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被一拖再拖，多家機構(gòu)逼不得已，只能下調(diào)“龍匹網(wǎng)”的估值。停牌前的收盤價是28.65元，而基金公司給出的估值為13.28元，降落幅度大于50%，業(yè)內(nèi)稱之為“腰斬”。

    由于虧損嚴重，公司內(nèi)部啟動了追責機制，查來查去，責任就落到了姜錦年頭上。她先是被基金經(jīng)理一頓教訓，又收到了經(jīng)濟處罰，購買他們基金的客戶們更是怨聲載道……體面人不會罵臟話，但他們會變著花樣表達不滿，在郵件、電話、社交圈中進行一系列的質(zhì)問。

    這些代價加在一起，告訴了姜錦年一個嚴峻的事實——她有主見，但不夠堅持，而且她很容易受到上司的決策影響。她懷疑自己這株墻頭草并不適合一門心思搞投資。

    第25章 下滑

    大一那年，姜錦年接觸到了金融行業(yè)的校招。

    她發(fā)現(xiàn)一流證券公司的投行委、股銷、資管、戰(zhàn)略部、研究部、新三板和大宗商品業(yè)務(wù)部的門檻高得上天。

    她忍不住詢問老師：“這些公司真的能招滿嗎？他們只要頂尖學校的學生……”

    老師回答：“怎么會招不滿？他們總是百里挑一，競爭非常激烈。”

    當時姜錦年有些害怕。

    她怕自己無法脫穎而出。

    于是她努力抓住一切機會，順利進入了現(xiàn)在的公司——這是一個很好的起跳點。

    金融行業(yè)可以粗略分為買方和賣方，覆蓋一級市場與二級市場。一級市場代指股票發(fā)行，二級市場代指股票流通，姜錦年認為買方職業(yè)更適合自己……因為她喜歡用偏量化的方法做市場研究。

    她快速適應(yīng)了羅菡的投資風格，2015年總體成績不錯。

    可是2016年這一仗，她慘遭滑鐵盧，如果投資是一場洞察力游戲，那她暫時輸?shù)脧氐住Ｋ靼讍栴}出在自己身上，一絲一毫都不能往羅菡那里引。

    接連幾天，姜錦年食不下咽。

    她的同事高東山安慰道：“沒關(guān)系的，你才剛?cè)胄幸荒臧?，壓力大，任?wù)緊，還不習慣。人家羅菡都干了幾年了？漲錢、虧錢、被客戶罵，那是每一個基金經(jīng)理的必修課?！?/br>
    姜錦年點頭，皮笑rou不笑。

    她深陷一場自我反思，做不出更熱情的回應(yīng)。

    高東山繼續(xù)開解道：“有些人的憤怒不是真實的憤怒，就是一種表達，一種態(tài)度?，F(xiàn)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咱們的基金排名狂跌，虧錢虧得太慘……羅菡她要是擺出一副淡定樣，領(lǐng)導們興許還以為她無所謂呢！她必須生氣，但她不是針對你?！?/br>
    姜錦年心道：她針對我也沒用啊，股票已經(jīng)被套牢。龍匹網(wǎng)不斷地停牌復牌，倘若這時候把它賣了，做一次“斬倉”，可不是像割rou一樣？

    她一籌莫展地感嘆：“我們能做一些補救。現(xiàn)在是旅游旺季，可以增加旅游股……a股板塊的家電和人工智能都很火熱。后天還有個券商路演，專門介紹新興行業(yè)，羅菡沒空去，我去。”

    高東山欣慰點頭：“去唄，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br>
    八月初的北京城被高溫籠罩。當空一輪烈日炎炎，空氣被曬得密度不均，折射出模糊的熱浪，路邊的行道樹雖然茁壯，散布的樹蔭卻不能為人納涼。

    姜錦年舉著一把遮陽傘，和高東山一起走向地鐵站。

    高東山穿著隨意——白色純棉t恤，配一條咖啡色七分褲。許是因為天氣燥熱，他后背出了不少汗，浸透一大塊布料。衣衫沿著汗?jié)n貼緊了他的背脊。

    姜錦年抬高傘柄，為他遮擋太陽。

    高東山擺擺手，推拒她的好意：“我不怕曬。我老家在新疆，平均日照時間蠻長的，給我曬慣了?！眱扇诉~下臺階時，他伸手在姜錦年腰側(cè)虛扶了一把，以防她穿著高跟鞋走路摔倒。他還說：“你的皮膚白得發(fā)光，不禁曬吧?！?/br>
    姜錦年正要說話，忽然有一個人搭上了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回頭一望——竟然是傅承林。

    今天的官方室外溫度為39攝氏度。

    傅承林卻穿著襯衫、西服、長褲。

    他的額頭沁著幾滴汗，他笑著解釋：“我剛從歐洲飛回來。開車回家的路上，路過你們公司，我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話中一頓，他側(cè)頭看向高東山，唇角一挑又是一個笑：“你好，我是傅承林，你是姜錦年的同事么？幸會?！?/br>
    高東山搞不明白這人從哪兒冒出來的?？此酶兆右粯訃缹崳鎿倪@人要中暑：“是的是的，我和姜小姐在同一個組工作。我叫高東山，傅先生你好。”

