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鐘信略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房間太過逼仄,又點了爐火之故,額頭上有細細地汗珠滾了下來,直落在結實的胸口上。 秦淮心里明白,以他的為人與性格,這會子再不會和自己多說些什么。而有些東西,自己暫時也更不必說破。 只不過人總是有好奇心的,既在這外面房里看到這些,秦淮心里邊,便又有了想看看鐘信里間臥房的念頭。 畢竟自己好不容易到了鐘家最陰險、最腹黑之人的私密所在,如果不一口氣看得清楚點,大約回去后,便定要后悔不迭了。 他既這樣想著,便很自然地轉過身,慢慢走到里間臥房的門口。 “叔叔這床倒窄得很,你這么大的身子,又怎能睡得舒服,不如我明日叫了丫頭,找人換一張吧?!?/br> 秦淮很自然地在門口打量了下房里的器物,借著說那睡床的當口,便抬身走了進去。 鐘信見男嫂子不僅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走進了自己的臥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臉上一下子漲紅了起來。忙跟著走了進去,便要把身體擋在書桌前面。 只是畢竟秦淮先行了一步,臥房又小,他只一個轉身,便先到了書桌那里。 秦淮的眼睛瞬間睜大了。 書桌上方平攤著一本打開的畫冊,以秦淮敏銳的眼神,一眼便看出正是鐘仁曾讓自己看過的那本春宮。 打開的畫頁上,是一幅極其香艷、甚至可以說有些另類的畫面。 一個身著白色紗質(zhì)中衣的少年,正斜坐在一張?zhí)僖紊希种袚u著蒲扇,眼睛半睜半閉,既似在昏昏欲睡,又像是在看著天上的一彎月牙。而在那張?zhí)僖蜗旅?,另一個赤著上身的青年,卻俯在白衣少年的腳邊,兩只手攬著少年纖長的小腿和腳踝,面色盡是一副色眼迷離的癡態(tài)。 這畫中的二人雖然并未露出半點皮rou,更加沒有像好多春宮那樣真刀真槍無遮無擋,卻全憑畫手高超之極的筆觸,將炎夏暑夜中青春少年的絕美肌體,以及二人無法遏制的情欲,在那兩雙迷離的眼神中,描摹得淋漓盡致。 秦淮只看得心里呯呯直跳,只覺兩只耳垂不可抑制地燒了起來。 而在那張畫頁下面,又鋪著一張雪白的雪浪紙,邊上擺放著描摹的畫筆,顯然,是有人正在描摹這張圖畫。 秦淮稍稍探了探身子,向那紙上看去,卻不料竟比方才看到那香艷的畫面更加吃驚,只差點便脫口叫了出來。 原來那畫紙之上,已經(jīng)照著原圖畫出了藤椅上白衣少年的臉面,只是如果秦淮沒有看錯的話,這張臉和上面畫中人的臉并不甚是相像。雖然都畫出了一副海棠春睡般的迷離眼神,可是如果說上面的少年軟如一灘春水,那這幅鐘信所描畫的少年,眼神里則多了一份神秘與矛盾的感覺。 然而這些并不是可以讓秦淮險些脫口而出的理由,讓他心中一凜、有些無所適從的,是在這個少年的眉梢處,多了一點若有若無的胭脂紅。 一定是筆誤吧。 秦淮忽然覺得身旁鐘信的呼吸,明顯有些緊張的粗重。 他是不想讓自己看到,在鐘仁死后,沒有人逼他的情況下,仍然在偷偷描畫春宮。還是不想讓自己看到,那一點似是而非的胭脂紅呢? 門外,忽然間傳來兩聲有些急促的叩門聲,倒讓室內(nèi)的叔嫂二人,皆是心中一驚。 這工夫,又會是誰呢? 第35章 片刻后,泊春苑東跨院鐘信的房門前, 竟站了一群丫頭婆子, 而為首叩門的,卻是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 正是今天二房剛剛送過來的掌事丫頭,碧兒。 “七爺嗎, 我是碧兒,看你房內(nèi)燈還未熄, 這會子麻煩七爺開開門說話!” 