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過門總要留點東西。楊巖即使在提槍就上的西北里頭滾黃土滾了十多年,也忘不了京城里頭的規(guī)矩,拿了一錠足足二十兩的銀子塞進了隊長的懷里,又從長子手上光明正大地接過一個小荷包,里頭放著五兩小銀裸子,用來給守衛(wèi)們賣茶吃點心花用的。 隊長笑嘻嘻地接過了,還派了幾個閑著沒事干站著的護衛(wèi)幫著護送車隊,一行車隊進入京城,倒未曾引得矚目。 楊雄和楊巖是算好了進城的日子,因著碰到了開市第一日,這才敢大包小包地帶進來。 車隊停在了瑞郡王府門口,楊昭下馬敲門,房門接過拜帖,送了進去,楊巖性子爽朗,聲音洪亮,跟前來幫忙的護衛(wèi)們說著話兒,一時間等著里頭的人過來接,倒也不覺得無趣。 等著楊巖細數(shù)西北的好,差點將安于京城守城門的護衛(wèi)忽悠跟著去了西北時,郡王府的門咯吱一聲,開了。 只見兩位著裝高貴之人匆忙走了出來,門房恭敬地請安后退到一邊。 楊巖肆意的笑容還未收斂,卻在聽得聲響轉(zhuǎn)身之際,望見了來人的面容,他的目光落在了年輕婦人臉上。 如畫般勾勒過的精致眉眼,如柳葉般的眉頭輕輕隴著,一雙杏眸似泣非泣,淚光點點,鼻膩鵝脂,一點朱唇,肌骨瑩潤,舉止嫻雅,頭戴六尾鳳金片步搖,點綴珍珠小花,身著縷金百蝶掐絲修身長裙,腰系海棠花開洋紅荷包,邊上的男子扶著她,眉目不威而怒,雙目有神,身著蟒袍玉帶,腳踏蟒鞋。 楊巖眼神微變,剎那間好似時光倒流到了過往二十年前的西北塞外,那時候的meimei,身著洋紅騎馬服,手執(zhí)長鞭,在西北大草原中來回馳騁,縱聲歡笑,張揚肆意。 他抿著薄唇,上前深深看了郡王妃一眼,俯身拱手行禮,“給瑞郡王爺和瑞郡王妃請安?!?/br> 十多年前,他接到京中來信,見信封上的字跡并不是meimei所書,拆開一看,竟然是報喪的。 他心急如焚,只想快馬揚鞭返回京城,只求能見meimei最后一面,可塞外將領,無旨意不得私自回京。 正當他與痛失愛女的父母商量好已經(jīng)打好包袱準備啟程時,邊關游牧民族來犯,等候了十日的旨意來了兩道,一道恩準他回京,另一道則事從急辦,免了他所請進京旨意。 這一直都是他們楊家人心中不可磨滅的痛,母親還因此整整一年臥床不起,卻在一年后突然失去了以往的記憶。 親妹過世,他曾隔一月就寫信到河間沈家,卻未有回音,私底下派人前去,見了沈宴,只說是茂兒與新的母親有爭執(zhí),出手傷人,又鬧著離家,送到了京城的大伯家修身養(yǎng)性,等人到京城沈大人家時,又說茂兒進宮當公主伴讀了,未到休沐之日,不可回,想要托他們帶句話,卻面露難色。 來人只能又將話語帶給了沈宴。楊巖并不知沈晞茂過得如何,一個大老粗,想著妹夫定然不會虧待自己的親生女兒。 直到茂兒成親之時,沈家人又來了信,可到西北,早已經(jīng)過了兩個月了。他們只讓人登門給沈晞茂送了銀票,大小件物件陪嫁,全都沒有。 眼望著面前的侄女,眉眼間與當年的小妹竟有六成相似,不由得心中大慟,回想當年的心大,恨不得以身替小妹死。 郡王妃望著與記憶中娘親有幾分相似的眉眼,眼眶滾著淚花,嘴唇微微顫抖,哽咽了許久,才平靜下心情,啞著嗓子用家禮見了禮。 楊巖連連點頭,回身招手讓兒子楊昭過來,雙方斯見罷,從西北帶來的箱子早已經(jīng)一箱箱地運了進去。 安排了楊家父子休息后,吃過飯,郡王妃在郡王爺?shù)臅恐信c楊家父子商談了許久,楊巖出門時,一個慌神,直挺挺地撲倒在地,rou身與堅實的地面發(fā)生了碰撞,一聲悶響,楊昭上前扶,卻被楊巖推開了。 楊巖將鐵拳般的雙手緊緊握著,一下一下砸想石頭鋪成的路面,不一會,路面上留下了兩血印,再看楊巖的手,竟然全是血珠,腥味溢滿了周遭的空氣。 他的腦海全是郡王妃所說的話,他腦子嗡嗡叫,一片空白,眼眸子里頭的白卻因著憤怒充了血。