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顧煙藍(lán)又停下來看了看練朱弦：“練兄，方才你已在城中各處走了一圈，可曾看透了這座未央城的本質(zhì)？”

    練朱弦正聽故事聽得入神，冷不丁被丟了一個問題過來。他想了一想，又將目光投向一旁的窗外。

    天井花園里，剛才參與飲宴的人群早已經(jīng)走得無影無蹤。只有幾盞殘燭依舊點(diǎn)亮著，在風(fēng)中搖曳掙扎。

    他低聲道：“我曾聽熟悉中原的師兄弟們提起過，中原有座傳說中的鬼城。那些心懷執(zhí)念、不愿轉(zhuǎn)世投胎的怨鬼全都在城里修行，夜里出來結(jié)伴加害過往行人……不過看起來應(yīng)該不是這里?！?/br>
    “哈？”燕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中原如今還能有那種鬼城？也不問問咱們的鳳章君同意不同意！”

    “……”鳳章君捏著手里的酒盞，不發(fā)表意見。

    只見顧煙蘭將手中那一桿金色的旱煙桿往桌上輕輕敲了一敲，喚回了眾人的注意力。

    “練兄所說的那種鬼城，在下并未見識。不過未央城的確也是一座鬼城。除去少數(shù)東仙源弟子以及訪客之外，城內(nèi)居民都是鬼魂，是東仙源弟子外出游歷時，從四面八方領(lǐng)回來的。它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既不肯重入輪回，又并未作孽害人，恰好東仙源附近有這樣一座前朝廢城，便加以改建，慢慢就有了如今的未央城。”

    練朱弦點(diǎn)頭表示理解，卻又問道：“可東仙源為什么要建這座城？”

    燕英搶先回答：“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嘛，哪兒來那么多的為什么，東仙源的人，就是這么仗義！”

    而他身旁的李天權(quán)顯然更為耿直：“你們剛才也看到了，城里各行各業(yè)、三教九流的鬼魂都有，其中不乏名師名匠，甚或達(dá)官貴族。東仙源剛?cè)腴T的弟子，少不得都要來未央城里向他們學(xué)藝。而且若是與這些鬼魂混得熟了，它們還會透露一些江湖乃至朝堂之上的迷辛，那可都是花重金都難以打聽得到的事?！?/br>
    話題輪了一圈，又落回到了顧煙藍(lán)這里，他緩緩?fù)鲁鲆豢跓煛?/br>
    “未央城存在的理由很多，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diǎn)是，城里不少鬼魂其實(shí)是東仙源弟子們的親人。這些弟子為了與家人團(tuán)聚而甘愿留在未央城里修行，并負(fù)責(zé)維護(hù)日常秩序。而商師兄也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diǎn)，所以才不遠(yuǎn)千里，也要將任無心帶到未央城里來?！?/br>
    “留在碧云居不行么？”練朱弦又問，“如果只是想要挽留住任無心，那在碧云居找個地方把魂魄養(yǎng)起來，不也一樣可以？”

    “不行，他必須到未央城里來?！闭f話的是一直沉默的鳳章君，“中原的任何門派，一律禁絕蓄養(yǎng)尸鬼魂魄。更何況任無心是走火入魔而死，將它貿(mào)然留下，對于碧云居而言，其實(shí)是一個極大的隱患?！?/br>
    “仙君所言甚是。”顧煙藍(lán)贊同道，“放眼中原的修真界，只有法宗與未央城這兩個地方可供鬼魂棲居。然而法宗只收誓死效忠于宗主妙玄子之人，未央城便成了唯一、也是最佳的選擇。”

    商無庸與任無心的故事仍在繼續(xù)。

    離開碧云居之后，商無庸輾轉(zhuǎn)來到東仙源，拜見了余掌門并將過往坦誠相告。余蝶影的確動了惻隱之心，允許商無庸與任無心入未央城清修，但卻同樣提出了兩個條件——

    其一，商無庸必須以東仙源弟子名義入城；其二，今后兩人應(yīng)當(dāng)為未央城的秩序盡一份應(yīng)盡的力量。

    聽起來倒像是東仙源撿到了一個大便宜——練朱弦在心里默默地這樣想著。

    商無庸自然一口應(yīng)允了這兩個條件，從此作為東仙源弟子入駐未央城。由于任無心死時走火入魔，功體、顏面盡毀，商無庸便主動與任無心結(jié)為陰陽道侶，不離不棄、伴他左右，不覺已有百年。

