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思忖間，卻見商無庸擺好了酒壇，又伸手一件一件地摩挲著木架上的器物。如同把賞著文玩器物，又像是撫弄著愛寵。那種專注而又曖昧的態(tài)度，即便是旁觀之人都會感覺不好意思起來。

    “商無庸的占有欲，很強。”鳳章君突然開口道，“凡是曾經(jīng)擁有的東西，只要不是他主動拋棄的，就別想逃出他的掌心。”

    這滿滿一整個密室的舊物儼然就是最好的證據(jù)。或許是因為一無所有的童年創(chuàng)傷過于深刻，而現(xiàn)實中碧君居又是清靜無為的仙門，從傷口處增生出來的欲望無處安放，就像根須那樣在黑暗的地下畸形膨脹。

    默默地凝望著商無庸的背影，有一些晦暗的記憶陡然在練朱弦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

    他輕聲嘆息道：“……在被賣進善果寺之前，我寄居的那戶人家有兩個男孩。從我記事時開始，每一頓飯都是他們吃剩下的殘羹剩炙。當時還有很多別的委屈，如今都記不得了，唯獨只有‘吃’這一件事，我卻是始終耿耿于懷的，哪怕是日后得了辟谷之道，也放不下這口腹之欲。”

    這還是這段時間以來，練朱弦頭一遭主動談起自己的往事。鳳章君心頭微怔，緊接著第一個反應就是低聲道：“以后想吃什么，只管和我說?！?/br>
    雖然覺得這句話怎么聽怎么不像是鳳章君一貫的風格，但練朱弦還是笑著點了點頭：“好呀。”

    話音剛落，眼面前的黑暗又開始了搖曳，香窺里的場景再度快速跳躍起來。

    幾日之后，葉掌門如期出關。

    任無心在商無庸的陪同下拜見師父，闡明了自己的訴求，并得到了師父的理解。經(jīng)過簡單的商議，葉掌門與任無心約定以五年為期，讓他物色門中可靠之人、培養(yǎng)調(diào)``教，逐漸將手中事務交托出去。而在這五年之內(nèi)，也會適當輕減任無心的負擔，不至于耽誤了清修的要緊事。

    得到了掌門的應允，任無心顯然十分滿意。與之相比，商無庸卻顯得并不那么的高興。

    其實想想也不難以理解——他與任無心就像是兩條朝向不同方向前進的道路，雖然此刻短暫地交匯，但只要繼續(xù)往前，就難免會有分道揚鑣的那一天。

    練朱弦突然回想起了上一場香窺里見過的諾索瑪教主與蠱王。當諾索瑪選擇成仙而去時，蠱王所表現(xiàn)出的憤怒與不舍令人印象深刻。如果相同的事發(fā)生在商無庸與任無心之間，商無庸又會是何種表現(xiàn)呢？

    ——

    香窺之中的四季迅速變換。當云海之下的城鎮(zhèn)里楓葉初紅的時候，商無庸與任無心有了一次結伴下山的難得機會。

    他們的主要目的，是代表師父葉掌門參加花間堂堂主的壽宴。除此之外還有幾天的余裕，倒可以供他們自由安排。

    于是任無心主動提議，要前往摩尼寺去拜會那邊的方丈。

    “摩尼寺……”

    練朱弦依稀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然而鳳章君已經(jīng)搶先一步給出了答案——

    “摩尼寺，也就是后來的善果寺?！?/br>
    在幾次漫不經(jīng)心的閃回之后，香窺的場景再度穩(wěn)定下來，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滿目金黃。

    那是一株堪稱龐然大物的銀杏樹，在重重佛殿環(huán)繞間撐開滿樹璀璨的金黃樹冠，在鋪滿金葉的大樹底下，一尊半跏思惟的彌勒石像正安靜獨坐。

    如此禪景，本該令人驚嘆贊賞。然而不知為何，練朱弦卻只覺得眼前一黑，緊接著面色煞白、汗如雨下。他顫抖著卡住了自己脖頸，仿佛喘不過氣來！

    仿佛早有預料，鳳章君立刻一把將人拉進懷里，捂住他的口鼻，讓他用力呼吸。

    “這里是香窺，不是現(xiàn)實，別怕，都早就過去了……”

    在他不斷的安撫和提示之下，練朱弦終于透出了幾口大氣，繼而癱軟在了鳳章君懷里，慢慢緩過神來。

    “我沒事……”

    等到雙腿不再發(fā)軟，他仿佛覺得丟臉，立刻離開鳳章君的懷抱，一手將被冷汗浸濕的鬢發(fā)攏到腦后，開始四處尋找商無庸與任無心的蹤影。

    “他們在那里。”鳳章君體貼地為他指出了方向。

    那是庭院旁的一間茶寮，透過敞開的木門可以看見素雅的內(nèi)室，商無庸與任無心正在與一位老僧品茗清談。

    然而真正吸引了練朱弦目光的，卻是茶寮另一側，移門之外的風景。

    那里是一座狹長的背陰庭院。與秋意濃郁、金葉堆積的中庭不同，遍地生長著潮濕青苔與柔軟的蕨類植物。而默默地佇立在這片濃綠身后的，卻是一大片黯淡的血紅色。

    那是一座赤紅色的高崖，崖頂?shù)耔徶粋€碩大的金粉“佛”字，莊嚴肅穆，卻又有無數(shù)黑色白色的怪異符文圍繞其周。崖壁上下還雕鑿了一些可供攀登者手腳借力的小孔洞，通往一座座僅供一人容身的狹小洞窟。