若不是當年他們楊家人不曾上京,錯過了小妹的最后一面,沈家人哪里敢如此大膽換了孩子的身份。 可現(xiàn)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就這么看著。 楊巖抱住自己的頭,再也忍受不住,發(fā)出了凄慘悲涼的喊聲,喊聲震天。 郡王妃暗自垂淚,不忍見,避開了。 楊巖已然在沈府門口連續(xù)等了三日了,此次遞上拜帖,隔日詢問時,要么門房愁眉苦臉地告知沈宴并未歸府,要么就無奈地表示沈宴并未有任何吩咐。他恨不得提刀硬闖,可天子腳下,他不能連累了楊家滿門的英名。當年小妹如此隱忍,不也正是為了保全楊家的一絲體面。 他不時從沈府門口走過,甚至于給了銀錢讓小乞兒盯著,卻道沈府內(nèi)眷從未出過門。沈宴在楊巖第一日遞上拜帖后的震驚與驚慌失措,慌忙前去找了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年歲漸長,記憶衰退了不少,經(jīng)由沈宴提及,想起了楊氏的兄長,鎖眉片刻,換上一副笑臉道:“既然是親戚,自是迎進來就是?!?/br> 沈宴氣得差點仰倒,暗中叮囑門房和仆役,看住沈老夫人的動靜又讓門房將拜帖全都放他書房,不可再對他人言。 卻在夜間回了孫氏屋內(nèi),與孫氏說起了楊巖遞帖之事,孫氏詫異地頓住了替他更衣的手,之后卻出了主意,讓沈宴不管楊巖質(zhì)問了何事,全都推到她身上,她自有辦法應對。 一時竟把沈宴感動得,連在孫氏屋內(nèi)宿了幾日,連帶著其他幾位姨娘,都夾著尾巴做人,生怕一個不注意,惹惱的就不只有孫氏,還有沈宴了。 幸而最近幾日,隨著沈晞蘊出閣的日子漸臨,沈府上下需要打點的事務繁多,沈老夫人未曾出門赴宴,而沈晞蘊也未接到任何邀請。 一直到今日早晨,沈老夫人幫沈晞蘊清點初九時送到齊家的嫁妝時,發(fā)覺莊園的陪嫁略微少了些,想著趁嫁妝還沒有抬過去,再用了銀錢買一些填進去。 莊園的收益只要不是遇到大災年,都是一種保障,以后若是子孫出息了,轉(zhuǎn)成祭田,惠及族人,去后更是享受美名和世世代代的供奉。京城里頭的女眷陪嫁,莊園都占了三成。 吃過早飯,沈老夫人命姜嬤嬤拾掇了沈晞蘊。 沈晞蘊揉著滿是睡意的眼眸子,垂頭不說話。 好不容易能夠出去透風,沈晞蘊卻累得只想休息。 被搬上了馬車,沈家的大門在近幾日第一次打開了。楊巖快步走上前,攔住了馬車的出路。 坐在里頭的沈老夫人聽得外頭有人爭執(zhí),便讓姜嬤嬤下去看看。 姜嬤嬤下去探聽了后,驚嚇地回了馬車里頭,側(cè)眼看向打瞌睡的沈晞蘊,面色慌亂,小聲地在沈老夫人耳邊說了許多。 沈老夫人面色凝重,微微皺眉,注視了門簾片刻,令姜嬤嬤陪著沈晞蘊,自個則扶著小丫鬟,下了馬車。 楊巖本以為馬車里是沈宴的夫人,不曾想,竟然是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尋著目光脧行在她的臉龐,記憶深處的影子一閃而過,他不由得吶吶地道:“沈老夫人?” 當年楊巖與沈老夫人也只見過一面,是送小妹進京那日。 沈老夫人亦然大驚,沒成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已經(jīng)人到中年的楊巖記性如此之好,竟還能認出她來。 “楊大人?!鄙蚶戏蛉耸疽庾岏R夫牽著馬車回去,生怕突如其來的的楊巖嚇到了沈晞蘊。她不想沈晞蘊成親前還要受到任何打擊。 “楊大人今日前來,怕是尋我兒吧?”沈老夫人與楊巖坐在花廳中,壁上掛的一幅前朝西北塞外圖,正是楊家當年所有之物。 這西北塞外圖還是楊家高祖與當朝第一畫手顧圣手交情甚篤,顧圣手辭退畫院之官職,到西北看望高祖時,特意贈送給高祖的。 當年父母疼愛小妹,將此畫贈送給了小妹。 楊巖想到此,面色不由一變。 