    他倆寒暄時，姜錦年插話：“你快去車上換衣服吧，我怕你熱死?！?/br>
    傅承林順勢摟上姜錦年的腰肢：“是挺熱，悶得我透不過氣?！?/br>
    隨后，他跟高東山客套一句：“那我們先失陪了?！?/br>
    *

    公路邊熱浪滔天，轎車內(nèi)涼意襲人。

    空調(diào)溫度被調(diào)到了20，傅承林就坐在姜錦年旁邊脫外套。他一邊解開領(lǐng)帶，一邊仔細觀察姜錦年，他覺得她又瘦了一點兒。他捏著她的下巴撥向自己這一側(cè)，湊近問：“黑眼圈都長出來了，這幾天沒吃飯也沒睡覺？你每天盯著電腦十幾個小時，不休息怎么談投資？”

    姜錦年理虧。

    她干脆就不吱聲。

    好半晌，她才問：“匯率怎么樣了？”

    傅承林隨口道：“法國金融監(jiān)管局要整頓市場，重調(diào)外匯和二元期權(quán)，影響了歐洲匯率。我估計歐洲央行這兩天……”

    姜錦年很不滿意地調(diào)笑：“誰要跟你談歐洲央行啊，我在說你們家的匯率，那只毛絨絨的小橘貓。它的名字是我起的，你忘記了嗎？”

    傅承林當然沒忘。事態(tài)的發(fā)展令他順心，他愉快地見風使舵：“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它吧。我一個月沒回家，把它托付給了我朋友。我朋友家里有兩只貓……正好它們能作伴?！?/br>
    姜錦年沒有細想，直接答應(yīng)了。

    于是，他們先去了一趟朋友家，接回那只貓，再開車回到了傅承林家里。那時的天幕已黑，傅承林家的保姆阿姨正在廚房做飯，飯菜誘發(fā)香氣，四處飄散，滿溢在餐廳里。

    貓咪趴在地毯上，沉浸于舔爪。

    姜錦年蹲在一旁，謹慎又輕柔地摸它，不管它能不能聽懂話，她自言自語般對貓說：“為什么喜歡舔爪子呢？你還記不記得我呀，你等我攢夠錢，買了房子，我就把你從傅承林手里贖出去……你等我賺錢給你贖身。”

    她嗓音很輕，但傅承林耳力好，他一字不漏地聽見了。

    傅承林暗中盤算：到時候別說貓了，她的人也得在他手上。

    那只橘貓或許聽懂了姜錦年的意思，又或者只是感受到了她的友善，總之，它偏過腦袋舔了舔她的手，又用貓耳朵蹭了她一下。

    姜錦年感懷不已，更加堅定地想要賺錢買房。哪怕房子在郊區(qū)，每天坐幾小時地鐵上班，她也完全能接受。要達到這個目標，首先他們的基金不能再跌了……再跌下去，她的年終獎都要泡湯。

    姜錦年胡思亂想之際，傅承林問了她一句：“不少資金被你們投向了龍匹網(wǎng)，你們羅經(jīng)理的選股選時能力如何，想好下一步計劃了么？”

    業(yè)內(nèi)秘密，無可奉告。姜錦年在心里回答。

    于是她表面上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羅菡的助理，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蟲?！?/br>
    傅承林正在翻查一本報表，速記著每一頁的諸多內(nèi)容。他的視線并不在姜錦年身上，仍能窺見她暗藏的心機：“你跟我不用打啞謎，我不會把你的秘密透露給第三方。我倒是真心誠意地想幫幫你，龍匹網(wǎng)抵押了資產(chǎn)，準備借貸，我猜他們年底就能收到一封關(guān)注函，來自深交所創(chuàng)業(yè)板的管理部。我什么意思，你肯定懂……”

    姜錦年挪到了他的面前。

    他坐在沙發(fā)上，微低著頭，舉止悠然閑散。

    姜錦年并攏雙腿，坐于地板，橘貓趴在她腳邊，安靜享受她的撫摸。

    她沉思良久，方才接話：“龍匹網(wǎng)的總裁套現(xiàn)的時候，我們還在加倉，現(xiàn)在的結(jié)果都是報應(yīng)。幾家證券公司剛剛公布了研究報告，他們堅持認為龍匹網(wǎng)業(yè)務(wù)合理，前途光明，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但是我們的基金因為龍匹網(wǎng)，凈值一再下跌……我三天兩頭挨批，我很苦惱?！?/br>
    傅承林放下報表，認真地看她，問道：“你苦惱的原因是什么？不妨和我講講。無論從你這兒聽來什么，我明天一早就忘。”

    姜錦年眼波微轉(zhuǎn)，輕笑道：“反正我和你說的那些，全部都是公開信息?！?/br>
    她離得這么近，傅承林忽而生出一種圖謀不軌的妄念。他想讓她枕在自己的膝頭，他可以摸她的臉，指尖描繪她的唇形，那紅唇飽滿誘人，他確實品嘗過，他有些懷念。

