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千皺起眉頭：“三奶奶說我讀書少。”他曾經(jīng)厭棄的粗人，竟然說他讀書少。

    “三爺，您讀書多吧？”

    李雍放下手里的書本。

    “那您說說，什么是‘替罪羊’?！?/br>
    李雍思量片刻才搖搖頭：“我不知道。”

    唐千得意地道：“三爺讀書難道比三奶奶少嗎？明明是三奶奶順口胡謅，我聽過那么多羊，就不知道什么是‘替罪羊’，下次三奶奶再說，我就……”

    李雍低沉的目光看過來，唐千適時(shí)閉上了嘴，他就從心底反駁。

    唐千退下去，屋子里重新靜下來。

    李雍閉上眼睛，這一刻他竟然也感覺到了難得的安寧。

    ……

    江瑾瑜登上了府里最高的八角亭，她就喜歡這樣居高臨下的感覺。

    下人畢恭畢敬服侍在旁邊，窮其一生就為了換來江大小姐的稱贊。

    一盞茶的功夫，穿著藍(lán)色短褐的人惶恐地跪在了亭子外：“大小姐，崔家人……跟丟了?！?/br>
    兩天前他們發(fā)現(xiàn)了崔家人的行蹤，可惜那崔二爺被李雍的人護(hù)著逃離，他們不得不增派人手之后進(jìn)行圍殺：“本來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隊(duì)人馬，硬是將我們攔住了。”

    “我們交了手，雙方各有損傷，等他們撤走之后我們?cè)偃プ粉?，李家那邊又來人干擾了我們的判斷?！?/br>
    江瑾瑜不說話，那人一頭叩在地上：“小人辦事不利自然沒臉面活下去，這次回來也只是想要將經(jīng)過說清楚，大小姐也好有些防備。”

    那人吞咽一口接著道：“與我們交手的人，要么是承恩公府的人馬，要么就是李家宗族那位宗長(zhǎng)授意的?！?/br>
    江瑾瑜皺起眉頭，承恩公世子爺就在太原府，至于李家那位宗長(zhǎng)，不是一心想要成仙嗎？

    第三十章 長(zhǎng)生

    江瑾瑜摸著手腕上的玉鐲。

    眼看著那人慢慢走下亭子，沒有她恩賞，那人必死無疑，這就是江家的規(guī)矩。

    “大小姐，您焦慮了，常寧公主從不會(huì)這樣?！?/br>
    旁邊的嬤嬤走出來，為江瑾瑜換上新茶。

    江瑾瑜咬緊了牙，將胸口泛起的怒意壓了下去。

    她少時(shí)進(jìn)宮給太后娘娘請(qǐng)安，卻因犯了些小錯(cuò)被常寧公主罰跪在大殿，她是那么的卑微、無助，那時(shí)候她就發(fā)誓，今日的羞辱，將來必定要還給常寧。

    聽說常寧死在了行宮，她笑了三天，太后命所有命婦進(jìn)宮吊唁，她故意在里衣里綁了一根紅腰帶。

    從今往后她就是常寧公主，不，她會(huì)比常寧公主更加高不可攀。

    “崔家人就算出了河?xùn)|也沒關(guān)系，”江瑾瑜道，“即便他告到了御前，我們江家也能將天翻過來?！?/br>
    嬤嬤滿意地點(diǎn)頭：“有點(diǎn)常寧的樣子了?！?/br>
    江瑾瑜接著道：“那個(gè)老和尚呢？”

    嬤嬤道：“按照您的吩咐，讓人在禪房里問了一晚上話，就算他心如止水，日子也不會(huì)好過?！?/br>
    “老和尚心如止水，棲山寺的僧眾卻未必，”江瑾瑜道，“他們總有反抗的時(shí)候，尤其是那靜云，維護(hù)了老和尚十年，心中不知存了多少怨憤，就是要他們鬧起來，才好讓圣上下定滅佛的決心?！?/br>
    “到時(shí)候，連太后娘娘也攔不住?！?/br>
    “我們江家為皇上盡心盡力的辦事，平盧難道不該賞給我們嗎？崔家在邊疆又有什么建樹，說白了不過就是一只看門狗而已?！?/br>
    他們殺了一只狗，皇上還能跟他們翻臉不成，李雍若是想拿這樣的小事來要挾她，那他可就打錯(cuò)了算盤。