    “那里就是……獸心崖？”

    喃喃地念出了曾經(jīng)只在壁畫與古早典籍中見過的名字，練朱弦的目光再度閃爍起來。

    盡管這座懸崖已在善果寺的時代被夷為平地，可它卻曾在練朱弦的命運中發(fā)揮過不可忽視的作用。

    此刻，茶寮之內(nèi)，商無庸與任無心也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庭院里的這座懸崖，仿佛正在聽老和尚講述著它的典故。

    練朱弦也開始為鳳章君解說：“相傳當年摩尼寺的開山祖師自天竺而來，途徑此處時在野外露宿。夜里他夢見隨身攜帶的rou舍利在匣中大放光芒，醒來之后便發(fā)現(xiàn)平地里多出了一道血紅色的山崖。祖師打消了北上前往京城的念頭，在崖邊建造了摩尼寺。寺中僧人若在懸崖上的佛龕內(nèi)面壁，懸崖便會將他們的貪、憎、以及癡念袯除到巖石之中。而吸取了這些怨念的巖石，在最初的七日內(nèi)會如同活物一般掙扎跳動，七日過后才會恢復如常。若是及時將活石割下，經(jīng)過加工就能夠得到一味名為‘石瘀’的奇毒。于凡人可致死，若是修士服下，便會折損不少道行?！?/br>
    “……折損道行?！兵P章君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語，看著練朱弦。

    “你的意思是？”經(jīng)他點撥，練朱弦心里咯噔一下，似有所悟：“任無心之所以道行衰退，其實是被下了石瘀之毒？”

    說著，他又再度將目光轉(zhuǎn)向不遠處的茶寮——任無心與商無庸依舊在與老和尚說話，看上去一派平穩(wěn)。

    如果任無心果真是中了石瘀之毒，那么下毒之人又會是誰？是誰既知曉獸心崖的秘密，又不希望任無心修為精進，甚至不惜下此毒手？

    答案呼之欲出。

    心念一動，練朱弦立刻拈動響指，跳過那些冗長沉悶的清談場景。如果的確是商無庸下的毒，那么這一幕必定會接下來的香窺中留下痕跡。

    果然還真被練朱弦給找到了。

    場景移換，又變成了深濃的黑夜，月光將庭院中的竹影投映在室內(nèi)的白墻上。

    商無庸從床上坐起，身上早已換好了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他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出，然后飛身翻上房頂。

    放眼望去，視野里填滿了高高低低鱗次櫛比的房屋，但全都黑燈瞎火的。更遠些的地方是高聳的里坊圍墻，灰灰白白、在夜色里若隱若現(xiàn)。

    練朱弦知道這里絕對不是碧云居，而鳳章君已經(jīng)報出了更為確切的地點：“這里應該是柳泉城?！?/br>
    柳泉城距離摩尼寺并不遠，商無庸也許是臨時找了個借口說有事要辦，這才下榻在了城里的客棧。此刻，他腳步無聲地沿著客棧屋頂?shù)纳郊棺吡耸畮撞剑缓笮⌒囊硪淼囟咨硐氯?，揭開了幾塊瓦片向下偷望。

    瓦片下方是另外一間客房，任無心正在榻上安睡，看樣子不到天亮不會醒來。

    商無庸仿佛滿意，這才重新起身，御劍朝向城外飛去。

    練朱弦的心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了不安的陰影，他拈動響指，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商無庸的目的地究竟是何方。

    的確是摩尼寺。

    當看清楚月光之下，崖壁上那個朦朦朧朧的金色“佛”字時，練朱弦承認自己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為了避免驚動寺內(nèi)的僧眾，商無庸直接御劍飛到了獸心崖的崖頂，而后徒手沿著陡峭的山崖一點點向下攀爬，最終順利地來到了最近的一處禪窟之中。

    由于僅供面壁禪定之用，禪窟內(nèi)部極為狹窄，常人只能躬著身體打坐，甚至就連轉(zhuǎn)身的余裕都沒有。

    無法燃燈照明，商無庸干脆伸出手去，一寸寸地在洞壁上摸索著，希望能夠湊巧摸到一塊尚且活生生跳動著的石瘀，然而卻一無所獲。

    好在這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只聽見商無庸在昏暗里輕吸一口氣，而后停下動作，開始面朝窟壁輕聲禱念起了什么。

    “……看那邊！”

