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對于無憂子而言,玉清與太素是他的生身之父,找回他們,或許是無憂子自身最初的意愿……然而這許多年來,他被動接納了無數受害者的記憶。那些源源不斷的懊悔、不舍與怨恨,時時刻刻攪亂著他的情感……無憂子是矛盾的,唯獨只有一件事卻很清晰——他希望由你們來親手結束這一切?!?/br> “你是在替他向我們解釋嗎?”練朱弦反問妙玄子:“所以,你是在幫他,還是在阻止他?” “我?我只是在踐行理念的道路上,與他短暫同行過一段罷了。” 妙玄子的目光轉向練朱弦,卻又仿佛在看著更遠的地方。 “我出生在一個毫無秩序、更沒有公理與法律的黑暗世界。那里只有殺戮與欺凌,就連幼小的孩童都必須拿起武器才能自保。那里的居民缺乏信仰、不知敬畏、更沒有追求與目標,整天渾渾噩噩,與野獸無異。所以,我從小就立志,一定要成為法度的踐行與維護者。凡是我所認定應當存在的東西,就沒人能夠破壞?!?/br> 他的語氣沉穩(wěn)決絕,鳳章君逐字咀嚼,仿佛從中讀出了什么。 “所以,即便你早就知道上界鼎爐的真相,卻從沒打算揭穿。因為你認定了‘修仙’這種秩序是有必要存在的。而你與我?guī)煾钢g的分歧,也在于此?!?/br> 從他的眼中看出了鄙夷,妙玄子反倒輕笑起來:“別把我與那群靠吃人上位的家伙混為一談。你只需試想一下,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們日夜膜拜的仙人原來只是一群同類相殘的野獸;而他們不惜放棄一切、專心追求的上界,只是一個生殺予奪的修羅戰(zhàn)場。你猜,他們會是何種反應?” “他們會懷疑,拒絕相信?!本氈煜彝茰y道:“甚至反過來攻擊說出真相的人。但只要拿出足夠可信的證據,我相信這世上沒什么事是說不清楚的?!?/br> “相信了又如何?”妙玄子再問,“相信了會發(fā)生什么?” “相信之后……”練朱弦從未認真想到過這一步,難免怔忡。 鳳章君替他回答:“相信之后,會憤怒、會抗爭,會因為抗爭而進入混亂狀態(tài)。各種勢力相互攻擊、彼此爭奪,然后在大混亂中形成新的秩序。” “新的秩序的確遲早會產生。但那將會以無數人的生命作為代價?!?/br> 妙玄子朝著石亭邊沿走了幾步,看著腳下那湍流的石人:“而那些在混亂中失去性命的人,又將變成漫山遍野的冤魂厲鬼,攻擊活人。于是人們還會繼續(xù)捉拿它們,將它們投入鼎爐。如此循環(huán)往復,跳不出同類相殘、死生互害的怪圈。即便揭發(fā)了真相,又有什么意義?” “所以在你看來,只要達不到預期目的,就算是真相也應該被抹殺?”鳳章君一針見血。 “你說呢?”妙玄子與他對視:“你才是那個從小接受帝王君道熏陶之人。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所謂‘治世之道’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簡單?!?/br> 鳳章君垂眸不語,若有所思。 而練朱弦卻道:“該與不該,恐怕都不由你我來決定。既然宗主神通廣大,那就應該知道,如今云蒼與東仙源等各大門派,已經將法宗認定為所有一切混亂的罪魁禍首,很快就會進行討伐。到那時候,隱藏在這地底世界的真相,遲早都會公之于眾?!?/br> “云蒼會出面討伐法宗?你們當真以為春梧君是個傻子?” 妙玄子嗤笑:“葉皓的尸體出現在西仙源,大司命暴死,碧云居出事……這一連串的事件難道還不足以引起他們的警覺?春梧君越是認定法宗才是幕后主使,就越不敢公開敵對。畢竟,他害怕我會將真相公諸于世,到那時,才是他們那群人真正的末日?!?/br> “投鼠忌器。”鳳章君聽懂了他的意思。 妙玄子又問:“所以,若你是春梧君,會怎么做?” “會嘗試懷柔。”鳳章君思維極快,“首先,我會暗中聯(lián)絡東仙源,表示愿意與他們結盟。