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祈寧沒想出所以然來，卻忽然抬眼，又一次望向了西市的長街。

    鄭景林已經(jīng)走了不是嗎？為什么她還是覺得有人在看她？

    長街之上，行人接踵，車水馬龍，程祈寧一眼看去，一無所獲。

    ……

    趙氏與程祈寧還未離開玉石鋪?zhàn)?，唐堯便先借故告退了?/br>
    老將軍對(duì)這個(gè)小少年還有些栽培之意，沒能再多說說話，倒是覺得有些遺憾，但是又想起唐堯所提過的，這些時(shí)日就住在東寧侯府，一時(shí)間又放下了心來。

    那就再過幾日，他親自去東寧侯府走一遭便好了。

    老將軍是個(gè)惜才的，方才唐堯給他的印象又極好，甚至唐堯一番落落大方、謙卑又恭敬的表現(xiàn)，讓他開始懷疑傳言里頭所說的，這唐堯任性妄為、目無尊長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瞧著，這后生，在他面前尊敬得很，乖順得像是只小綿羊，哪里有半點(diǎn)的任性模樣？

    老將軍粗枝大葉，沒看出唐堯?qū)Τ唐韺幍男乃?，自然也猜不出來，唐堯待他恭敬，只是因了程祈寧的緣故?/br>
    等到了趙氏與程祈寧挑好了首飾，老將軍到柜臺(tái)前去簽銀票，卻又意外得知，唐堯早早在這里遞了張銀票，將賬都記在了他的頭上。

    雖是沒多說什么，可是老將軍卻是默默將唐堯這后生記住了。

    這娃子太討他喜歡了。

    ……

    鄭景林叫了輛馬車，讓薛平陽陪著，來到了一處醫(yī)館，急火火地扯下了自己的衣衫就讓老大夫看他的肩膀，生怕晚了一刻，他這條命就沒了。

    在馬車上薛平陽一直在他耳邊，低低地向他說著這毒|藥|藥效如何如何，嗓音溫潤如山間石上清泉水，卻聲聲入耳纏了他一路，讓他渾身戰(zhàn)栗，像是被吐著信子的蛇追了一路。

    他怕死，怕得要命。

    終于找了間就近的藥坊，鄭景林讓薛平陽幫他照看馬車，自己飛快下了馬車，鉆進(jìn)了藥館。

    等到了在老大夫口中確認(rèn)了自己的肩頭確實(shí)是被唐堯下了|毒，鄭景林的嘴唇都后怕到變白了，緊接著便是滔天的恨意。

    他不過是去逗弄個(gè)長相俊俏的小娘子，這唐堯不僅來壞他好事，居然還給他下|毒！

    鄭景林的眼底紅了紅，此仇不報(bào)他誓不為人！

    鄭景林在肩頭被老大夫抹了解藥、纏上了藥帶之后，便穿好了衣衫，臉色陰沉地走出了藥坊。

    薛平陽正站在馬車的馬下等著鄭景林，看見了鄭景林出來，他將手中的韁繩遞給了鄭景林。

    鄭景林接了過來，剛聽見站得離他很近的薛平陽問他“鄭兄，可是無妨了”，就察覺到掌心被韁繩勒緊，痛的厲害。

    他立刻抬眼一看，就看見被他牽住的那匹馬似是突然受驚，正往人群中沖撞過去。

    鄭景林身子僵住，下意識(shí)想要去拽住韁繩，可是眼一抬，看見了街上人們毫無風(fēng)度地跑開的場面，頓時(shí)不想牽住馬匹的韁繩了。

    行人像是躲慢一步就沒會(huì)命的慌張樣子，讓鄭景林像是看見了奇景，覺得有些有趣，于是收回了手，抱起了胳膊，站在一旁，事不關(guān)己地觀看著混亂的場面。

    場面的極度混亂讓鄭景林有了一種看大戲一般的快感，他甚至忘記了去細(xì)細(xì)思索，為何薛平陽會(huì)在他一走出藥坊的時(shí)候就將韁繩遞給了他。

    他一個(gè)貴公子，從來沒有自己駕駛馬車的道理。

    這處本來就屬于西市上人流比較少的地方，人群很快散去，鄭景林悠然自得地看著那匹馬最后揚(yáng)著大蹄，朝著對(duì)面的糕點(diǎn)鋪?zhàn)記_過去，卻忽然看見糕點(diǎn)鋪?zhàn)忧罢局鴤€(gè)黃衫少女。