    傅承林十分擅長掩飾他的真實想法。

    他眼中滿是探尋意味，像一名漂浮于真理海洋的求實者。

    姜錦年被他誘騙，誠懇地坦白：“我起初呢，并不信任龍匹網(wǎng)。我去上海調(diào)研了他們公司，為他們寫過三份報告。我知道券商研究員不可信，要根據(jù)事實和數(shù)據(jù)做判斷……但是，羅菡的判斷和我相反。羅菡經(jīng)驗充足，還是我的上司，我認為她不會錯?！?/br>
    傅承林已經(jīng)猜到了原因：“你記得我說過什么？你很好，你只是缺乏信念?！?/br>
    姜錦年搖頭如撥浪鼓。

    傅承林扳正她的臉：“你非常優(yōu)秀，年年?！?/br>
    姜錦年與他劃清界限：“我不是年年，我是你的姜同學?！?/br>
    傅承林食指伸長，劃過她細嫩的下巴。然后他也傾身向前，坐到了地毯上，與姜錦年隔開十厘米的距離，兩人之間橫亙著一只貓咪。他說：“姜同學，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我和梁樅要改主意，你總是說好，你不批判、不反駁。你看起來是挺剛烈、頑固、倔強、有主見，但是你耳根子軟。你喜歡的人，或者你信賴的人，跟你講道理、打商量，你基本都會同意。”

    姜錦年沒來由地心酸。

    她將下巴抵在膝蓋上：“因為我以前沒什么朋友?！鄙ひ艏毴粑孟墸骸拔蚁竦艿芤粯樱薪涣髡系K。”

    她自認語無倫次，不能邏輯自洽。

    于是她重新調(diào)整了狀態(tài)，再次對傅承林說：“現(xiàn)在好多了，我會改。”

    她抓了一小撮頭發(fā)，繞在指間自娛自樂。發(fā)絲刮得手指微癢，她漫不經(jīng)心，視線不知飄忽到何處，傅承林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堅持你的量化投資策略，哪怕你受別人影響，你的數(shù)據(jù)、模型和計算機不會。你的套利策略……mtp套利策略，阿爾法配置策略，或許比羅菡和高東山加在一起都管用。你厭惡高風險，就設(shè)置止損平倉，換手率可控。你的聰明謹慎，能被大數(shù)據(jù)替代?！?/br>
    姜錦年目光審慎，雙眼一眨不眨望著他。

    他還在耐心指點：“你要爭取投入產(chǎn)出比，減少補倉……”

    他還沒說完，姜錦年往他肩頭一靠。她腦子里有一根繃了很久的弦，突然松懈，她需要緩一緩。因為她記起了他曾經(jīng)怎樣負責地教導她，他扮演了一個亦師亦友的角色。

    傅承林安然不動，問她：“說實話，我不在的這一個月，你有沒有想我？哪怕一分鐘?！?/br>
    姜錦年原地坐正。

    傅承林有點兒后悔，早知道他就不問了。但是下一秒，姜錦年就回答：“有不止一分鐘。不然我為什么總在微信上找你講話？你明知故問吧?！?/br>
    他低頭，淺笑，緩緩“嗯”了一聲。

    第26章 暗示

    姜錦年認為自己的語氣算不上溫柔。

    不過傅承林表現(xiàn)得很高興。他們坐在地毯上說了很長時間的話，當晚又一起吃了頓飯。姜錦年不吃主食，只喝湯，傅承林就把魚rou蝦rou都推到了她的面前，讓她補充蛋白質(zhì)。

    姜錦年一時口快道：“不補了，不然今天的卡路里要超標?！?/br>
    傅承林若有所思：“我認識一些演員和主持人。他們像你一樣，看起來很瘦，還要節(jié)食減肥，因為鏡頭會把正常人照得發(fā)胖?！?/br>
    他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分開一片魚rou，勸說道：“你沒有這方面的需求，可以適當吃點兒東西?！?/br>
    姜錦年不為所動，穩(wěn)如泰山。

    雖然她的心里也有顧慮。

    她比較害怕自己的胸圍減了，不再是原來的34d……隨后她又開始思考，為什么她如此在意“前凸后翹”的評價標準？

    姜錦年感嘆道：“社會約定俗成的審美習慣，遏制了女性的多元化發(fā)展。唐朝以豐腴艷麗為美，宋代崇尚腰如細柳、金蓮小腳、櫻桃小嘴……到了近代呢，漂亮姑娘都是翹臀長腿，身材不好就等于自制力不強，做人真難吶。”

    傅承林的思維角度很奇特。他接話道：“沒錯，做人不容易。群聚社會里，存在一定導向性。你看大宗品牌的廣告是怎么做的，無論化妝品、家電、還是服裝行業(yè)的廣告，都在傳達一個訊息——買了他們的產(chǎn)品，就能生活幸福?！?/br>
    姜錦年咀嚼玉米，腮幫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