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可就連練朱弦自己都覺得說這些委實有些多余——以碧蓉與鳳章君之間的感情，又豈會不明白這些道理。

    可他卻萬萬沒料到，碧蓉竟然道出了一番鳳章君只字未提的往事。

    “不……事實上，舅父他的確給了我更好的人生?！?/br>
    她將目光投向了遙遠(yuǎn)的天空：“舅父一直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十三歲那年本應(yīng)被封為公主許婚給北地奚王。是舅父他不惜以放棄世襲寧王之位、甚至永不踏入皇城半步為代價，才換得新皇收回成命……也正是如此，多年之后當(dāng)我得知自己又被指婚給宰相之子后，我堅決不讓舅父提前知道。因為我不想他再為了我，而失去別的更寶貴的東西?！?/br>
    所有這些，昨天鳳章君竟只字未提。

    練朱弦一時竟然語塞，滿心都在感嘆著世上怎會有如此可愛卻又可憐的一對舅甥。為何命運要對如此善良之人，施以最最殘酷的打擊。

    百感交集之間，他再度朝著碧蓉點頭允諾：“無論你要去哪里、去多久。我都答應(yīng)你，一定替你好好照顧鳳章君?！?/br>
    雖然隱約意識到練朱弦仿佛會錯了意，但碧蓉還是向他深鞠一躬以致感謝：“如此，舅父便拜托給練護(hù)法了?！?/br>
    二人低聲言罷，便一起出了院落，與站在門外遙望湖面的鳳章君匯合。

    練朱弦注意到鳳章君的臉色依舊無比沉悶，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憐愛之意。

    “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他主動上前，握住了鳳章君的手，隔著手套以五指相扣。

    鳳章君并沒有回應(yīng)，卻就這樣牽著練朱弦的手，同他一起跟隨碧蓉朝著與小島相銜的橋頭走去。

    只見碧蓉移步橋頭，忽然駐步，轉(zhuǎn)過身來深深凝望了鳳章君與練朱弦一眼，然后緩緩低頭，做出了最優(yōu)雅的告別。

    “那么，請容許碧蓉就此別過。舅父、護(hù)法保重。有緣再見?！?/br>
    言罷，只見她蓮步輕移，居然徑直朝著粼粼的湖面走去。

    “碧蓉姑娘——？！”

    練朱弦想要追上去勸阻，卻被鳳章君一把抓住。他驚愕地扭頭，卻看見鳳章君搖了搖頭。

    “讓她去罷?！痹粕n首座低聲道，“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br>
    于是在練朱弦驚愕的注視之下，碧蓉如同一縷最最輕盈的微風(fēng)，踏波前行。每走一步，身影也變得越來越空靈、越來越飄渺，甚至開始化為無數(shù)的金色光點。

    直到即將踏上彼岸的那一瞬間，她徹底化為了虛無，消散在了西仙源雪霽之后清冽的陽光里。

    “……沒有了？”

    直到這時，練朱弦才恍然意識到碧蓉所謂的“離開”究竟意味著什么。而自己竟在無意間目睹了一場最為優(yōu)雅從容的死亡。

    緩緩邁向彼岸時的碧蓉，內(nèi)心中究竟懷著一種怎樣的感情？

    而明知至親選擇了死亡輪回，卻無法阻止，只能眼睜睜地任由自己再度孑然一身的鳳章君，此刻又會是何種心情？

    練朱弦陡然打了一個寒噤，不忍再去細(xì)想。

    他正想要醞釀一些寬慰安撫的話語，卻聽見鳳章君一字一句地開口道：“碧蓉一定會找到羽真恭的?！?/br>
    說完這句話，他又重新邁開了腳步，一如往常般的堅定、穩(wěn)健。

    九曲小橋很快就走到了盡頭。在踏上對岸的同時，練朱弦的余光里突然覺察出了什么不同尋常的東西。

    “等一等！”他趕緊將鳳章君叫住了，“快看那邊……”

