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果然新辦了一所學(xué)堂，畫城的魔傀到了約三百余人。倒是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天衢子一至，所有魔傀都起立，向他行禮——他當(dāng)初在畫城的時候，每日里也大多授課教學(xué)，大家都習(xí)慣了。

    天衢子點點頭，頊婳站在一邊，微微欠身致禮。天衢子還禮，道：“我還須考較一下諸人修為，但接下來一個月時間，必定盡我心力，傀首大可放心?！?/br>
    言下之意，竟然是她可以離開了。

    頊婳意外，兩度相遇，包括今日相見，她自覺并無錯漏之處。為何天衢子的態(tài)度卻轉(zhuǎn)變?nèi)绱搜杆伲?/br>
    但她對面前人還算了解，他性情疏淡，若是過于緊逼，只怕反而適得其反。她道：“如此，便有勞仙長了?！?/br>
    天衢子點點頭，眼看她出了學(xué)堂，心中方略微放下。待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講壇之上放著一杯靈飲，因著此時乃是冬天，靈飲猶自溫?zé)帷?/br>
    他握在手中，指尖都暖和起來。

    交趾山下，魔傀們正忙著上課，苦竹林卻出了一點事。

    尹絮蘋精心做了幾個小菜，天衢子雖然辟谷已久，但食乃人之天性，偶爾遇到對胃的佳肴，還是會少食一些。她興致勃勃地前往，因著未來道侶這層身份，苦竹林的法陣也沒攔她。

    可是里面卻沒有人。尹絮蘋十分奇怪，以往，天衢子雖然與她并不十分親密，但出入總會同她交待一聲。今天這是去了哪里？并沒有聽說宗主有任務(wù)派給他呀？

    而學(xué)堂里，午休時間還是要一點的。

    天衢子剛剛吩咐下學(xué)，頊婳便走了進來，她換了一身素裙，施禮道：“今日之事，勞煩仙長。午飯已經(jīng)備好，只是山村荒僻，也沒能準(zhǔn)備什么好食，還請仙長不要嫌棄。”

    天衢子有心拒絕，但話到嘴邊，見到她眸中盈盈笑意，便無法出口。只得轉(zhuǎn)而道：“傀首美意，在下卻之不恭了?！?/br>
    頊婳蓮步輕移，領(lǐng)著他來到一農(nóng)舍。屋子簡陋，卻更襯出她超凡脫俗的風(fēng)采。天衢子不愿注目，然天光凝聚于她一人身上，縱然有人躲避，卻又如何能夠不看？！

    頊婳與他同在桌邊坐下，天衢子本來心生警覺，但房門大開，他心中難免放下了些防備。頊婳為他挾菜，微笑著道：“廚藝粗陋，還請仙長莫要嫌棄。”

    天衢子意外：“本餐飲食，竟是出自傀首之手？”

    頊婳笑道：“原也只是貪慕人間美食，方才自己學(xué)著做些。一向少于示人，只怕惹仙長見笑。”

    天衢子挾起碗中雪白的魚腹rou，嘗了一口。他其實不喜腥氣，但是這魚卻異常鮮香，rou質(zhì)隱隱帶甜，入口即化般的細嫩。他不由贊嘆：“此魚不像凡間之物，當(dāng)是以法陣養(yǎng)就?！?/br>
    頊婳又為他挾了幾箸青菜，說：“正是。一般魚rou，總是帶著腥氣。但后來從一友人居處得到啟迪，發(fā)現(xiàn)以清潔法訣施在水中，法陣飼養(yǎng)出來的魚，rou質(zhì)甘美，毫無腥氣?！?/br>
    天衢子倒是想起來：“說起來，苦林竹也這般養(yǎng)了一些鱖花魚。”

    頊婳輕聲道：“是嗎？”

