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苗苗也哭,拽緊著顧崢的袖子不停搖著問:“娘親,我爹爹他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就要死了?他又打算不要苗苗,不要娘親了嗎?我不管,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娘在哪里,苗苗就要在哪里!” 顧崢慢慢地蹲下來。“乖!好孩子,娘親的好女兒!” 她喉頭哽咽著,一把將女兒狠狠使勁拼命摟抱在懷里,吻著拍著哄著。“你爹爹才不會不要咱們的!娘要去把他帶回來!把他好生帶到苗苗跟前好不好?” “如果,他不要你了,娘就用雞毛撣子抽他、打他好不好?” “他不會死!他怎么可能會死呢!” “只要娘去了,他就一定不會有事兒的!” 也不知誆了哄了多久。苗苗才道:“是嗎?娘去了,爹爹就不會有事了么?” “那好,苗苗就乖乖呆在王府里,等著我爹爹回來!” 顧崢道:“真是好乖!好乖!” 又在女兒苗苗額前吻了吻,終于,吩咐了一干眾人,交代了諸多事宜,披星戴月,騎著馬,在幾十個錦衣衛(wèi)的護送下,離開王府,扮成了個男兒身,前往了河北。 ※ 河北。晉王殿下周牧禹軍帳。 報信的官兵其實出現(xiàn)了些許小失誤。晉王殿下身負重傷,幾天幾夜昏迷不醒,這也確實是真,然而,并非說來如此簡單。 灰藹靄陰沉沉天空,隨處彌漫的狼煙,宣示著戰(zhàn)爭一波又一波未間斷過。 最后一戰(zhàn),又被大家稱為小月河的戰(zhàn)役,我軍居然在寡不敵眾的情形下,贏了! 當時,正值臘月初一,敵軍首領率領數(shù)萬精銳騎兵,周牧禹眼見局勢必敗,提出詐降。祁國軍隊首領并未識破我軍的企圖,但還是懷疑,稱若要自降,需得一個使者前往做人質(zhì),而這個使者人質(zhì),就是周牧禹本人,堂堂皇子殿下,大將軍王。總之,過程細節(jié)述來復雜,最后,周牧禹和關承宣里應外合——是的,關承宣那時是敵軍帳中的一兵探小校衛(wèi),他在周牧禹的各種暗示下,時機配合燒了敵軍的后援和所有御冬糧草。 最后,兩人齊心默契,還離間挑撥敵軍諸多重要首領,終于,待他們徹底分崩離析后,醒悟過來時,已經(jīng)晚了。周牧禹雖在敵軍賬中做人質(zhì),但是,卻指揮著我軍所有行動方向。在河北瓊戍邊關,祁國軍隊被我軍聲東擊西,調(diào)虎離山,誘到小月河這個地方,終于,我軍以少勝多,終于將祁國軍隊十萬人馬精銳全部剿滅。當然,算起來,這場戰(zhàn)役也算是慘勝,我軍犧牲陣亡了不少,最最重要的是,敵軍首領在發(fā)現(xiàn)了晉王周牧禹的陰謀詭詐之計,氣得咬牙切齒。周牧禹腿部,背部,肩部,連重三箭,負了重傷。 . 山巒高空,幾只蒼鷹依舊翱翔掠過,時不時發(fā)出哀哀的叫鳴。 天際線由黃變黑,日復一日,每到黃昏時分,就像篩子似摳下來,沉重而壓抑。 軍帳前,一男子邊煎著藥,一邊嘆息著。那是隨往戰(zhàn)場的太醫(yī),盧軍醫(yī)。 另一小兵道:“晉王殿下終于醒了,盧軍醫(yī),還是您老有法子!” 那箭上有劇毒,如果說,平常的三箭,只要沒射中要害倒還不算什么,關鍵是,晉王周牧禹這次身負的箭傷可不一般,是祁國人的劇毒配方。 盧軍醫(yī):“哎,醒了又怎樣?怕只怕……”還是熬不過兩三日?。?/br> 那小兵急忙又問道:“您之前也說了,肩膀背部傷勢很輕,也中毒不是很深,主要是集中在右邊的大腿,這大腿,必須得親自剝開了刮骨去毒嗎?” 盧軍醫(yī):“呵,那要不然呢?” 