    循著他手所指的方向望去，鳳章君看見的是碧蓉消失的那片水域。原本一片荒蕪的土壤里，不知何時竟然生長出了一叢看上去形狀略微有些怪異的灌木。

    兩個人快步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竟是一大叢結(jié)香花。本應(yīng)該在初春時節(jié)才繁茂興旺的柔韌枝頭，如今居然開滿了一朵朵金黃色蜂巢狀的花朵，裹著仿佛蜜糖一般的芬芳。

    “……每位西仙源的女子，或許本身就是神女的一部分罷?！?/br>
    練朱弦突然產(chǎn)生了如此語焉不詳?shù)母袊@，然后走上前去，雙手合十朝著結(jié)香花叢拜了一拜，然后伸手?jǐn)堖^一根枝條，開始扭拗。

    鳳章君問道：“你做什么？”

    “結(jié)香啊?！本氈煜一卮鹚?，“只要將結(jié)香的枝條打一個結(jié)，好夢就可以實現(xiàn)。而如果打兩個結(jié)的話，有情人就能夠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長相廝守了。

    作者有話要說：　　鳳章君：所以你打結(jié)是替碧蓉打的，還是為我們自己打的。

    練朱弦：你說呢？

    鳳章君：（默默伸手給整棵樹都打上了結(jié)）

    結(jié)香女神：住手啊?。。?！這下子老娘從上到下都彎了?。。?/br>
    碧蓉：終于便當(dāng)了，找羽真恭擼串兒去

    ——

    關(guān)于碧蓉的結(jié)局，其實有設(shè)想過兩個版本，直到最后動筆的時候，還在讓她四處云游尋找羽真恭的轉(zhuǎn)世，和現(xiàn)在這個結(jié)局之間選擇。

    首先，羽真恭這個人與其說是一個完美戀人的形象，其實更像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代表著碧蓉一心追求的“人生價值”。每個人都有無論如何都難以割舍的東西，所以并不存在放棄羽真恭另尋他好這個選項。

    其次，關(guān)于碧蓉是否要舍棄今生，說實話這個是我糾結(jié)的重點。但是考慮到碧蓉這一輩子幾乎都生活在別人替她選擇的世界里，而且她會通過觀察自己的容貌而記起那些不愉快，我還是給她安排了輪回轉(zhuǎn)生。對于碧蓉而言，這或許并不能說是“自殺”，而是一次自我選擇和自我凈化。她主動拋下了那些曾經(jīng)的悲傷和痛苦，走向了更好的未來。當(dāng)然鳳章君也成了被拋下的一部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當(dāng)然，以上這番話的前提是基于本故事的修真仙俠性質(zhì)，現(xiàn)實中可沒有什么輪回轉(zhuǎn)世的說法。自殺不可能重啟任何事，所以說現(xiàn)實比小說更殘酷，希望現(xiàn)實中的你我，一定要比故事里的人更強(qiáng)大更堅強(qiáng)~

    ——

    恭喜斗篷假面再次上線。諸君應(yīng)該能看出來這貨是粘著鳳章君而非練朱弦的了吧~~不過他和練朱弦也是關(guān)系匪淺的。

    第55章 捅破窗戶紙

    碧蓉離去之前并沒有留下什么遺物。唯一留給鳳章君的，是一串碧璽手串。

    這其實是當(dāng)年鳳章君送給碧蓉的及笄之禮。手串上有兩粒略顯暗啞的老珠，是從碧蓉生母兒時的冠戴上取下的。

    離開已經(jīng)成為了傷心地的西仙源，鳳章君這才領(lǐng)著練朱弦御劍返回鏡泊湖上的東仙源。

    由于明日便是修真大會之期，大島小島之上已是一片忙碌景象。有些距離較近的門派甚至已經(jīng)先期抵達(dá)，遠(yuǎn)遠(yuǎn)望去，島嶼上的杏黃色里也摻雜著不少其他款式的法袍，顯得光怪陸離起來。