而暗中,我會派人到法宗談判,一則試探法宗究竟掌握了多少上界的秘密;二來,嘗試說服宗主達成利益交換,以換取守口如瓶?!?/br>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強調:“但以我對春梧君的了解,所謂的懷柔只是權宜之計,對于潛在的威脅,他終究會想方設法除去?!?/br> 練朱弦心里咯噔一聲:“所以,春梧君才故意將討伐法宗的虛假消息透露給趙香川,為的就是讓我們投奔法宗。而我們已被污蔑為謀害云華仙尊的兇手,若再被法宗收留,那么法宗的立場便也會遭到質疑。再加上東仙源各派對法宗素有成見,這樣就算日后宗主說出上界實情,也不會為人所采信?!?/br> “的確如此?!泵钚永洳环烙謷伋隽艘患@人的真相:“如果我再告訴你們,春梧君本人此刻就在法宗祖庭的大殿之中,等待著與我的懷柔談判。你們怎么看?” “……!”鳳章君與練朱弦同時緊張起來,“所以,宗主究竟準備做何抉擇?” 關鍵時刻,妙玄子卻賣起了關子。 “春梧君自有煙藍暫時接待,你們兩個且隨我來。” —— 說話間,妙玄子領著二人重新走下石峰,與那些行進中的石人朝著同樣的方向前進。 離開了寬敞的洞廳,他們又穿過一段狹長的石廊,分明沒有火把,但是光線卻逐漸明亮起來。 練朱弦能夠明顯地感覺到,越往前走,地脈中集聚的靈氣就愈發(fā)強勁。兩旁的原始粗糙的洞壁上,竟也緩緩綻開了一簇簇叢生的晶花。 水晶石廊的盡頭是一個較為寬敞的洞xue,四周與洞頂高處同樣結滿了大片晶體,它們正折射出亦真亦幻的迷離光亮。 而真正的光源就在他們此刻面對的洞壁之上——那是一副巨大的法陣,正在隱隱放著亮光。 除此之外,洞xue的八個方位上,分別插著八面引魂幡、端坐著八位法宗咒術師。顯然,正是在他們的指引下,源源不絕的石人們最終完成了這段短暫的旅程——它們朝著繪有法陣的洞壁義無反顧地撞去,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妙玄子的話,證實了練朱弦內心的猜測:“洞底的另一面,就是上界?!?/br> 看著眼前義無反顧的石人,鳳章君道出了一個疑惑:“昨日我們在云蒼看見了一份書函。上面說,法宗暗中毀掉了人間與上界所有的溝通渠道。我不明白,你為何又要暗中布置這種事?!?/br> 妙玄子并沒有直接給出答案。 “大約一個月之前,無憂子突然找到了我。當時的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可情緒卻異常高漲。他得意地說,他花了幾百年時間精心布下的羅網就要收緊了,讓我做好準備,等著看一場好戲。 “我追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卻怎么也不肯說,只是反反復復地闡述著他自己的理念。如此一陣之后,我有些厭倦了便要離開。可他卻又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突然死命抓著我,喃喃地說自己做出了什么后果極為嚴重的事,央求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幫他收拾善后?!?/br> “這種反應,與瀚海迷宮深處的何梨師一樣。”鳳章君皺眉道,“師父他……果然也在掙扎?!?/br> 妙玄子接下去道:“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無憂子利用五仙教的護命蠱制出了一種奇毒,你們猜他是如何使用這種蠱毒的?” 練朱弦道:“據我們推測,他將毒混入了忘憂樹的果實,因此葉皓才會中毒?!?/br> “何至于此。”妙玄子嘆息,“無憂子親口對我說,他把毒投入了上界的鼎爐之中。” “鼎爐?!” 鳳章君與練朱弦同時大吃一驚,可還沒等他們開口追問,石洞中突然出現了一陣嘈雜刺耳的聲響。 是那八頂引魂幡上的數百枚法鈴,洞內明明沒有風也沒有震動,它們卻同時猛烈搖晃起來,吵得人頭昏腦漲。 “……來了!”