他的嘴角溢出一縷反諷:“你沒看,這位殿下爺,他現(xiàn)在的右腿腫得快有大象的腿那么粗了,這說明什么?說明毒汁兒已經(jīng)蔓延到整個右腿了!不到兩三日,就會繼續(xù)上走,移到腹部,移到心臟,到那時候,就是神仙都沒救了!” 小兵急急又道:“那你還等什么?如果只剩這最后一招,您趕快去安排刮骨的事宜呀!快!這可千萬不能拖的呀!” 小兵淌眼抹淚,急得邊用袖子揩眼角。他深切知道,這次小月河之所以能勝,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將祁軍數(shù)十萬精兵全部剿滅,這所靠的都是什么。又回想起跟隨在晉王身邊的這些日子,這位殿下,看著雖日常面冷,話少,紀律嚴苛,然而,他的內(nèi)心待下屬卻一直是仁厚親民的。他沒名字,隨軍前,大家都叫他的小名,叫李狗兒。 晉王道,這算什么名兒,便給了他取了個名字,叫李振興。 李振興時不時地回憶起和晉王相處的日子,那些點點滴滴,特別是有一回,有人懷疑他偷了軍隊的物資,沒有人相信他,只有晉王肯走出來幫他主持公道?!叭绻?,他真若你們說的手腳不干凈,你們,到時候直接找本王!” 是的,就是這么一句,李振興至今想起來都淚眼流涕……晉王,他可是他一輩子的恩人!一輩子感激涕零、都償還不了恩德的再生父母! 盧太醫(yī)接著又道:“通常說,刮毒療傷只是一個傳說,你聽過《三國志》里關公刮骨,但這卻距離咱們很遙遠,有沒有這回事都另當一說?” “就我所療刮過的兩個病人案例中,這兩個病人,都沒有活過來!” “因為,熬不過刮骨過程中的劇痛,全都會因為心臟承受不住而猝死!” 李振興:“承受不住……猝、猝死?” 他又忙道:“等等,你不是說你研究出了一個方子,又叫麻黃散,會讓人免去刮骨過程中的劇痛嗎?” 李振興越說越慌亂、驚恐無助,恨不得給老軍醫(yī)跪下磕頭不止?!安还茉趺凑f,老軍醫(yī),你得想個主意法子!晉王殿下他不能死!萬萬不能死啊!” “哎!”盧軍醫(yī)深嘆了口氣?!斑@才是我最最頭疼的,我研究出麻黃散不錯,可關鍵是,殿下爺他愿意服!也愿意配合服啊!” 李振興:“……怎么?” “這麻黃散,若是稍微過量,稍微一點點不慎,就會有失憶的可能,所以,殿下他——” . 軍帳中,周牧禹眼皮開了又闔,闔了又開。 是的,他中了劇痛,肩膀背部的箭傷對他來說都是小事,關鍵是右腿,現(xiàn)如今,已然渾如癱瘓、稍微挪動一下都不能、已經(jīng)腫得如同大象腿般粗的右腿。 周牧禹意識迷糊,甚至,他如今在地獄還是人間都不清楚。 飄飛渙散的意識,像是要努力飛出營帳外,飛得遠遠地,飛到自己的家,飛到那個女人跟前,去擁抱著她,然后,告訴她,他會永遠愛她,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無論是人間,還是地獄…… 盧軍醫(yī)說,如果,這條右腿還想被保住,甚至,他這條小命要想被保住,那么,刮骨療毒是最后一個法子。而這中間,又將會承受什么樣的劇痛,什么樣如同地獄酷刑般的折磨和煎熬……盧軍醫(yī)說,沒有人活著通過了他的治療和實驗。 他的嘴角淺淺上揚著,帶著諷刺,勾出一抹冷笑,如今,他想要搖搖頭,無奈地嘆息一聲,可好像連這點子力氣身體都不允許給他了。是的,男子漢,大丈夫,落如此境,身體薄如脆紙片,僅吊著一口游絲般氣,正常人尚且無法從那樣的刮骨診療過程活著出來,尚且是如今的自己……除非,用麻黃散?可是……不,不能用! 絕對絕對,一千個一萬個不能用! 他痛苦地、吃力地又閉起眼睛。