    練朱弦首先注意到洞窟的墻壁上隱約亮起了一點紅光，像是一點燒紅了的炭火，又好像是被烏云遮住了的紅日。

    緊接著，那點亮光突然跳動了一下、又一下，儼然如同一顆鑲嵌在巖壁上的心臟，有規(guī)律地突突搏動起來！

    這就是石瘀，是商無庸利用自己內(nèi)心的一部分執(zhí)念所制造出的毒物。

    在練朱弦驚愕而又失望的注視之下，商無庸取出了任無心贈予他的那柄匕首，準備將石瘀從巖壁上挖下。

    可就在刀刃楔入巖壁與石瘀間的邊際時，一種難以名狀的劇烈痛苦瞬間擊中了商無庸的心臟，讓他悶哼一聲，險些失落了手中的工具。

    練朱弦嘆道：“……執(zhí)念在心不在石，要想從心里把這塊瘀給挖出來，怕不是要經(jīng)受住剮心剔骨般的痛苦吧。”

    無論如何，商無庸還是一刀一刀地，將那紅彤彤、跳動著的石瘀，整塊兒從獸性崖上挖了出來。

    然后，他將這塊流著“鮮血”的石淤揣進懷里，又稍稍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緩緩爬出洞xue。

    山風迎面吹來，他這才發(fā)覺自己渾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浸透。而此時的東方，天色已經(jīng)破曉。

    作者有話要說：　　練朱弦：給大家介紹一下我的遠房堂哥：常留瑟

    鳳章君：給大家介紹一下我的遠方表親：垂絲君

    常留瑟：嘻嘻嘻，大家好久不見了，十年了吧，我和垂絲君一切都好唷，幸?？鞓?。

    垂絲君：小常身體恢復得很好，諸君勿念，我會好好珍惜他的。

    摩訶：阿彌陀佛，獸心崖難道不是我的part?明明我才是摩尼寺的和尚。

    殷朱離：你頭發(fā)都蓄起來了還裝什么禿驢！

    商無庸：等等……上面這群人？！哪里冒出來的！??！我才是這個支線的主角啊?。。。?/br>
    任無心：師兄莫氣，這些都是我們的老前輩，沒當年的他們，也沒現(xiàn)在的我們。

    第66章 非愛非恨

    當香窺的場面再度變換完畢，首先登場的人物變成了任無心。

    而任無心的懷里竟還抱著一個小小襁褓，里面有個面孔皺巴巴的小嬰兒，正在咯咯地笑著。

    “……燕英？”練朱弦立刻就猜到了答案。

    原來任無心撿到燕英，與商無庸暗中前往獸心崖，竟然是同一天。

    卯時未至，外頭的天色還是一片昏黑，床上的任無心突然被一陣焦慮心悸的感覺驚醒，就此無法復眠。

    他尋思著這種沒有來由的心悸是否意味著什么兇兆，便想著要去問問隔壁的商無庸是否也有類似感覺。然而才剛偷偷地隔著門縫張望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床上并沒有人。

    這之后，因為擔心有變故發(fā)生，任無心同樣離開了客棧、出城尋找商無庸，卻陰差陽錯地在亂葬崗里發(fā)現(xiàn)了燕英，一并帶回到客棧里來。

    而從獸心崖歸來的商無庸，也趕在日出之時返回了客棧。面對任無心的詢問，他只推說自己半夜聽見鬼哭之聲，因此在附近巡視查看了一番——對此，任無心并未起疑。

    燕英的突然降臨，顯然是一個變數(shù)，卻在無意中將二人的關系帶入到了一個嶄新又有趣的階段。

    那么小的嬰兒，嬌滴滴的，吃喝拉撒都得讓大人幫助。碧云居里從未收養(yǎng)過棄嬰，于是任無心專程山下的鎮(zhèn)上請來一位嬤嬤相幫照顧。當然，他本人同樣對燕英十分上心，只要留在山上時，就整天往育嬰堂里跑，還從各處買了一堆的衣裳、玩物堆在屋子里頭。

    而在外人的眼中，向來喜歡小孩商無庸也對活潑可愛的燕英傾注了異乎尋常的關愛。那段時間在碧云居的庭院里，時不時地可以看見他領著才那么一丁點兒大的小燕英蹣跚學步——當然，任無心往往也坐在一旁。

    香窺中的這一段記憶，自始至終都灑滿了陽光?；蛟S這也是商無庸與任無心之間難得美好的共同回憶。

    只可惜好景不長，就在燕英由牙牙學語的嬰兒逐漸成長為伶牙俐齒的兒童時，商無庸與任無心之間被臨時擱置的分歧也再度顯山露水了。

    ——

    接下來的這個香窺場景又是一個雨天。積水的庭院里，滿地倒映著樟樹葉片的綠光。

    任無心擱下手中的茶盞，道出了今日來找商無庸的主要意圖：“阿英也到了該開筆破蒙的年紀，我想讓師兄你收他為徒，如何？”

    商無庸的目光始終沒有從眼前的賬冊上挪開，卻反問道：“他是你撿來的，理應認你做師父才對，為何反而找我？”

    “就因為是我撿來的，所以才不想繼續(xù)大包大攬下去了?！比螣o心嘆息道，“你又不是沒聽說過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都說阿英是我和山下女人生的，我若是再收他為徒，阿英怕是真要把我當他親爹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