    離開西仙源之后的這一路上，鳳章君始終一語不發(fā)。練朱弦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恐怕是沮喪到了極點，便也不去主動尋找話題，只是靜靜陪伴在一旁。

    兩個人依舊沿著原路返回下榻的小島。這一路上，鳳章君由惡劣心情所引發(fā)的強(qiáng)大氣場，自然而然地嚇退了不少想要上前示好的路人。

    剛剛走下最后一頂小橋，只見鳳章君一甩衣袖，立刻布下結(jié)界禁絕外人進(jìn)入。而練朱弦則悄悄一彈手指，在河邊一只小青蛙身上種了蠱，讓它暫時充當(dāng)小小“門衛(wèi)”，及時通報訪客以及外頭的其他動靜。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進(jìn)院落，只見滿庭藤花依舊，不過樹下的花瓣已經(jīng)被東仙源的知客弟子清掃了一遍，只余下今日新鮮墜落的薄薄一層。

    除此之外，藤塌旁邊倒還多出了五六個酒壇，石桌上也多了一套精致酒具，想必應(yīng)當(dāng)是燕英那小子特意命人補(bǔ)充的。

    素來自律甚嚴(yán)的鳳章君，此刻卻徑直走過去提起一壇酒，兩下拍開泥封，就往桌上的酒盞里倒。

    練朱弦初時有些驚詫，但轉(zhuǎn)念一想，若是他能夠借著酒力抒發(fā)出一些煩悶傷懷，或許也算一場好事。

    只是悶酒傷身，還是須得有人陪伴才好。

    于是練朱弦也走了過去，拿起一個酒盞為自己滿上，然后坐到了鳳章君的面前。

    “我陪你?！彼p輕說出這三個字。

    鳳章君沒有拒絕，他只默默端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然后再將手伸向酒壇。

    但是練朱弦的動作比更快，已經(jīng)端起酒壇為他服務(wù)——不過只倒了五分滿。

    鳳章君看著淺淺的酒液，低聲道：“不用管我。”

    練朱弦卻搖了搖頭：“這可不行，我答應(yīng)過碧蓉了，要照顧你。”

    這場沒有多少對話的酒局，從晌午開始，竟一直持續(xù)到了傍晚。

    雖說是陪著鳳章君喝酒，可因為有了昨夜酩酊大醉的前車之鑒，練朱弦并沒有真正放膽去喝。當(dāng)斜陽為庭院里的紫藤鍍上一層金黃的時候，樹下的五個酒壇空了四個，但至少九成的酒液都落入了鳳章君的腹中。

    而直到這時，鳳章君的呼吸才稍稍變得凌亂起來，目光也略微有些迷離。

    “你醉了?！本氈煜冶M量放柔了聲音：“我扶你去藤榻上歇息一回兒。”

    鳳章君卻搖了搖頭：“不，我好得很從沒這么好過?！?/br>
    知道他說得不僅僅是反話、恐怕還是醉話，練朱弦也不去與他糾結(jié)，只將目光轉(zhuǎn)向桌旁堆積起來的空酒壇。

    有一些久遠(yuǎn)的記憶突然從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

    “你還記得嗎？當(dāng)初在善果寺的時候，你誤打誤撞地進(jìn)了善果寺，又誤打誤撞地遇見了我。我倆那時候彼此都不認(rèn)識，卻一起跑到堆積如山的酒壇子后頭躲藏……可我們還是被那群人給找到了?！?/br>
    “記得?！兵P章君異常痛快地點了點頭。

    他的確是醉了，甚至因此而失去了一貫嚴(yán)謹(jǐn)?shù)倪壿嫞骸熬普媸沁@世上最沒用的東西，藏不了人、也澆不了仇?！?/br>
    “誰說不是呢?！本氈煜腋p嘆，可很快又換成輕松的語調(diào)：“不過話說回來，我當(dāng)時可真以為你是老天爺派來救我的，誰叫你穿得那么光鮮，還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是仙門弟子。”