    天衢子不敢直視她，然目光微抬，卻看見她握著象牙筷的手。那手潔白柔軟，指尖丹蔻未涂，卻嫩如水蔥一般，越發(fā)顯得鮮嫩美好。

    頊婳察覺到他的目光，便站起身來，又為他添了一盅湯。知他并不喜酒，桌上也未備下。天衢子一向只食三分飽，今日卻吃了八分。

    外面有家禽往來，不時嘎嘎亂叫，卻添了許多生動之態(tài)。

    他目光看出去，見遠山如黛，田地之間隱隱有村民正在伺弄麥苗。天氣略微有些陰沉，而他坐在桌邊，身旁佳人去了繁復(fù)飾物，荊釵布裙，添飯挾菜，食物的香氣令人胃口大開。

    突然之間，有點普通的農(nóng)家小夫妻之感。

    他與頊婳不同，他來自人間，甫一出生便是世家長子，深受家族器重。周圍爭名奪利之事，他小小年紀(jì)已見過頗多。他的修行，是慢慢洗凈鉛塵，超脫世外，遠離那些名韁利鎖。

    于是為了衣食溫飽的奔波忙碌，他其實從未體驗過。但今時今日，置身此地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其實人的一生，若能如此過活。

    縱朝生夕死，又何憾之有？

    ☆、第84章 惱羞成怒

    第八十四章：惱羞成怒

    天衢子覺得自己很不對勁。交趾山下的學(xué)堂, 頊婳照管他的午飯和晚飯。每次講壇的課桌上都會備下一瓶靈飲。他看在眼里, 便覺無比妥貼，甚至有種賢淑嬌妻的錯覺。

    但這錯得離譜。

    他一路返回苦竹林，尹絮蘋已經(jīng)等候許久, 這時候見到他, 臉上方才露出笑意來：“玄舟這是去了哪里？”

    天衢子見到她，竟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目光低垂，看見她手里的食盒，問：“這是……”

    尹絮蘋略帶羞澀, 說：“本來是做了幾個菜, 想要送來給你嘗嘗，沒想到你不在?！?/br>
    天衢子頓時更加自責(zé)，怎會如此？

    他以平靜掩飾內(nèi)心, 說：“留信即可, 何必久候？”

    說著話, 與她一前一后, 進了苦竹林。尹絮蘋說：“我等一下沒事的, 只是菜涼了?！?/br>
    天衢子微笑, 說：“無事，熱一熱即可?！?/br>
    尹絮蘋是個女子, 哪怕是跟天衢子其實并不熟稔, 她也能看出他心不在焉。她問：“玄舟有心事？”

    天衢子微怔, 片刻后, 說：“絮蘋，我們選個日子，結(jié)契吧？”

    尹絮蘋愣住，隨后，心底一團喜悅就那么炸開！有一瞬間頭腦空白，簡直疑在夢中。她狂喜的表情落進天衢子眼中，天衢子更是難過——難道自己也與那些一直鄙薄的人并無不同？

    丟失了中間五百多余的經(jīng)歷，難道可以成為拋棄舊愛的理由嗎？他慢慢握住尹絮蘋的手，神情堅定：“這些日子，你承受的痛苦，想必比我更多?？蓪Σ黄?，我……一時之間，未能適應(yīng)?！?/br>
    尹絮蘋滿溢的驚喜稍稍冷卻，她已經(jīng)意識到，天衢子同意結(jié)契，是因為他相信了水空銹和載霜歸他們的話。他真的以為，在他并未經(jīng)歷過的那五百多年里，自己就是他的愛人。是他的同道伴侶。

    尹絮蘋慢慢低下頭，說不心虛是不可能的。但是這樣一個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握著自己的手，雖不算十分親密，但卻專注于她，眸光如水，溫和慎重。

    這樣的誘惑，想要拒絕太難了。

    她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說：“好呀?！?/br>
    二人入到精舍，天衢子當(dāng)真將她帶來的飯菜熱了熱，四菜一湯，做得還算是精心。但是天衢子腹中尚飽，實在是吃不了多少。而且面對尹絮蘋，他其實并不能完全放松。