    被一些障礙物擋著，他看不清那個(gè)黃衫女子的臉，可是隱約看過去，這身段當(dāng)真算是弱柳扶風(fēng)，裊裊娉娉。

    鄭景林的喉頭滾動(dòng)了一下，吞咽了口口水，飛快上前，拽住了馬車的韁繩。

    這馬就是一匹瘋馬，力道大的驚人，鄭景林拉著韁繩的手被勒得泛紅，韁繩深深印入了他的掌心，頓時(shí)猶如火烙一般生疼。

    可是鄭景林一心想著在黃衫女子面前展現(xiàn)出自己的英勇風(fēng)度，一時(shí)間新傷舊傷兩相作痛，手掌心熱辣得不像是自己的，被唐堯捉過的兩肩頭此刻也痛得要命，他卻還是在死撐。

    “姑娘……”

    好在那薛平陽很快趕過來幫他制服了瘋馬，鄭景林松了一口氣。

    他揉著手，瞪視了那匹已然在薛平陽手中安靜下來的瘋馬，惱怒又氣憤。

    薛平陽看著鄭景林對(duì)面站著個(gè)長相清秀的黃衫姑娘，意有所指地朝鄭景林笑了笑，又牽著馬走開了。

    鄭景林回之一笑，倒是覺得今日與他不過初識(shí)的薛平陽似乎很了解他的心思，再加上薛平陽指出他被唐堯下毒，這番又幫忙制住了瘋馬，一時(shí)間知音之感油然而生。

    他走到了脂粉鋪?zhàn)忧懊妫瑢?duì)著黃衫姑娘拱手行禮。

    這時(shí)候脂粉鋪?zhàn)永锍鰜砹藗€(gè)上穿萬字海棠妝花褃子，下著棗青色挑線裙子的婦人，出了脂粉鋪?zhàn)泳椭钡溃骸靶≡?！?/br>
    站在脂粉鋪?zhàn)忧懊?，差點(diǎn)被受驚的馬匹沖撞的不是別人，而是今日跟著祝氏出來買脂粉首飾的祝芊月。

    再過幾日便是清明，清明節(jié)的時(shí)候，韶京的姑娘們是要出門去踏青的，祝氏想著不能讓祝芊月在門面上比不過旁人，便帶她出來買些時(shí)下最新鮮的胭脂水粉、耳環(huán)首飾。

    卻不想一會(huì)兒功夫，便聽到街上吵吵嚷嚷的有sao動(dòng)，祝氏本來想出去看看自己還站在門邊的侄女，卻聽見那些行人的喊聲里頭似乎有人在說有危險(xiǎn)，她膽子太小，要踏出去的腳立刻收了回來。

    這會(huì)兒瞧見了祝芊月安然無恙，心里滿是感激，看向了鄭景林：“方才之事，多謝公子，不知公子名姓?！?/br>
    鄭景林在祝氏拉著祝芊月左看右看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悄悄將祝芊月渾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祝芊月的臉自然也沒錯(cuò)過。

    倒是個(gè)眉目清秀的小家碧玉。

    若是在旁的時(shí)候，遇見了祝芊月這般水準(zhǔn)的，鄭景林說不準(zhǔn)還會(huì)去勾搭勾搭。

    可是鄭景林前幾刻才剛見了絕色，現(xiàn)在看見了祝芊月的臉，雖說也承認(rèn)長得還不錯(cuò)，但是卻稍微有些嫌棄她寡淡。

    鄭景林沒了興趣，神色便是淡淡的，語氣也敷衍：“不必是舉手之勞，夫人不必客氣。”

    并不想將自己的名字說出來。

    鄭景林草草敷衍了這么兩句，便提起步子想離開這里，想去同那馬車夫理論理論。

    祝芊月卻是在鄭景林與薛平陽之間來回打量了一番。

    若論相貌，鄭景林遠(yuǎn)不及那位布衣青年。

    可是布衣就是布衣，一個(gè)趕馬車的罷了，而鄭景林一身打扮頗顯富貴，腰間環(huán)著的也是好玉，頭戴玉冠，風(fēng)度翩翩，定然是個(gè)好人家的公子。

    她垂首，語氣柔柔地去喚站在她面前的鄭景林：“公子可否留步？”

    鄭景林聞聲停住了步子。

    這姑娘看著面容清秀，卻沒想到嗓子黃鸝出谷般，俏生生的，倒是勾人。

    他心里升起了幾分興味，臉上也不再是不耐煩的模樣，轉(zhuǎn)過身去時(shí)已是倜儻帶笑：“姑娘還有話說？”

    鄭景林生得眉目深邃，看人的時(shí)候自有一番柔情在里頭，祝芊月沒由來地覺得自己的臉上有些燙，羞羞低下頭去。

    “公子不若告訴小女子姓名，日后報(bào)恩，也能尋對(duì)人?！?/br>
    她抿了抿唇，忽然又覺得自己方才的那句話太過輕浮，失了貴女的端莊，面上的笑刻意淺了許多：“若是公子不愿意透露姓名也無妨，日后若是有難處，便到東寧侯府來，小女子若是能幫，定然不會(huì)推脫。”