碧兒的聲音依舊甜美, 卻隱隱可聽出一股極力在壓制的興奮。 “這么晚了,我已經(jīng)脫衣準備睡了, 有什么話,姑娘不如便請隔著門說罷?!?/br> 房間里傳來鐘信略有些低沉的聲音。 碧兒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嘴角卻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七爺,這會子泊春苑竟出了件大事,闔家上下,忽然遍尋不到咱們家大少奶奶。正房后院,都找過了,卻還是人影不見。我這里急得跟什么似的, 可是半夜三更,又不敢這會子便去回稟了二爺, 故而便先帶人找了大半個院子,恰巧方才有小丫子說,好像看到大奶奶朝七爺這邊院子來了, 所以才找到七爺這里,問上一問?!?/br> 鐘信似乎愣了愣,遲疑了片刻,略提高了聲音道:“這工夫大嫂子怎么會忽然不見,倒是怪事。只不過他便不在,又怎會在我這里,想來那丫頭必是看錯了?!?/br> 碧兒聽鐘信的回答,似乎早有預料,便回頭對身后眾人道: “我便說罷,大奶奶斷不會在七爺這邊。方才依我的心思,便覺得七爺這里根本不用查找,誰都知道大奶奶與七爺是叔嫂之親,避嫌還來不及,哪里有做寡嫂的,半夜三更倒往小叔子這里跑的道理。七爺既這么說,咱們還是快點往別處尋去,這會子大爺剛剛歿了,大奶奶情緒不穩(wěn),咱們做下人的,倒千萬莫大了意。” 她話音剛落,一個半老婆子的聲音便接了上來。 “姑娘這話說的很是,現(xiàn)下宅子里的主子歿的歿,病的病,傷的傷,家里頭也算得上是多事之秋了。這大半夜的要是找不到奶奶,不出事倒好,若有了什么紕漏長短,咱們個個兒倒要跟著吃不了兜著走。依我說,也不論是哪里,這會子找就找個清楚。七爺這里有或是沒有,不如開門讓大家看上一眼,也死了心,再往別的地方尋去,七爺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那婆子這話乍一說完,還不等鐘信答言,便有幾個婆子隨聲附和,都說“很是,原該這樣,如此大家倒都避了嫌疑?!?/br> 這陣仗,倒像是這起人早就有了默契,必要在鐘信這里查到什么才肯善罷甘休。 房間里的鐘信一時沒有言語,碧兒便又朝眾婆子道:“素來在二房時,便聽人說七爺最是老誠厚道,極好說話的,你們既這么說了,七爺自是不會讓你們?yōu)殡y……” 她這句話尚未說完,鐘信房間的門,忽然從里面推開了。 眾人皆住了嘴,倒把幾十雙眼睛,一齊往門里面看去。 只見鐘信站在門邊,后背略佝僂著,身上只穿著一套粗衣短褂,露著結實的胳膊,光腳趿著雙布鞋,一副現(xiàn)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 他抬眼看了看碧兒和眾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朝里指了指。 “既這么說,老七雖然沒什么嫌疑好避,倒也別讓大家心里結了疙瘩,便趕緊到房里查驗查驗,莫耽誤了時間,終是這會子找到大奶奶才是正經(jīng)?!?/br> 碧兒和幾個婆子對了下眼色,便對鐘信道:“七爺果然爽快厚道,如此大家便略看看,也就是了?!?/br> 她嘴里如是說,此刻卻放下矜持的作派,轉過身,倒第一個進了屋去。 眾婆子丫頭見她這樣,更無忌憚,便一哄爾地涌進了房間。 只是鐘信這兩間房舍實是窄小得很,入目處不過粗陋的幾樣器具,除了室內(nèi)一股子煮了香花香果的味道,又哪里有第二個活人的氣息。 碧兒臉上的神色在暗處變了又變,這會子,竟完全不是像她自己說的那般略看一看,而是用眼色指點著眾丫頭婆子,床下桌后、掀簾揭被,簡直倒像是要把這小小的房間翻上天去。 