妙玄子面色一沉,看向繪有法陣的洞壁。 與此同時,八頂引魂幡下的咒術師們,也立刻雙手結印,口中念念有詞。 只聽一聲悶響,洞壁上竟然憑空沖出一股罡風、爆出無數碎石煙塵! 煙塵之中,只見一只生著黑色鱗甲的巨大獸爪竟從洞壁之中探出,掌心里還攥著一顆石人的腦袋,喀喇一聲就擰成了齏粉!! 很顯然,那頭怪物此刻正想要從洞壁從沖出來,然而洞壁上的法陣竟然幻化成為了有形的巨網,將它死死地罩住了,不讓它前進分毫。 然而那怪物顯然不打算就此放棄,它還在繼續(xù)沖撞著,手臂越伸越長,從小臂到肩膀,緊接著有一小半身體都浮現了出來。 法宗咒術師的吟誦聲愈發(fā)地響亮急促,法陣的光芒也愈發(fā)耀眼。鳳章君卻緊張起來,示意練朱弦退到自己身后。 而練朱弦也看出來了——面對如此猛烈的沖撞,八位咒術師顯然力有未逮,或許勉強能夠退敵,但必定會元氣大傷。 好在,現場還有一人。 妙玄子輕哼一聲,順手折下洞壁之上的一枚晶簇,揚手射向那只怪獸。 只見光明法陣之中血光飛濺,那只怪獸隱約發(fā)出一聲哀嚎,再看手臂之上已經少了一大片皮rou,甚至露出內里的白骨,觸目驚心。 下一個瞬間,法陣中忽然又伸出了十多雙石人的手臂,上下左右一齊發(fā)力,竟是如此硬生生地將那怪手一點點地拽回到了洞壁的另一邊。 而當這所有的手臂全都消失之后,法陣黯淡歸位,引魂幡上的數百法鈴也同時靜默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到今天為止,上界的所有秘密全部揭曉(長出一口氣),故事也就到了尾聲(后天大結局) 關于太素和玉清,其實我的設定是:太素離開上界之前,他和玉清之間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愛情,更像是寵物與飼主的關系。作為寵物,太素一開始并不認為自由對于自己是必須品。所以他的一切都被玉清所把握。 他們兩個關系的變化,發(fā)生在玉清將太素放走之后。逐漸獨立、強大起來的太素,對于自己和世界有了比較全面的認識,知道了自己真正的需求和自身的定位。而這個時候,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人,才真正吸引到了玉清的愛慕。他們像兩個彼此平等的人那樣,在夜里相會、交流,這才是他們之間愛情的真正面目。 ———————— 在上上一章我曾經嘀咕過,本文的“記憶”代表著“自我”。所以太素死去之后,玉清是絕對復活不了他的,因為太素必須是自由的,即便是對于玉清來說,他也不可能永遠掌握到太素。(商無庸你看看你?。?/br> ———————— 關于妙玄子,其實是個法度的擁護者,他的小傳其實很長,但沒準備發(fā)出來,誰叫他不是主角呢~~ 第121章 請君入甕 怪手雖已退治,但是練朱弦的耳膜還在嗡嗡作響。 等到聽力稍稍恢復了一些,他才試探發(fā)問:“既然洞壁的另一端是上界,那么剛才的莫非就是……” 妙玄子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鳳章君低頭看向洞壁下方,地上掉落了不少碎石與晶簇。有兩名咒術師正在匆忙填補法陣缺失的部分,看起來有些捉襟見肘。 “無論法陣還是這面洞壁,恐怕都堅持不了多久?!彼磉_自己的判斷:“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妙玄子搖頭:“本座已經陸續(xù)派出數十名精英前往上界,卻無一人歸還,情況想必已是兇險異常。原本上界與人界之間存有幾條通路,可為了避免那些怪物沖向人間,法宗已經如數封鎖,只在這地下靈脈之中開啟一條暗道,利用這些現成的石兵,拖延點時間?!?/br> 練朱弦顯然并不同意他的做法:“那些被引魂幡抓來附在石人身上的,也只不過是普通百姓的魂魄罷了,怎能指望他們去對付得道的上界大仙?法宗的人命是命,難道那些普通人的命就不是命嗎?” 