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陳鸞回清風閣的時候,夜色已濃,流月與葡萄手中都提著燈走在她身側(cè),月光被烏云遮擋,只留下一個慘淡的輪廓。 她心中藏著事,紛亂如麻的剪不斷理還亂,眼前一會是康姨娘與陳鳶略帶得意的神情,一會是老太太略帶滄桑的話語,最后這些畫面通通散去,只剩下紀煥堅毅帶笑的臉龐久久徘徊,驅(qū)之不散。 陳鸞自嘲,自己還真是個癡情之人。 隔日,老太太就命人往各府送了帖子,也隱隱放出了風聲,各家各戶皆有精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國公府此舉的用意。 嫡女庶女,嫡子庶子的觀念差別在眾人腦海中根深蒂固,如今哪怕是把一個姨娘扶正,但其所出子女都長大了,與真正傾盡心力與資源培養(yǎng)的嫡子嫡女仍不可相提并論。 心里門清歸門清,這仍是一件盛事。 老太太早早的就將諸項事宜吩咐下去,只等宴會之日到來。 這幾天康姨娘與陳鳶都老實安靜得不像話,沒有半分揚眉吐氣之意,只每日待在自己院子里,旁的事一概不參與。 宴會前一日,陳鸞聽著流月的回稟,笑得眉目彎彎,美人素手微抬,漫不經(jīng)心地取下玉簪,一頭的青絲如瀑散在背后,淡淡的幽香散開。 她紅唇輕啟,道:“這回倒是學乖了?!?/br> 等這一日,玉色閣那位等了十數(shù)年,從最貌美年輕的年紀熬到險些人老珠黃,靠著晚來的子嗣才登上的主母之位,若是在臨門一腳被人抓住了把柄,那定然腸子都要悔青。 畢竟康姨娘比誰都清楚,老太太到底有多不喜歡她。 今日的松口妥協(xié),又來得多不容易。 流月端上一碟子馬蹄糕放在小幾上,又去外頭剪了開得正好的花枝插在玉白瓷瓶中,嬌艷欲滴的花朵帶著幽香招展,這房間的顏色都盛了幾分。 “流月?!标慃[側(cè)首,松了松雪白的皓腕輕喚,而后問:“南陽王府與公主府,可都送去了帖子?” 流月點頭,神色無比認真地回:“小姐親自吩咐的事,奴婢們哪敢怠慢?南陽王府那的帖子,老太太已叫人發(fā)了,只是三公主人不在公主府,府上的人說,公主在皇宮,也不知會不會來?!?/br> 陳鸞點頭,默了一瞬,道:“錦繡郡主可知道這事了?” “定是知道了的,老太太那也發(fā)了帖子去郡主府上?!?/br> 陳鸞有些意外地輕喃,秀氣的眉頭微蹙,老太太怎么會不知這帖子的含義? 帖子一發(fā),要不就是篤定郡主已放下往事,國公府想與郡主重修舊好,要不就是老太太壓根不想康姨娘坐上主母之位。 錦繡郡主脾氣火爆執(zhí)拗,若是當眾一鬧,吃虧的必然是康姨娘,在諸多來賓面前,國公府丟盡臉面,淪為京都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柄,這絕不是老太太希望看到的。 既然如此,這帖子最好是避開郡主府送,可老太太心知肚明,還是這樣做了。 這到底是何用意? 著實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不管怎樣,陰差陽錯的也幫了陳鸞一把。 事到如今,她只能賭一次,若是郡主來,那便皆大歡喜,若是不來,也只能說康姨娘有福氣。 五月十日,天氣晴好,艷陽高照,鎮(zhèn)國公府一早就熱鬧起來。 陳鸞起得早,在天還泛著蒙蒙黑青的時候,就淌著露水與寒意去了一趟清冷冷無人的芙蓉院,這里是蘇媛尚在人世時的居所,自她死后,這院子就荒廢下來。 老太太常派人來打掃,但這院子十數(shù)年無人踏足,底下的丫鬟躲懶,荒草還是長滿了小院子。 陳鸞踏著荒草,一步步往前走,露水沾到衣裙上她也渾然不顧,臉頰上的笑意始終清淺有余。 月季常開,馥郁芬芳,幾朵未開的月季被晨間的風一吹,灑落下露水幾顆,顫顫巍巍含苞待放,散著獨有的幽香。 她不知母親長得什么樣子,所有印象皆來自畫像,但她知道自己長得與蘇媛很像,因為老太太時常瞧著她的臉走神,也因為這張臉對她近乎有求必應,嬌寵無度。 這都是母親留給她的,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老太太曾親口說過,白花之中,蘇媛獨愛月季,芙蓉院中的月季花,就是她親手所種。 