沈老夫人隨著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幅畫上,心一動,立馬喊了管事嬤嬤過來,當場摘下此畫卷好,送到了楊巖面前。 楊巖顫抖著雙手緊緊抓住那卷畫,待心情平復后,才道:“沈老夫人,十多年前的事,你們沈家未曾給我們楊家一個交代,今日我進京,除了要替我前段時日才知曉存在的外甥女送嫁妝之外,還想替我那可憐的小妹,討回公道?!?/br> “我就想質(zhì)問你沈家,為何隱瞞我小妹生女之事?郡王妃前來詢問,沈宴竟然說二姑娘不是她親meimei,而是姨娘所生?” 沈老夫人面色難看,她不曾想,沈宴竟然編織出這樣離譜的謊言。 她很想跟楊巖說她確實不知,可不知為何,竟然開不了口。 此時門房通知了沈宴身邊的管事,管事派人去尋了沈宴回府,沈宴正巧進門時聽到了楊巖的質(zhì)問之語。 沈宴站在門外,望向里頭坐著的魁梧的身影,陽光打在了門欄上,竟略有一絲燦爛。他繼續(xù)走進,到了楊巖近處,微微頷首點頭,道:“楊大人?!?/br> 楊巖猛地抬頭,目光帶了深沉狠厲之意,見沈宴身上的衣物價值不菲,聽聞前不久去了工部當主事,便道:“沈大人?!?/br> “不知楊大人今日來沈家所謂何事?” 沈宴自是明知故問,楊巖蜷緊拳頭,咬牙切齒地道:“不瞞沈大人,今日我來沈府,自是前來敘舊的。既然沈大人如此坦誠問起,那我就直言了。我就是想請沈大人給我一個交代,為何我小妹的次女明明在世,沈大人卻從來不曾告知我楊家?甚至于將其女以庶女養(yǎng)之?” 沈宴面色陰沉了幾分,沉吟片刻道:“你可知孫氏出生于安國公府?她是國公府中捧在手心里頭的掌上明珠。自幼不曾受過任何委屈。作出這樣的決定,我也很是愧疚。可楊大人,與身份相比,保住命,不是更重要么?” “若是庶女,能夠讓孫氏不陷害于她,能夠讓她平安活下來,這不就夠了么?”沈宴在賭,賭郡王妃并未告知他沈晞蘊腿無力。 “我當年權勢小,又為保全沈家,思前想后,才出此下策。怪只怪我當初過于懦弱。你今日的質(zhì)問,猶如醍醐灌頂,另我心竅頓開。是我的錯,我不會狡辯?!?/br> “不過你外甥女過幾日就要成親了,這件事你若是想要找我算賬,還請看在她大喜日子在即,暫且先放放?!?/br> 楊巖注視了他許久,才放緩了神色,道:“看在外甥女的面子上,我給你時日。既然今日到了沈家,我也算是第一次外甥女,備了點薄禮,不知她能否與我相見?” 沈老夫人還未開口,沈宴就道:“不可?!?/br> 楊巖不快地望向沈宴,正要開口質(zhì)問一番時,沈宴忙道:“前不久道觀中的真人替她算了一卦,今日她不可出門,且與你的生肖相沖,若要見面,成親后則可?!?/br> 他一介武夫,手上沾染的都是血債,自不信這些,可也不敢犯了忌諱,怕真?zhèn)搅送馍?,只能作罷,頷首道:“既然是沈家與京中的習俗,定然遵守。” 楊巖轉(zhuǎn)身,將從袖口中掏出的一塊上好的翡翠玉佩送到了沈老夫人面前,這是送給沈晞蘊的。 至于其他的填妝,他打算讓郡王妃出面,以姐妹名義送過去,這樣既不會讓沈家扣下,她成親后其他人也不敢算計。 沈老夫人目送楊巖出了門,輕蔑地看了沈宴一眼,留下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言語,甩袖子走人。 沈晞蘊睡了一整個上午,到了吃午飯的時候被張嬤嬤推醒了,才打著哈欠被人推著去吃飯。 飯畢,沈老夫人從袖口中掏出了楊巖遞過來的玉佩,放在了沈晞蘊的手中。沈晞蘊來回翻看了幾下后,梅花簇簇,朵朵傲立,花蕊栩栩如生,似有暗香浮動,驚訝地問:“這塊玉佩水頭真好,祖母破費了吧?” 沈老夫人伸手摸了摸乖巧可人的沈晞蘊,道:“這是你舅舅送過來的?!彼讶槐P算好了一番說辭應對。 “???舅舅?”