    “那釋空法師收了季氏為徒您也不用生氣，”嬤嬤低下頭，“正好用這次的機(jī)會(huì)，讓他們師徒一起上路。”

    江瑾瑜笑起來：“你少了一只耳朵和一只手之后，人倒是明白多了?！?/br>
    嬤嬤笑起來：“老奴不再是常寧公主身邊的陳嬤嬤，而是您身邊的東嬤嬤。”說著她錯(cuò)過頭去，陽光下她右邊臉頰旁果然沒有了耳朵，留下的是一道恐怖的傷疤。

    江瑾瑜站起身：“若是換做現(xiàn)在，或許這疤痕能好看許多?！?/br>
    東嬤嬤的腰直起來：“老奴倒是覺得這樣更漂亮，因?yàn)槭谴笮〗阌H手割下來的第一只耳朵?！?/br>
    江瑾瑜嘴角浮起了笑容，提著裙子慢慢地走下臺(tái)階。

    ……

    西城的棺材鋪天不亮就打開了門，秋叔終于換了一身八成新的青色短褐，將頭發(fā)梳得光亮，仔仔細(xì)細(xì)地將牌匾擦干凈，親手掛了上去。

    來來往往的人好奇地看著這間鋪?zhàn)印?/br>
    關(guān)了三年門的鋪?zhàn)?，今天就這樣突然開門了，這樣的平常和安靜。

    店鋪后面是一個(gè)四方的小院，十幾口空棺材就停放在那里，不遠(yuǎn)處有一個(gè)人提著兩壇酒，半躺在窄窄的墻頭上。

    終于等到秋叔走回來，那人墨黑的眉毛一挑，半瞇起來的眼睛遮蓋住他眸子中迫人的光亮，他下頜上剛剛長(zhǎng)出些許烏青的胡茬，給他那刀刻般的臉頰上多添了些許滄桑。

    那人輕輕一躍就落在地上：“上好的劍南春?！?/br>
    秋叔卻揮手拒絕：“我家大小姐要重開棺材鋪，以后小老兒都碰不得酒了。”

    那人顯然有些驚訝：“季氏的棺材鋪？”

    秋叔坐在凳子上，端起熱茶來喝：“是啊，小老兒也沒想到，有一天還能將牌匾掛上去，這么多年了，季家也終于有了主事人，以后來坐坐倒還可以，吃酒就不必了。”

    秋叔不欲再多說話，轉(zhuǎn)身走回屋中，那人只得拎著兩壇子酒出了棺材鋪。

    一路避開行人，在城中轉(zhuǎn)悠幾圈，回到一處小院落。

    外面的嘈雜仿佛跟這處院子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

    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精致，不染半點(diǎn)塵埃。

    “換身衣服去，別沖撞了主子，”走過來的管事低聲呵斥，說完看向他手里的酒壇，“咦，怎么沒空壇就回來了。”

    杜虞干脆坐在青石板上，兩壇酒也丟在一旁：“你不知道嗎？釋空法師走出了棲山寺，不但如此還收了個(gè)女徒弟?！?/br>
    管事道：“法師收徒傳醫(yī)術(shù)有什么不好?！?/br>
    “自然不好，”杜虞道，“傳給誰不行，為什么傳給個(gè)女子?！彼氖帜罅四螅◣熤爸皇者^一個(gè)女徒弟，那就是常寧公主。

    現(xiàn)在又收了一個(gè)，常寧公主不再是唯一。

    只要想一想他心里就不痛快。

    于是提著酒壇去找秋叔喝兩杯酒，沒想到季家的棺材鋪也重新開張……

    又是因?yàn)橥粋€(gè)女子。

    李三奶奶，季氏。

    杜虞默默地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女子用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他：“既然打不過為什么非要逞強(qiáng)，好好的一條胳膊就要這樣廢了嗎？”