如果,有一天,當他總算能從鬼門關活著走出來,可是,心底腦海一片空白茫然,連此生的摯愛,他的家人都已統(tǒng)統(tǒng)忘卻,再面對失憶……那么,這樣的身體,這樣的軀殼,要來又有何用?! . “王爺!王爺!卑職求求您了!求求您!你就聽聽盧軍醫(yī)的勸吧!” “這個麻黃散,你必須得用!不用也得用!不管對您來說,生命中有多么重要的人和事,可是,在卑職的心里,您的命才是最最要緊的呀!其他什么都不是!” “王爺!晉王殿下!求求您了!卑職給您磕頭了!如果您答應,你就眨眨眼睛,哪怕動一動眼皮……您別這樣子!求您了!” 李振興已經(jīng)不知跪在周牧禹軍帳床榻前有幾個時辰,他一直在哭求晉王殿下的應允。晉王為整個軍營主帥,又是大將軍王,還是堂堂皇子殿下,誰都知道,如果,他本人不同意使用麻黃散,以及,不能承受使用麻黃散后的后果,那么,誰也不敢親自妄動,盧軍醫(yī)可更是不敢。 “王爺!王爺!” 李振興還在不??念^,不??奁埱髣裾f?!澳吐犅犘〉膭裾f吧!卑職知道,在您的心里,可能一直有個人放不下,而這個人,如果卑職猜得不錯,不是別人,就是晉王妃,您的妻……” “這一路,卑職日日陪著您,跟隨著您,雖不了解您和王妃的事,但是,卻時不時見您從衣兜拿出一個荷包看得出神,卑職曾好奇地問,這是誰繡的,您說,是您王妃……” “王爺!王爺!如果王妃知道,您的命,如今已懸在一線,已經(jīng)危在旦夕了,那么,就算,今后您不再記得她,腦子里也沒有了她——可能,對她來說,在這些面前,只要能保住您的命,都不是事??!王爺!卑職求求您了!王爺!!” 第89章 傻子王爺 如果,連此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女人,此生的唯一與摯愛,都因此次疾癥而亂用藥物導致失去記憶,將那個女人徹底忘卻,拋至腦后,從此不能再記得…… 那么,對周牧禹來說,擁有了這具軀殼確實本身又有什么意義?這對顧崢來說,公平嗎?! 不,太不公平。他已傷過了她一回回心,不能再這樣不是男人。 一大堆士兵將領圍著他祈求,圍著他哭泣不停。 周牧禹艱難翕動嘴唇,他的手指終于可以稍微動彈了,這是數(shù)日這么久以來,憑著意志毅力,終于能夠讓自己身體手上某部位活動起來。 盧軍醫(yī)立即呵斥:“你們都快別說話!尤其是李振興,你別哭了,趕緊閉嘴!聽聽,王爺像是有話要交代吩咐!” 周牧禹努力掀開眼皮,氣若游絲?!氨就酢就酢?/br> 李振興和盧軍醫(yī)趕緊將耳附在周牧禹唇邊。 晉王周牧禹:“挺得過去的……不用麻黃散,也能挺過去……” “若是,若是真失了憶,活著也是等于……等于死了……” . 所謂的刮骨療毒,就是指醫(yī)者,把病患的腿用刀給慢慢、一點點兒剝開,在不施加以任何麻黃散麻痹痛感的境況下,再接著用刀子,一刀刀將骨頭上的毒液和瘤子祛除清洗掉,甚至于,病情嚴重的話,毒液汁兒滲透到骨髓里,還需時間長久用去毒的藥液多沖洗浸泡好幾次,反反復復,其血腥,恐怖,殘忍……種種手段畫面與過程,就是地獄里的挫骨揚灰,也就不過如此爾爾了。 這是一種光是令人想著就頭皮無限發(fā)麻抖到驚駭?shù)膽K烈療毒經(jīng)過。 李振興和盧軍醫(yī)等全都不說話了,所有人俱沉默著。 最后,盧軍醫(yī)領旨,只得哽咽著跪下,磕頭:“是!臣領旨!臣謹遵王爺?shù)钕路愿?!不用麻黃散!” 李振興想放縱自己大聲哭泣著,到底怕驚擾躺在軍帳病榻上的男人,只得頭一扭,身子一轉(zhuǎn),再不忍心多看一眼,顫抖瑟瑟跑出帳外?!盎侍炱兴_!請您開恩!請您放過殿下這一回吧!他是個好人!