陳鸞許久沒有踏足這里,入目一片荒涼,府上其他地方卻張燈結(jié)彩,來往丫鬟皆面帶笑意,這一切,都是為了即將成為國公府上第二位主母的康姨娘所準備。 微風輕拂,柳枝低頭,陳鸞一張小臉上似是帶著清冷的仙氣,若行走人間的謫仙一般,仿佛隨時可以乘云而上。 “母親,鸞兒無用。”她的聲音極輕,夾在風中,破碎得只能聽見幾個含糊的字眼,可一字一句中的恨意,卻無法消磨。 是她無用,負了母親一片苦心,也負了自己一世。 一朝重生,她步步為營,處處小心,還是叫那對蛇蝎母女登上了高位,不僅不能正大光明報仇,還不得不時時堆著笑臉,給老太太建議將康姨娘扶正。 纖細的手指如白玉一樣嬌貴,月季花枝上的尖刺十分容易便扎破了皮膚,深入到rou里,陳鸞吃痛,微蹙眉頭,指尖飛快地涌出一大顆血珠,滾落到綠色的葉上,妖異又無害。 “母親,鸞兒這一世定會好好的,誰欠了我們的,都要完完整整的還回來?!?/br> 說罷,她深深地看了這院子一眼,轉(zhuǎn)身回了清風閣。 她一如既往地用了早膳,卻在梳妝打扮時,挑了最不起眼的一件月白蝶紋羅群。 陳鸞是京都出了名的美人胚子,這月白蝶紋裙穿到她身上,越發(fā)顯得人嬌弱俏楚,一雙含情目勾人至極。 “小姐,今日穿這件衣裳,會不會太素了一些?”葡萄給她戴上暖玉耳墜,皺著眉頭不解道。 這樣的盛大場合,小姐又是嫡長女,未來的東宮太子妃,穿這身未免太過寒磣,不知道的還以為小姐在府上地位低微呢。 陳鸞微微挑了挑眉,鏡中的人面色弱白,頗有幾分弱柳扶風之態(tài),她啟唇輕言,道:“昨夜風大,窗子半開,我受了些許風寒,故而今日臉色蒼白,可聽明白了?” 流月心思縝密,當即拉著葡萄應下。 眼看著時辰將至,天空碧藍如洗,萬里無云,太陽自東而起,撒下晨光萬丈,草木從夢境中驚醒,活力煥發(fā)。 陳鸞到前廳堂屋之時,已來了不少世家夫人,老太太坐在上首位陪著幾位老夫人說話,康姨娘今日風頭正盛,穿了一件偏正紅的長裙,就連陳鳶,也是光彩照人,臉上的笑容一刻不停。 今日,是她們的大日子。 也是揚眉吐氣之日。 從今往后,陳鸞所有的,她陳鳶,一樣不差。 她要光明正大,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陳鸞踩下神壇! 第20章 今日來的都是后宅女眷,因為是老太太下的帖子,還有幾家的老夫人也是賞臉如約而至,假山湖亭,花苑堂屋,處處都是千嬌百媚的世家小姐,鶯燕糯語,自成盛景。 類似于南陽王府這種頂級門楣,自然沒懷什么別樣的心思,純粹是看在老太太的面上前來,但有些稍沒落的一流世家就不一樣了。 國公府現(xiàn)只有陳昌恒一個男嗣,如今姨娘扶正,不出所料他就是鎮(zhèn)國公世子,若是自家府上嫡女嫁過去,便是名正言順的世子夫人,兩家交好,利益多多。 有這等想法的世家夫人,不止一兩位。 所以今日的康姨娘可以說是如魚得水,臉上得宜的笑容沒有停過,她享受著這份遲了十幾年的殊榮,只覺得苦盡甘來。 頭頂?shù)奶柟馑蚺遥胰镇滉栂玛慃[的面色就更顯得蒼白沒有血色,她自小用各種滋補食材,嬌貴得不得了,這幾日心里郁結(jié),連帶著夜不能寐,可不就成這幅弱不禁風的樣了? 可即使是這樣,她也始終噙著幾縷清淺的笑,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不樂意與委屈來 南陽王妃與大將軍夫人坐在堂屋的坐椅上,兩人交好,私下相談甚歡,聊著聊著,大將軍夫人的目光就落在了陳鸞身上,她神情不變,語氣唏噓,低著聲道:“妾室扶正,倒是苦了這孩子?!?/br> 眾所周知,小郡主與陳鸞自□□好,南陽王妃也算是瞧著這個丫頭長大的,所以開口之前,心就偏了,她淡淡瞥了眼站在人前一臉笑意的康姨娘,道:“妾就是妾,扶正了骨子里還是改不掉小人得志的嘴臉,大姑娘無生母照拂,也比二姑娘大方得體許多。” 大將軍夫人笑著附和,她們心知肚明,即使是被扶正了,這原配嫡妻所出的嫡子嫡女,也是要壓繼室子女一頭。 只是陳鸞這孩子從來與人為善,沒見過人心險惡與丑陋,將所有人都想得同她一樣良善。 在她出嫁前,給她上這么一課也好,希望能讓她看清,進而對人對事有所防備。 