在就走,流月,你命人去告知祖母一聲,只說我有急事先回宮了?!?/br> 流月也知道事情嚴重,與一個侯在堂屋外頭伺候的小丫鬟耳語幾句,便拿著傘小跑回陳鸞身邊。 屋檐下,雨水筑成了一堵水色的城墻,頭頂?shù)膫銓㈥慃[遮得嚴嚴實實,也還是被打濕了肩頭,鬢邊的碎發(fā)濕噠噠地貼在耳畔,陳鸞被迎面而來的強風吹得咳了幾聲。 胡元心底叫苦不迭。 明明好好的一個回門日,先是殿下被那個不知所謂的庶女氣得險些拂袖而去,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再是宮里突然傳來密報,一代帝王生命垂危,太子爺只好先行一步入宮。 他這好容易等來了太子妃,卻又突然下起這樣大的雨來,若是再惹得這位染上風寒…… 太子爺真能要了他這條老命。 因著這樣大的雨,馬車行得十分慢,街道上的碎石子與坑洼更成了一種障礙,陳鸞被顛得有些難受,皺著眉半晌沒有開口說話。 分明昨日晨間,她與紀煥才去敬過茶,昌帝雖然臉色有些蒼白,卻還能起身走動,更與紀煥談了好一會的話。 怎么這樣突然,今日就不行了? 是另有隱情,還是命該如此? 流月拿了干凈的帕子替陳鸞擦拭額角,也不敢說什么話。他們的這輛馬車,儼然成為了狂風暴雨中的一葉孤舟,艱難而緩慢地往前漂流。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駛進了宮門,深紅色的大門緩緩合上,身后鬧市朦朧的影子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在暴雨中巋然不動的巍峨皇宮。 等終于踏進毓慶宮的門,陳鸞手指頭冰涼僵硬得不像話,而原本兩片嫣紅的唇/瓣,也盡失了血色,儼然成了雨中的落湯雞。 “外頭落這樣大的雨,娘娘怎么這時候回來了?可別染上風寒了,葡萄,你去請?zhí)t(yī),動作快點?!碧K嬤嬤見狀,本就嚴肅的神情更見厲色,她攙扶著陳鸞在墊著軟裘的小凳上坐下,一邊道:“老奴已命丫鬟去準備熱水了,娘娘得盡快沐浴,好洗去身上的寒氣。” 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哪還有什么功夫請?zhí)t(yī)呢? 陳鸞閉眼,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道:“嬤嬤先別管那許多了,扶本宮去沐浴?!?/br> 胡元湊過來在蘇嬤嬤耳邊低語幾句,蘇嬤嬤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穩(wěn)著聲音道:“難怪方才聽幾個不懂事的丫鬟說,隱約見到有羽林軍將各宮都圍了起來,我還估摸是雨大,她們自個唬自個的呢?!?/br> 陳鸞聽了這話,猛的睜了眸子,看向蘇嬤嬤,問:“嬤嬤的意思是說,有羽林軍將整個后宮都圍起來了?” 這樣的大事,誰也不敢妄加多言,蘇嬤嬤神色肅穆,皺著眉道:“先前幾個丫鬟去領新來的緞子,回來就說有穿著鎧甲的士兵將明蘭宮,翊坤宮都圍了起來,就連太后的佛堂都沒能幸免,老奴以為是雨下大了,她們看走了眼,便呵斥了幾句打發(fā)了?!?/br> 陳鸞與胡元對視一眼,都瞧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之色。 看來昌帝病危一事,不出意料是有人暗中動了手腳。 沐浴之后,陳鸞才稍微覺著好過了些。蘇嬤嬤為她選了一身淡色的長裙,簡單又不失莊重,就連頭上的簪子,也是最質(zhì)樸無華的玉簪。 蘇嬤嬤是宮里的老人,萬事都有分寸,有什么拿捏不準的事交給她,陳鸞十分放心。 陳鸞到養(yǎng)心殿的時候,無一人阻攔,也沒人說話,就連通報聲都沒有,竟這樣讓她暢通無阻地進了。 安靜,安靜到有些詭異。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話從來不假,陳鸞每一步都行得心驚膽戰(zhàn),手里頭攢著的帕子松了又緊,直到繞過一面龍鳳交纏的屏風,她腳步才停了下來。 心跳得如同戰(zhàn)場上敲得正酣的擂鼓一樣。 皇帝的龍榻前,烏泱泱跪了十幾個人,有的陳鸞一眼都認了出來,比如面帶悲戚的許皇后,眼中蓄淚的云貴妃,以及跪在皇后身側(cè)的紀煥,男人脊背挺直,如同懸崖峭壁的縫隙里生長出的蒼松,屹立風雨而不倒。 不知怎的,陳鸞竟從一個背影中,瞧出了些許的寂寥與落寞來。 