鐘信站在房門之外,一雙眼睛根本不往室內(nèi)看上一眼,只把目光落在對面那株四時錦上。這會子將近午夜,那滿樹的花朵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悄悄褪去了玫瑰色調(diào),即將變成鮮嫩的淡紅。 半晌,碧兒和一眾人等終是從房里走了出來。 那一干婆子你看我我看你,目光卻都落在碧兒的后背,臉上都有了些氣急敗壞之色。 碧兒卻還是勉力擠出一臉淺笑,對鐘信福了一福,又回頭對眾人說道:“看我說的是什么,七爺這里,大奶奶原也不會過來討人嫌疑,咱們略看看,也不過是解個心宜,倒是擾了七爺這會子夜里休息了?!?/br> 鐘信把目光從那花樹上收回來,神色間并無氣惱,倒多了一份憂慮與焦急。 “既是在找大嫂子,又有何打擾可言,只是我這里既看過了,現(xiàn)下便趕緊再去其他地方找尋,我也同你們一起各處看看,若是出了泊春苑,這園子既深又大,倒要好好找找才是?!?/br> 碧兒剛要答言,跨院的門口忽然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一個少年的身影,還未到眾人面前,便高聲喊道: “碧兒jiejie,找到大少奶奶了,找到大少奶奶了!” 跑進來的,原是鐘仁生前身邊服侍的小廝,菊生。 眾人皆是一驚,唯有鐘信卻不知不覺挺直了后背,目光飛快地和菊生在空氣中對視了一下,便又各自分開。 碧兒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去了,卻又在幾秒鐘后被她強行堆上了嘴角。 “你快說,大奶奶現(xiàn)下在哪里,又是在哪里找到的?” 菊生正在擦著腮邊的汗珠,聽她相問,剛要開口作答,身后跨院的月洞門處,卻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我現(xiàn)下人便在這里,安好得很,只是倒是讓你們擔心了!” 院中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被那聲音吸引了去,卻見一個身著黑色長衫的男子靜立月下,面白眸黑,卻不是泊春苑大少奶奶是誰! ******************************** 當秦淮和鐘信正看著書桌上那兩幅畫,各懷心事的當口兒,門外卻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不等房內(nèi)的秦淮和鐘信作答,敲門之人便已經(jīng)低聲喊道,“七爺快快開門,我知道大少奶奶現(xiàn)在這里,正有急事要說與你們聽!” 來人是鐘仁的小廝菊生。 鐘仁生前的時候,身邊最常用的男丁,一個是半兄弟半仆役的鐘信,一個便是出門在外時日夜打點大爺起居的小廝菊生。 這菊生是個父母雙亡的家生子,雖然已過了十八歲,但生得又瘦又小,看形止倒像是十三、四歲的青澀少年。 他原本只是在馬棚里幫忙,并不在鐘仁身邊服持。卻在鐘信年紀漸長,長大成人后,被鐘仁冷眼選中,跟在他身邊。 菊生溫和寡言,因打小便服侍鐘仁,倒磨練得進退間極有眼色,只是畢竟守著的是個乖僻暴虐的主子,時不時便會被鐘仁連打帶罵,落個鼻青臉腫。 尤其有時鐘仁喝多了酒,便會叫他到書房里陪上一夜,也不知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第二天出來的光景,菊生雖是一言不發(fā),卻彎腰分腿,行走艱難,往往倒要躺上一天半夜,才能行動。 而每每這樣的光景,為他端飯送水,細心照料的,便只有身邊的鐘信。 