    杜虞道：“寧可玉碎不為瓦全?！庇陉D人殺了他全家，他拼死也要復(fù)仇，于是他斷了手不要緊，還是一口一口將那人咬死，為父母兄弟報(bào)了仇。

    “我跟你打個(gè)賭，若是我治好你的胳膊，你就改了名字，不要叫杜瑜，改成杜虞吧?！?/br>
    “虞美人，少了一條胳膊就不美了?！?/br>
    “為什么？”

    “因?yàn)槲抑鴮?shí)不喜歡那個(gè)瑜字?！?/br>
    于是他成了杜虞，武朝每個(gè)武人都應(yīng)該知道的杜虞。

    穿著一身青衣的丫鬟捧著托盤快步走過來，杜虞不用看也知道，那盤子上擺著的是兩碟素菜，一碗粟米飯。

    “主子天天吃這個(gè)，就不難受嗎？”如果是他寧愿去死。

    管事冷冷地看了杜虞一眼：“就是這樣身子才會(huì)好?！?/br>
    杜虞有時(shí)候想，主子或許真的已經(jīng)成仙了。若不是要處置手中的事務(wù)，可以連著幾天不說一句話，幾日可以不食一粒米，安靜地坐在榻上看書，對(duì)這世間早已無欲無求，仿佛天地間已經(jīng)沒有了這樣個(gè)人存在。

    都說成仙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他卻覺得那么孤獨(dú)，所以他不明白，既然不快樂，為什么要求長(zhǎng)生。

    門打開，管事吩咐杜虞：“主子讓你進(jìn)去?！?/br>
    第三十一章 說不說

    杜虞收起了隨性的神情，頓時(shí)變得端正起來，整理了身上的衣衫才踏進(jìn)了屋子。

    屋子中是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不僅好聞，而且十分的醒神。

    一個(gè)人正背對(duì)著杜虞立在半開的軒窗旁邊。

    他不曾束冠，只用竹簪挽起一半，剩下的長(zhǎng)發(fā)似墨般散落在身后，身上白色的長(zhǎng)袍如淡淡的月華，又如同被一層光暈籠罩，清冷中帶著些許迷離。

    腰上束著銀絲線繡的祥云錦帶，顯得他稍有些清瘦。

    明明什么都沒做，卻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yán)，讓人不敢逾矩。

    桌案邊是幾本道經(jīng)，銅香爐上縷縷煙霧裊裊升起，旁邊放著一只小巧的火盆，里面還有些剛剛燒完的紙灰。

    主子過目不忘，但凡看過的書信全都付之一炬，尤其是這些年，他走到哪里都了無牽掛，身邊的俗物越來越少。他在想些什么也沒有人知道。

    杜虞上前行禮：“江家那邊有動(dòng)靜了，一直抓不到崔家人，恐怕要對(duì)付太原長(zhǎng)房的三爺?！?/br>
    李約轉(zhuǎn)過身，眼睛燦若星辰，讓所有一切都黯然失色：“江家當(dāng)務(wù)之急是讓皇帝禁絕佛教，對(duì)付李雍江家只會(huì)利用李文慶?！?/br>
    說完話，李約指了指角落里一只箱子：“將那個(gè)拿給兵部侍郎吧?！?/br>
    杜虞應(yīng)了一聲，朝堂上的事他不懂，但是他知道主子讓拿去的東西定然能解兵部侍郎的燃眉之急。

    一只普通的水曲柳箱子擺在兵部侍郎面前。

    兵部侍郎忍不住又擦了擦汗。

    李約那云淡風(fēng)輕，將棋子靈活的轉(zhuǎn)在指尖上的模樣浮現(xiàn)在他面前，武朝上下唯一能夠幫林家的就是李約。

    只是他千里疾馳卻沒有見到人，等來的只有這個(gè)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