    東寧侯府？

    程祈峰是東寧侯府的人，所以那程祈寧……也該是東寧侯府的人。

    而面前的這位姑娘，竟然也說自己是東寧侯府的人？

    鄭景林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想起了之前程祈峰對(duì)他抱怨過，說他想追求住在東寧侯府上的表meimei，可是那位表妹的態(tài)度卻一直是若即若離來著……

    那面前一襲黃衫的女子，想來便是程祈峰口中的那位表妹祝芊月？

    八九不離十了。

    當(dāng)時(shí)聽著程祈峰抱怨，鄭景林心里大概對(duì)祝芊月也有個(gè)印象。

    清楚程祈峰好色輕薄的性子，那時(shí)候他不覺得這是人家姑娘在若即若離，只覺得是程祈峰太過急躁輕薄，嚇到了人家姑娘。

    可是今日一瞧，這祝芊月對(duì)著他一個(gè)初次見面的男子便能面生紅霞，雖是故作一番嬌怯姿態(tài)，嬌羞垂首，可是顯然對(duì)他十分感興趣。

    萬花叢中過的鄭景林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倒是不覺得祝芊月如同自己起初所想的那般正經(jīng)了。

    程祈峰所說的若即若離、欲拒還迎，想來都是真的。

    鄭景林在脂粉堆里混得久了，自然見多了那些用這種欲拒還迎的法子吊著男人的女人，他未曾付出過什么真心，倒是也覺得這是種情趣，左右不過是玩玩，無所謂。

    而且這祝芊月是和程祈寧住在同一個(gè)東寧侯府的人……

    可以玩玩。

    他微微一笑：“在下鄭國公府，鄭國公長子，鄭景林，今日之事，不過舉手之勞，祝姑娘不必記掛在心上?！?/br>
    鄭景林刻意將“祝姑娘”三個(gè)字吐得清晰緩慢，語氣繾綣。

    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祝芊月的心頭微微悸動(dòng)。

    若是二人是陌生人，他這出手相救，可能只是在行俠仗義，可是他是知道她的……

    難道他是為了她才過來救她？

    鄭國公家的長子，出身倒是也不錯(cuò)。

    不過一瞬的時(shí)間，祝芊月的心里已久盤桓過了好多事。

    祝芊月抬頭，正對(duì)上了鄭景林清亮含笑的眸子，又是羞紅了臉，聲音輕輕的：“多謝公子?！?/br>
    鄭景林最后回到鄭國公府的時(shí)候，將薛平陽也帶了回去，后來聽說薛平陽還有個(gè)胞生弟弟薛平川，想著他們也許兄弟情深，就自作主張地囑咐人去帶回了薛平川。

    薛平川入了鄭國公府，從未見過這般氣派的府邸的他顯得十分局促，簡直是連手腳都不知道要往哪兒擱了。

    等到了一進(jìn)單獨(dú)的院子，薛平川看見了自己的哥哥，見他不再是一身布衣，反而穿了件儒雅的月白色長衫，玉簪綰發(fā)，當(dāng)下語氣里就帶上了贊嘆：“大哥！”

    與薛平川的熱情相比，薛平陽就冷淡了很多。

    薛平川與薛平陽乃是胞生兄弟，二人身形容貌皆無太大差異，不熟悉的人完全分不出誰是誰來。

    大楚王朝視胞生為異端，大戶人家長子次子若為胞生，二人便皆無繼承家業(yè)的機(jī)會(huì)，薛平陽與薛平川因?yàn)橥ニ氖虑?，自小到大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br>
    薛平陽并不喜歡薛平川也跟著他來韶京，先不說讓人知道了他們是雙胞胎會(huì)引來多少人對(duì)他的厭惡，二來，薛平陽在離開桐城時(shí)曾尋了一仙風(fēng)道骨的老士打聽自己的命途，卻不想打探出了一個(gè)至今都讓他難以安眠的秘密。

    他要想辦法弄走自己的弟弟……

    趙氏同程祈寧回到府上，八個(gè)小廝抬著軟轎將她們抬到了垂花門這里停住，兩人下了轎子，卻瞧見了老侯爺守在侯府垂花門這邊等著他們。

    看見了程祈寧下來，老侯爺久皺的眉頭一松，瞳孔卻是一緊，喃喃道：“萍姑……”

    手中抱著的暖爐把玩的核桃瞬間跌到了地上，方寸大亂。

    “不，念念?！崩虾顮斍逍堰^來，手指局促地摩挲了兩下，“你快去看望下你祖母?！?/br>
    許是被蘇老太太影響，方才看見十三歲俏生生的小姑娘走下轎子，他居然以為是真的萍姑回來了。

    可是萍姑不可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