小郡主來得早,見她沒來便兀自去了清風閣尋人,而陳鸞彼時才出院門,兩人正正好錯開。 所以陳鸞未尋到沈佳佳的身影。 流月從小路上出來,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小姐,郡主在清風閣呢?!?/br> 陳鸞啞然失笑,轉(zhuǎn)而望著眼前和樂融融賓客盡歡的場景,眸光一黯,意味不明地輕聲笑笑:“這兒有祖母與康姨娘足夠了,我們回清風閣去?!?/br> 她才踏進院門,就瞧見沈佳佳坐在小花園的石凳上,俏臉微寒,一絲笑意也擠不出來,陳鸞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妙聲緩語問:“這是怎么了?誰惹著咱們小郡主了?” 伺候的丫鬟乖覺,飛快端上兩杯霧氣氤氳的熱茶,茶葉在沸水中舒展身姿,清香裊裊。 沈佳佳瞥了她一眼,不期然撞上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眸,她冷哼一聲,道:“我為你著急憋屈得上火,你倒好,還有如此閑情逸致品茶?” 陳鸞點了點她額間的花鈿,斂了神色安慰道:“我知你心疼我為我著想,可今日之事,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但凡有一點辦法,我也不會叫她們?nèi)绱藲g歡喜喜……”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沈佳佳卻懂了她的意思,可就是因為懂,才覺得憋屈得險些紅了眼眶。 既然沒有辦法,就只能坦然接受,以退為進,只是退的這一步,陳鸞她該多難受?。?/br> “罷了,咱們就在你這院子里坐著,不去外頭看那些人的嘴臉,眼不見心不煩?!鄙蚣鸭呀议_茶盞抿了一口,恨聲道。 “你放心吧。”陳鸞笑著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 只是到底沒能安穩(wěn)的過完一個上午。 樹蔭下涼爽,太陽光照下來幾縷,落在冰冷的石凳石椅上,不由柔和許多。 陳鸞與沈佳佳錯開話題,聊些近期京都發(fā)生的趣事,時間倒也過得快。 約摸著快到了用午膳的時辰,前頭還未派人來尋,陳鸞皺眉,吩咐葡萄去堂屋看看。 約摸著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葡萄步履匆匆地進了院子,朝沈佳佳福了福身,附在陳鸞耳邊,道:“小姐,三公主帶著人來了,現(xiàn)在前頭都鬧起來了?!?/br> 陳鸞臉上的笑意一滯,與沈佳佳對視一眼,接著追問:“可知為何事鬧起來的?” 葡萄看了看沈佳佳,有些難以啟齒,雖然小郡主與自家小姐是至交,但畢竟家丑不可外揚,這樣的事若是說出來,落了國公府的面子,也是落了小姐的面子。 “說吧,因何事而起?”陳鸞站起身來,頭一回變了臉色,杏目中的柔意盡數(shù)轉(zhuǎn)變?yōu)橛腥魧嵸|(zhì)的寒冽。 “公主喬裝而來,正巧碰上三公子從學堂歸來,三公主沒理會公子,徑直就走了,誰知公子身邊的書童看公主身邊只帶了一個伺候的丫鬟,非說公主對公子視而不見,是為不敬,各種盤問。” 話說到這里,陳鸞徹底明白了過來,三公子陳昌恒做了十幾年的庶子,一朝眼看國公府世子之位盡在囊中,就再也無法忍受別人的不敬,想用看起來略寒磣的三公主立威? 怎么想的?又蠢又毒。 與陳鳶倒是如出一轍,狗眼看人低,愚昧蠢鈍,小家子氣深入骨子里,改也改不掉。 今日這事,自然無法善了。 紀嬋那個性子…… 陳鸞與沈佳佳到的時候,三公主面色不虞,坐在堂屋的座椅上,左右兩側(cè)各立著兩名侍衛(wèi),老太太再一回低聲下氣說話賠禮。 第一次是因為陳鳶,這次是因為陳昌恒。 其余的夫人都被安排進了坐席,堂屋里除了三公主紀嬋和老太太,就只剩下直愣愣站著略顯木訥的陳書恒。 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美艷異常的少女,竟就是京都傳聞中最負盛名的嫡公主,真真正正的金枝玉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