兩個人年紀雖差不了幾歲,又都是在鐘仁的yin威下夾縫中求生,可鐘信雖然也在挨打受罵,卻不似菊生般柔弱,在殘羹冷炙中仍堅持吃飽肚子,天天拎著石鎖練習氣力。在兩人漸漸長大后,一個長成了結實高大的身子,一個卻猶似未發(fā)育的孩童般,瘦骨伶仃。 只這二人形容雖則變了,又都是沉默寡語的性子,日常言語便也依舊廖廖,惟心底里卻都有一番情誼裝著。 因此見素來溫軟的菊生聲音里如此急切焦急,鐘信看了秦淮一眼,便快步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七哥,先別問我什么原由,快想想讓大奶奶怎生出了這院子,這會子那個二房的碧兒,正帶著丫頭婆子過來,想是要堵住這房門口,出大奶奶和你的丑呢!” 鐘信和秦淮聞聽此言,心里都是格登一聲。 菊生這句倉促間說出的話雖然有些不成方圓,可是其中之意,卻如醍醐灌頂,一下子將之前被月下花香薫得有些心思松軟的人,都拉回了現(xiàn)實。 雖然秦淮心里早就知道,這個由鐘秀親自派來的丫頭碧兒,絕計不會是庸常俗物,可是自己今天當頭給了她和眾人一記下馬威后,本想著她必定會收斂一些,還不至于早早就和自己為難。 可是現(xiàn)在看,自己分明還是低估了碧兒的心計和膽識。 這會子,她竟然能挑自己剛巧身在老七房中的時候,興師動眾,帶人過來,毫無疑問,顯是之前便一定瞄住了自己。 說不定自己從正房中出來,一路玩花賞草,直至遇到鐘信的種種,都落在了她的眼中。直到看見大少奶奶跟隨赤著上身的小叔進了臥房,她才找準時機,堵到門口來找人。 眼下這種情況,且不管自己和鐘信在房內(nèi)究竟做了什么,便這般時辰之下,自己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卻跑到小叔子的臥房里,在鐘家二房三房坐等看大房笑話、誓要將大房徹底碾壓的時候,恐怕也是百口莫辯。 這丫頭,還真是厲害啊。 當然,這丫頭心機厲害固然是一方面,自己失了防備、掉以輕心才更是眼前這個事端的源頭。 秦淮在心里對自己狠狠地埋怨著。 一向在泊春苑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自己,在鐘仁歸天、雀兒出事后,確是在不知不覺中,松懈了應有的防范。 要知道,這里可是泊春苑,是鐘家修羅場中的修羅場,而自己在今晚走進鐘信臥房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實實在在的,失慮了。 一邊的鐘信已經(jīng)欺身到窗前,貼在窗戶上聽了聽,低聲道:“這門已經(jīng)出不去了,那起人來得倒快,已經(jīng)進了月洞門了?!?/br> 秦淮站直了身體,伸手將鐘信搭在椅子上的長衫抓過來,一邊穿一邊道:“她們過來了便又怎樣,現(xiàn)下我們有三個人在這里,清清白白的,倒怕她們做什么!” 鐘信眼睛瞇了瞇,搖頭道:“今天原是老七犯了疏忽的錯,千不該萬不該,沒能攔了嫂子進我的房。嫂子還是不知這起人的厲害,便是現(xiàn)下咱們?nèi)齻€人在這里,也證不了清白,倒會被這些人編出更多污穢的花樣,這在鐘家,早就屢見不鮮了?!?/br> 秦淮的臉一下子又漲又紅,既有四分自責羞愧,更兼有六分氣惱。 他聽懂了鐘信話里的意思,若是現(xiàn)下自己三人被堵在房里,大概即刻傳出的,便可能會是青春寡婦為人放蕩,夜里找了小叔子卻還猶嫌不足,又找了小廝來共同廝混這樣的勁爆言語了。 只見鐘信縱身跳到木床上,推開后窗,原來這房間緊挨著跨院的高墻,看上去約有一臂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