    多少年來的習(xí)慣，實在是沒辦法一夕更改。他心中嘆氣，但是事到如今，為難自己，總比為難自己選定的伴侶要好。

    一頓飯他很少動箸，尹絮蘋卻十分開心。她和他之間其實沒有多少話說，平日里雖然經(jīng)常在一起，卻很少交談。此時一餐飯罷，她起身收拾碗筷就離開。

    天衢子突然說：“絮蘋，講一講我們從前的事吧?！?/br>
    “什么？”尹絮蘋心中一驚，天衢子說：“之前的事，我實在是全無印象了。也從未聽你提及過。我想，若是我能略知一二，想必我們之間，也不至于這般疏遠。”

    可尹絮蘋并不敢亂說，她只得低頭，含羞道：“你……去問水宗主好了?！?/br>
    說完，提著食盒跑走了。

    天衢子跟了幾步，見她并未回頭，也只得站住。

    晚上竟然又作了十分凌亂的夢，翻來覆去，都是那片人間的松林。林間有人踩著厚厚的松針，提燈而來。他睡不安穩(wěn)，只得起身，推開花窗。

    寒風(fēng)割面，吹得人似乎清醒了幾分。他并不能容忍自己沉淪于這樣的幻覺，奚玄舟若心有所愛，便將從一而終。不需要什么新歡舊愛的綺麗糾纏。

    后半夜他再入眠，一直盤坐練功。到天色漸亮，他召來奚云階，吩咐道：“交趾山下，有一處學(xué)堂。為師曾欠下一個人情，應(yīng)允畫城傀首，為魔傀授課一月。但如今，為師另有他事，你便替為師前往授課吧?！?/br>
    奚云階對于這個五百年前的師尊，也是感情復(fù)雜。最近天衢子很忙，他們幾乎沒有得空說上幾句話。這時候天衢子突然提及畫城，奚云階便是心中一驚：“畫城傀首？”

    天衢子覺出他語氣有異，問：“有何不妥？”

    奚云階忙道：“沒、沒有?！彼珍P下達了封口令，整個九淵仙宗沒人敢提及天衢子的舊事半句。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師妹在畫城，他畢竟還是關(guān)心的。這時候聽說起頊婳，便以為天衢子是想起了什么。然而觀他神色，卻并非如此。

    奚云階垂下頭，道：“弟子遵命?！?/br>
    交趾山下，學(xué)堂里。頊婳正在準(zhǔn)備今日的菜譜，然而一見來人，卻是皺起了眉頭。奇怪，來的居然是奚云階。

    她走過去，面上連微笑都不再有了：“天衢子今日有事？”

    奚云階上前施禮，道：“見過傀首，師尊確有要事無法脫身，特命在下前來踐諾。但是傀首可以放心，師尊已經(jīng)將授課內(nèi)容皆交待下來，必不會誤了課業(yè)?！?/br>
    頊婳是關(guān)心這個嗎？她冷哼一聲，心中還是覺得怪異。他居然不肯再來，為什么？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錯在何處。

    奚云階當(dāng)然看見她眼中的陰云，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敢問傀首，在下師妹云清，可還安好？”這丫頭可真是反水得徹徹底底。幾百年來的情同兄妹，她竟然是再沒有回來看過他一眼。連帶個信都沒有！

    頊婳顯然心情不佳，她以女神之姿出道，又因著魔傀傀首的身份，去到哪里不是被捧著哄著、追求者無數(shù)？

    然而現(xiàn)在第一次春水萌動，費了些功夫，居然被人拒絕了??！

    豈有此理！

    傀首心情非常惡劣，當(dāng)然也不會好好答話，冷淡地道：“奚云清？哼，奚云清不是在天衢子強攻畫城之時，便自爆而亡了嗎？”