他能夠挺過這一劫的!”十多歲的男孩子,雙手合十,對著蒼天,磕頭,不停地拜了又拜。 刮骨療毒是從酉時進行,盧老軍醫(yī)說,既然已經(jīng)決定這么做,怎么著也得賭一賭,晉王萬一他真挺過來了呢,只因他的毒眼看著越滲越深,真是一絲一毫不能再拖,一寸光陰意味著一寸金。晉王殿下的軍帳,驟然間,便一片忙碌。又是準備刀子器械,準備消毒酒,紗布,剪刀等等……須臾,軍帳中,便有一聲聲痛嚎從里傳來。 有個小士兵撩了帳子急匆匆跑出來,捂著胃部,連翻作嘔。 原來,那聲聲痛嚎并不是晉王周牧禹,而是來自于他的。他在里間給盧軍醫(yī)打下手,負責幫襯并按周牧禹手和頭,可是,目睹盧軍醫(yī)給晉王療毒刮骨的一切,血流淌了滿床都是,縱然是已經(jīng)上了戰(zhàn)場的他,目睹了太多戰(zhàn)爭的殘酷,見證了無數(shù)的死亡和重傷,然而,還是拗不過眼見的這一幕真實、令人發(fā)抖的人間地獄。 小將士一邊捂胃作嘔,一邊想:天吶!為什么就不給他一刀呢! 痛痛快快,給他一刀,縱然是死,也好過晉王目前所經(jīng)歷遭受的一切?。?/br> 又過兩三多個時辰,盧軍醫(yī)滿頭大汗,仍在里面緊張而不失從容利落幫晉王刮著骨,突然,他的右手開始抽筋、發(fā)麻,原來,從酉時到現(xiàn)在,刮骨療傷的時間太長太久,又沒個替代的幫手,他的右手,瞬間就僵硬了,抽筋斷骨般疼,怎么按揉都沒用。整個軍帳里,瞬間就慌亂了?!氨R軍醫(yī),您怎么了?您可千萬得要挺住?。∧荒艹鍪?!現(xiàn)如今,咱們殿下爺?shù)拿€握在您手上呢!” 盧軍醫(yī)無奈痛苦地閉著眼睛,說,“我知道!我當然都知道!可是,我這該死的手!這該死的手!……” 他哆哆嗦嗦著,臉色正煞白,急得團團轉(zhuǎn)。 突然,一直堅持死守在周牧禹病榻邊上的李振興面色驚惶大駭無比,眼睛瞪大著?!皼]氣兒了!盧軍醫(yī)!咱們王爺、王爺他好像沒氣兒了!” 李振興手抖得不成樣子。伸指,小心翼翼,去觸周牧禹鼻翼上的呼吸。然后,兩腿顫顫,身子一縮,差點踉蹌摔倒在地?!巴鯛斔娴氖菦]氣兒!王爺……王爺他死了!死了!” “……” 軍帳里,燈燭的光照得帳壁忽明忽閃,所有將領士兵紛紛磕頭,跪下,行起了軍大禮。 盧老軍醫(yī)的那手都還在抽筋發(fā)麻,他把另一只手使勁兒地、小心地拿去,放到晉王周牧禹鼻翼口邊,去觸探他的呼吸。盧軍醫(yī)的眉是越皺越緊。觸完了鼻翼呼吸,又去聽他的胸口上心跳,再去搭他的手腕脈搏。是的,沒氣兒了!確確實實,千真萬真,晉王已仙逝,駕鶴登了極樂世界。 周圍哭嗡嗡一片。李振興反而不哭,他跪著,跪直在晉王周牧禹榻前,嘴唇翕動著,像是有話想要表達描述,卻一個字說不出口。盧軍醫(yī)閉著眼睛,痛苦地,心中無奈依舊只剩一聲聲嘆息。其實,他早就有心理準備,現(xiàn)如今,這樣的身體,這樣固執(zhí)犟脾氣的殿下爺,甭說麻黃散死活不用,甚至,在整個刮骨療毒的過程,死咬著口中木條,他連吭都不愿吭哼一聲…… 不妥協(xié),不示弱,不投降…… 朝野中,有人把這位從民間來的殿下王爺稱呼為“風骨峭峻”、“傲骨嶙嶙”……看來,果然都是真的。 果然,名不虛傳。 盧老軍醫(yī)老淚縱橫:“是臣該死!是臣想不出更好的療毒法子!臣有罪!……有罪!” . 顧崢從大老遠,風塵落拓,邊關之外趕來時,自然,她所經(jīng)見的最最驚心動魄,就是這一幕。 眼前,眾士兵將領對她叩首的叩首,贖罪的贖罪,愧疚的愧疚,感恩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