還有的是陳鸞從未見過的生面孔,無不例外都是一身鎧甲,腰佩長劍,氣勢森然的大將。 竟就這樣進了帝王的寢宮。 陳鸞心中一凜,默不作聲地跟著跪了下來,眸子低垂,一聲也不敢吭。 事實上,也根本輪不到她吭聲。 外頭的雨越落越急,越落越大,養(yǎng)心殿內(nèi)殿,帝王榻前卻出離的安靜,靜到能聽到那武將鎧甲間的碰撞聲。 “父皇!”清亮悅耳的聲音中夾帶著哭意,陳鸞同其他人一起抬頭,就見紀嬋一身杏色宮裝,像是才得到消息趕來一般,越過眾人跪在昌帝的床榻前,泣不成聲。 陳鸞多少能理解紀嬋的心情,作為唯一的嫡公主,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囂張任性,肆意妄為,陳鸞卻知道,這些名聲,全是昌帝縱出來的。 諸多皇子皇女,實則只有皇后所出的嫡公主紀嬋,才是昌帝的心頭rou,其他人都要退一射之地。 “咳咳……”過了許久,床榻上終于傳出了虛弱的輕咳,那聲音就如同搖曳在風中的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一樣。 “父皇?!奔o嬋聲音哽咽,抓著昌帝的手模樣無助得很。 “都……都來了?”昌帝由太監(jiān)總管扶著靠在了軟枕上,目光依舊銳利,緩然出聲也蘊著無法忽視的天子威嚴。 陳鸞一抬眸,見到了昌帝烏紫的嘴唇以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他知道自己生命已走到了盡頭,十分平靜地宣布著后事。 “朕駕崩后,著皇太子紀煥繼皇帝位,爾等皆為朕左膀右臂,也是我朝肱股重臣,日后必得盡心輔佐太子,揚燕國之威名。”昌帝說這一大段話十分吃力,說完便躺在軟枕上狠狠喘了幾口氣。 丞相以及跪著的那些武將皆對著龍榻磕了個頭,神情肅穆,兩代帝王的交接由他們見證,這是無上的殊榮,也是莫大的哀傷。 “父皇,您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紀嬋泣不成聲,而后側(cè)首看向跪在床側(cè)隨時待命的太醫(yī)院院首,怒道:“本宮昨日來瞧的時候,父皇的身子尚還是好好的,今日病情怎么就突然惡化了?” “都還杵著做什么?快去開方子熬藥,若治不好,太醫(yī)院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br> 昌帝由著她胡鬧,最后扯了扯嘴角,最后做了一回慈愛的父親,“嬋兒,父皇走后,你莫再肆意胡鬧,有空了就多陪陪你母后,要聽話一些?!?/br> 這樣的囑咐昌帝先前說過許多遍,可沒有哪一次,能像這回一樣讓紀嬋哭著一疊聲的應下。 反倒是許皇后面色始終平靜,甚至十分從容地替紀嬋擦了眼尾的淚珠,聲音悅耳:“早該是嫁人的年紀了,皇上以往一直念著,今日趁著諸位都在,便定下人家吧?!?/br> 外頭雨勢稍緩,昌帝挪了挪身子,握著發(fā)妻的手,笑著道:“挑來挑去,總覺得都不如意,皇后日后慢慢相看,挑個好些的,不拘富貴權勢,真心待嬋兒就好?!?/br> 陳鸞心中震動,人人皆言帝王家最無情,可此時此刻,那臨死的帝王就如同普通的父親一樣,憂心女兒的婚事,不敢擅自做主,怕她不喜,又怕對她不好,憂思重重,左右為難。 許皇后但笑不語,默了片刻后輕聲慢語道:“往日您總說晉國的皇太子不錯,臣妾瞧著他也算誠心,不若今日就為嬋兒定下這樁婚事?” 第37章 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 讓陳鸞始料未及,不僅她深感愕然,就連跪著的丞相和老將, 也都面面相覷,不知皇后此舉何意。 三公主是真真正正的掌上明珠, 金枝玉葉。 晉國皇太子三年前便有意迎娶, 但一直被昌帝以公主年齡尚小拖著,求美人而不得。 和親下嫁, 籠絡朝臣, 領邦交好,一直是皇家公主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昌帝愣是拒絕了,究其原因,無非就是怕三公主嫁過去受欺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落入遭人欺與棄的絕境。 一代帝王似乎將畢生親情都給了自己的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