沈晞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手中的玉佩差點掉地上,摔成了塊,沈晞蘊的眼中閃著濃重的迷茫霧氣,輕輕地吐出話來,“祖母,我舅舅是打算用這塊翡翠買了我么?” “?。俊?/br> 沈晞蘊覺得手中玉佩很是燙手,立馬放在了沈老夫人手中,嘟囔著道:“我生母不就是個秀才家的姑娘么?被賣進了煙花柳巷之地,幸而得大人青眼,送與父親,而賣了我生母的人就是欠了一屁股賭債的舅舅?!?/br> “祖母,你不要被他騙了,他這樣的人,不可能改邪歸正的。”上輩子的記憶里,她到死都沒有一個這樣的舅舅冒出來,這很反常。也許真的冒出來打秋風了,可孫氏心硬得很,敢打她兒子的家常的主意,只怕要被剁了賣了。 沈老夫人擔憂地望著沈晞蘊,搖頭道:“行了,你個傻子,懂什么,收著?!彼蝗莘瘩g的語氣并沒有抹滅沈晞蘊內(nèi)心的猶豫。 “可.......”這來路不明啊。 “行了,你過幾日就出閣了,就算是你說的那種舅舅找上門,你覺得他能討到好處?”沈老夫人提醒她可是嫁給了一個權臣,哪里會擺不平一個她所認為的混混。 沈晞蘊一想起以后的夫君是朝野中的煞神,頓時覺得這么好的東西,不要白不要,正好幫自個過世的生母討點利息回來,趕緊歡快地接了過去。 瞅著她一臉沒心沒肺的樣兒,不由得擔憂起她與齊子轍的相處。 翌日,郡王妃書信一封送到了沈老夫人手中,里頭附贈了楊家從西北塞外帶過來給沈晞蘊添妝的禮單。 與此同時,本應該在齊家里頭準備婚事當新郎官的人卻一身暗色衣裳,跪在皇帝的書房里頭。 沈晞蘊在六月初七那日收到了齊子轍送來的玉腰帶,盒子里頭還留了只言片語,告知臨時有事要出門一趟。那時的沈晞蘊并沒有放在心上。她心中暗想著他說不定是想逃婚。 隔天,沈晞蘊跟著沈老夫人悄悄出門前去買莊園,卻在買賣莊園的牙行里頭遇到了湊巧過來賣莊園的郡王妃。 這一波巧合實在太過于湊巧了,但沈晞蘊如今大婚之日在即,全身心的sao動只為成婚那日。加之沈老夫人跟她說過,郡王妃乃她的大姐,自不會多想。 三人看過莊園冊子,暫且挑選了幾個,只想著等派了府上可靠之人前去查看,定下采買的莊子即可??ね蹂鷾厝岬难哉Z邀請沈晞蘊以及沈老夫人前去悠然居品茗,沈晞蘊暗自打眼色想讓沈老夫人回去,抽搐得眼皮都要變形了,沈老夫人竟然無視了她,還答應了。 一臉生無可戀地癱在馬車里頭,沈晞蘊渾身都充滿了幽怨的氣息,幽幽地開口控訴:“祖母果然有了新人就忘了我這個舊人。” 沈老夫人伸手就是一個無影掌,落在了她的嫩rou胳膊肘上,“你個傻丫頭,多和郡王妃親近,多少姑娘盼都盼不來,得了便宜還賣乖,信不信我一腳踹你出去。” “祖母,求饒!”沈晞蘊趕緊作揖賠禮,沈老夫人咬牙切齒地盯了一會,才放過她。 她如何不懂祖母是為了她好,只是她總覺得跟郡王妃扯上關系,她如今平靜的生活也許會被打亂。 到了梅字包廂,三人坐了,沈老夫人年紀大了,剛坐一會,就去解手了,只留下沈晞蘊與郡王妃兩人面面相覷。 郡王妃硬是找話說,沈晞蘊一旁乖順地應著,兩人場面雖不熱絡,卻顯露出了一絲尷尬。尤其是郡王妃那拼命討好拉近與沈晞蘊的距離,讓沈晞蘊更為警惕。 好在沈老夫人聽到了沈晞蘊內(nèi)心的求救,終于回來了。沈晞蘊和郡王妃都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ね蹂强闯錾驎勌N被嚇到了,不知如何解釋自個怪異的舉動。 而沈晞蘊則是為能夠擺脫郡王妃而心情舒暢,畢竟一只弱小的小母雞被柵欄外頭的狐貍惦記著,定然心驚膽戰(zhàn),恨不得伸頭縮頭就是一刀了事。 三人分別,臨上馬車,郡王妃又特意將沈晞蘊剛才吃得較多的點心打包了一份,送到了她們的馬車中,才告辭。 等沈晞蘊回沈府,望著桌上沈老夫人命人拎過來的糕點,沒有任何胃口,反而陷入了沉思中,靠著軒窗,發(fā)起了呆,暮色漸濃,華燈初上時,才賞給了嬤嬤和花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