    這臉變得可真快！奚云階雖然與她接觸不多，但是對她與天衢子之間的糾葛，卻是略知一二的——當(dāng)初奚云清還曾說，小惡魔就是她和自家?guī)熥鸬墓莚ou。

    他惹不起，只好躲了：“時辰已到，在下這便開始授課了?！?/br>
    他來到講壇，見桌上一杯靈飲，頓時神情十分微妙。

    而頊婳回到村舍，見到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食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小惡魔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地的碎菜。他嘆了一口氣，默默地撿起來。神魔之息往他頸窩里縮了縮：“變天了哦?！?/br>
    小惡魔說：“看來師尊這美人計，也不是時時都靈的嘛?！?/br>
    神魔之息卻是很意外：“說來也是奇怪，那老匹夫不像是個坐懷不亂的人。以前傀首有現(xiàn)在的三個那么大，他看一眼她后背都流鼻血。這回出息了？”

    頊婳把白菜也剁爛了，小惡魔搖頭晃腦：“可怕，惱羞成怒了?！?/br>
    神魔之息小聲說：“這人呀，要是從小太少失敗，心理素質(zhì)就不好?！?/br>
    頊婳把菜刀往砧板上一剁，刀刃下去一半：“能不能不要當(dāng)本座死了？！”

    小惡魔這才笑嘻嘻地說：“其實娘親這是何必呢？您明知道，只要您直接跟他開口，揭穿水空銹那龜孫兒的陰謀，以爹爹的性情，立刻就會回到您身邊來。這般糾結(jié)，倒是令人不懂?！?/br>
    頊婳怒道：“本座萬年修為、俯視三界，難道還降不住區(qū)區(qū)一個天衢子？！這般行徑，勝之不武！”

    小惡魔捶了捶自己的腦殼：“我的親娘，您要是真心想逗著他玩，就不要這么生氣好不好？！”

    頊婳冷哼一聲：“我倒要看看，這老匹夫究竟在搞什么鬼！”

    說完，她怒氣沖沖地出了村舍。小惡魔追到門口，神魔之息說：“唉，一個想玩卻又玩不起的女人，真是可怕。”

    小惡魔說：“錯。是一個想玩又玩不起的、玩不起又偏要玩，任性、刁蠻、卻又超級漂亮的女人，真是可怕。”

    神魔之息深以為然：“你以后可千萬不要娶這樣的媳婦兒?！?/br>
    小惡魔拍拍它“兒”字形的腿：“娶不起，娶不起。”

    頊婳剛走出去沒幾步，就遇上一個人。這個人為了斂藏行跡，居然還設(shè)了一個法陣。正是這個法陣，讓頊婳想不注意都難。她看過去，就見尹絮蘋藏在一棵黃葛樹之后，正探出頭來悄悄查看。

    頊婳走過去，她整個人都差點跳了起來。頊婳上下打量她，她幾乎是好半天才鼓起勇氣：“我就知道有古怪，果然是你?！?/br>
    頊婳說：“事到如今，本座真是不得不佩服你的膽量。你居然敢就這么出現(xiàn)！”

    尹絮蘋自然還是心虛，但是這時候，拖延時間最為要緊。她壯著膽子，說：“你把玄舟引到這里來，是想干什么？勾引他，讓他重回你身邊？”

    這點小小伎倆，簡直是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頊婳一眼就看破——陰陽院弟子都有專門聯(lián)絡(luò)師門的玉佩。她顯然是早已經(jīng)通知了師門，只是在這里和自己耍嘴皮子，爭取一點時間罷了。

    她看破卻也不說，“玄舟”兩個字，真是激出了她心中怒火，她走上前來：“尹絮蘋，看來上次的教訓(xùn)并不夠?！?/br>
    尹絮蘋一直后退，直到退無可退。兩者修為的差距，如山海云泥。頊婳只略施威壓，她立刻雙腿一軟，跪倒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