    或許是無意中觸及了什么關(guān)鍵的情緒，鳳章君端著酒盞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仿佛內(nèi)心正在默默地掙扎。

    想起了之前在溫泉里的那番對話，練朱弦本以為鳳章君會再度選擇改變話題?？伤麉s沒料到，這一次鳳章君做出了不同的決定。

    “我曾經(jīng)有一位師父，道號無憂?！?/br>
    云蒼首座低沉、卻口齒清晰地說道：“從五歲那年開始，我就跟隨師父外出修行。柳泉城事變之后，也是師父找到我，將我接回他的洞府。”

    雖然時過百年，可是練朱弦的確記得，在他們短暫相處的那幾天里，“小華”曾經(jīng)提起過有關(guān)于師父的事。

    當(dāng)時的他幾乎沒有什么常識與閱歷，因此并未覺察出詭異；可如今回想起來，大焱的皇子怎么會小小年紀(jì)就被送往道門，由外人負(fù)責(zé)養(yǎng)育？

    “師父曾經(jīng)救過父皇一命?！?/br>
    鳳章君單手支頤，目光朝著杯中清冽的酒液里望去，仿佛能夠以此窺見舊日時光，“那是一次秋日圍獵。雖然已經(jīng)提前做好周密戒備，可是進(jìn)行到第三天、轉(zhuǎn)至第二座獵場時，突然有幾個來歷不明的尸鬼闖將進(jìn)來。竟還誤打誤撞地驚了圣駕。當(dāng)時就是妙玄子與正在玄宗客座的我?guī)煾干锨白o(hù)的駕?！?/br>
    “玄宗客座……”

    練朱弦突然想起自己在鳳章君面前對妙玄子所做的那些評語，頓時覺得好一陣尷尬。

    只聽鳳章君又道：“因為救駕有功，父皇要賞賜師父?？蓭煾竻s說，看我骨骼清奇，倒是一個修仙奇才，愿收我為徒，以授長生之事?！?/br>
    練朱弦輕聲道：“那你父母……同意了？”

    “有何不可？”鳳章君點了點頭，“我雖身在皇家，但卻并非皇家適子，即便留在宮廷也會為人所忌憚。母妃也說，我既與仙門有緣，倒不如隨著師父去修行，也好避開宮中爭斗，或許反倒是件好事?！?/br>
    練朱弦并不理解大焱皇室的種種秘辛，卻也聽說過戲文故事中的兄弟鬩墻、同室cao戈。并不希望這些事真正發(fā)生在鳳章君的身上。

    他又問道：“那無憂師父待你可好？”

    “師父待我極好?！兵P章君又為自己倒了一盞酒，“他領(lǐng)我去了他的洞府，將畢生所學(xué)傾囊相授?？伤麉s并不希望我也如中原各派弟子那樣，一心步入問道成仙之路?！?/br>
    “這又是為什么？”練朱弦不解，“既不希望你成仙，當(dāng)初又為何要將你帶走，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鳳章君飲下杯中酒液，瞳中顏色頓時又深濃了幾分：“師父說與我前世有緣，算到此生我若是養(yǎng)在皇家，恐怕會有死劫，因此才將我?guī)砷T，傳授機(jī)宜以自保。可我卻萬萬沒有料到，這場死劫……最終卻是應(yīng)驗在了我家人的身上?！?/br>
    練朱弦心頭一顫，立刻反駁道：“你我同為修真之人，肯定明白劫數(shù)只有躲得過與躲不過的區(qū)別，斷不存在轉(zhuǎn)移應(yīng)驗、嫁禍他人的可能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凡事不必都?xì)w咎于自身。”

    頓了一頓，他又主動調(diào)整了話題：“那么，你的這位無憂師父，如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