妙玄子冷哼一聲:“若本座僅僅只顧及法宗中人的安危,恐怕天下早就已經淪為一片焦土!” 練朱弦又道:“既然如此,那又為何不干脆封住所有的通路,讓那些怪物爛死在上界?” “誰告訴你有這么簡單?”妙玄子嗤道,“物極必反,你又如何知道,堵住了這里,下一次它們會不會在人口稠密的城鎮(zhèn)沖將出來?” 見練朱弦又要反駁,鳳章君趕緊正色道:“我與阿蜒曾經屢次與那些怪物交手。因此深知它們的實力,絕非尋常之輩所能夠抵御?,F如今,宗主以法宗之力將他們閉鎖于上界,確實是保護了人間眾生。但恕我直言,單憑法宗一派之力,恐怕無力回天?!?/br> 說到這里,他又故意將目光轉向身旁的那幾名咒術師——經過方才的一場異動之后,那些人又回歸到了一動不動的靜默之中,只是身形頹喪,看上去愈發(fā)地憔悴疲憊了。 妙玄子顯然也很明白自己的部下已經瀕臨極限。他沉吟片刻,看向鳳章君:“在你們找上門來之前,我的確考慮過是否接受春梧君的請求保守秘密,然后讓他們來負責收拾這個爛攤子。等他們的實力被削弱,再將余孽一網打盡?!?/br> “我不認為春梧君會乖乖就范?!兵P章君并不樂觀,“你給他喘息的時間,就是在姑息養(yǎng)jian?!?/br> 練朱弦也早就已經按捺不住了:“事情難道不是已經明擺著了?宗主單以為將上界的真相昭告天下會引發(fā)混亂,可現如今法宗已經獨木難支,春梧君以及同黨又在各處制造混亂,引導各路矛頭逐漸指向法宗。如此腹背受敵之下,這上界的大門遲早都會有受不住的一天,到時候天下不也一樣會陷入大亂?宗主難道連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了嗎?!” 他的心情焦急,言語之上也不免沖撞起來。鳳章君一手將他攬住,一面正色面對妙玄子:“阿蜒雖然性急,但所言句句在理。宗主且不可再固執(zhí)己見,以免鑄成大錯。” 被他們兩個一個黑一白聯(lián)手說教,妙玄子竟也不惱,只冷冷地反問:“那你們說說看,如今又該怎么辦?” 練朱弦與鳳章君對視一眼,在得到鼓勵之后,迅速闡述自己的觀點:“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平息上界亂局,而這需要盡可能多的高人出手相助。再費口舌去一家一家地解釋說服恐怕來不及,不過既然不少門派視法宗為罪魁禍首,那倒不如將計就計,直接將他們引過來?!?/br> “還有春梧君以及他的同黨?!兵P章君亦不忘補充,“以我之見,他們未必了解上界現狀。此刻春梧君就在法宗,若能略施小計,令他相信上界依舊有仙人存活、而法宗又并未完全掌握他們的秘密,也許他們會鋌而走險,選擇與東仙源等門派一同圍攻法宗。到那時候,新仇舊賬,一筆清算。” 他正說到這里,只聽見來時的方向上傳來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眾人扭頭去看,發(fā)現是鬼魅一樣的顧煙藍快步走來。 “宗主?!鳖櫉熕{來到妙玄子面前,低頭行禮道,“屬下已經依照您的吩咐,將春梧君打發(fā)走了。” “……” 鳳章君與練朱弦同時愣了愣——這個妙玄子,剛才還在跟他們說考慮和春梧君合作,怎么一轉眼顧煙藍就把春梧君給打發(fā)了? 妙玄子也不理睬他們,只繼續(xù)看向顧煙藍:“該說的話都說了?” “回宗主的話?!鳖櫉熕{依舊回答得畢恭畢敬,“春梧君已經知道鳳章君投奔了法宗。宗主特別叮囑要透露的幾件事,屬下也已經全都旁敲側擊地說了。剛才探子回報,春梧君出城之后,應該是朝著東仙源的方向而去?!?/br> 聽顧煙藍說到這里,練朱弦偷偷地湊到鳳章君的耳邊,小聲問道:“法宗是不是有什么心靈感應的法術?” “沒有。”鳳章君搖頭,“除非是道侶,而且至少雙修百年,倒還有些可能。” “也就是說,其實妙玄子早就已經決定要與春梧君翻臉,卻反過來試探我們?”練朱弦咋舌,“難道還當心我們兩個會拖他的后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