    故事講完了，顧煙藍(lán)也悠悠地吐出了最后一口煙氣，在燈影里逐漸化為虛無。

    眾人安靜片刻，還是那燕英按捺不住開了口。

    “要我說啊，其實(shí)任師叔當(dāng)年根本就是胡思亂想。你想想看，他走火入魔之后，渾身上下的皮rou都沒了，我?guī)煾阜堑稽c(diǎn)都不嫌棄，反而為他離開了碧云居，更與他結(jié)為人鬼同修。那就算他衰老一點(diǎn)、變丑一點(diǎn)，我?guī)煾赣衷趺磿訔墸　?/br>
    然而顧煙藍(lán)卻笑道：“小阿英，你畢竟還小。有些事不到年紀(jì)是不會明白的。人生在世，不會永遠(yuǎn)都像此時此刻這般熱鬧?？倳幸粋€夜半闌干的時刻。當(dāng)你不經(jīng)意地從水里看見自己衰老的容顏，然后聯(lián)想起那些失落在時光里的美好……你思念著它們，卻再也無法找回它們。尤其是當(dāng)你所思慕的人靜止在不變的時光當(dāng)中之后，你的每一瞬衰老，都意味著離他越來越遠(yuǎn)……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煎熬?！?/br>
    桌上的酒壺與桌下的酒壇不覺之間已經(jīng)喝空了。酒氣彌漫的席間，氣氛卻愈發(fā)低沉抑郁。

    又是燕英按捺不住了：“欸，我說大家干什么這么悶？！是未央城的夜市不熱鬧了，還是東仙源的酒不好喝？！我?guī)煾负蛶熓迦缃窨尚腋Ｖ?，你們可不要瞎感嘆！”

    練朱弦知道他是好心活躍氣氛，于是也搭了他的話茬：“這么說，你也是跟著你師父一道從碧云居到東仙源來的了？”

    “那當(dāng)然！我可是師叔撿回來的，是師父的心頭rou！”燕英絲毫不吝嗇rou麻的話語，“師父說了，我那時候還小，不能就這么把我丟在碧云居里頭。所以把我也一并帶來了東仙源……不過后來他忙著照顧師叔，就把我托付給別的師父帶了，哎，反正也沒什么區(qū)別?！?/br>
    他說到這兒，只見顧煙藍(lán)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你帶出來是對的。誰又能夠想到如今的碧云居，竟然連葉掌門的小女兒都保護(hù)不了了呢?！?/br>
    “……”

    努力活躍氣氛的燕英仿佛有些無語了。這時候，一直喝著悶酒的李天權(quán)突然用力放下酒杯，站了起來。

    “我困了?！彼聪蜓嘤?，“飛不動，找個地方睡覺去?！?/br>
    燕英指了指窗外天井對面：“客房已經(jīng)開好了，自己隨便挑一間就是?！?/br>
    李天權(quán)也不與他多話，徑直搖搖晃晃地朝著二樓回廊的方向走去。

    見酒席這是要散場，練朱弦也想要起身。然而才剛動了一動，腦袋里居然是好一片天旋地轉(zhuǎn)，趕忙坐回去牢牢扶住了桌沿。

    一片暈眩之中，他聽見燕英的聲音在耳邊時輕時重：“咦？我沒和你說嗎？咱們這東仙源的酒入口是挺柔的，不過后勁兒也不是一般的大。誒，鳳章君您應(yīng)該是知道的啊……”

    再后面的話，練朱弦就聽不清楚了。

    南詔雖然也產(chǎn)酒，但因?yàn)闂l件有限，大多都是甜度較高的醪糟米酒，清甜解暑。而東仙源的酒，入口也是清冽甘甜的，他便不知不覺地多飲了幾杯——卻沒料到，竟是著了道兒了。

    酒勁不停地往上發(fā)散，他覺得自己的氣管和整個腦袋都腫脹了起來，壓迫得難以呼吸，于是試圖伸手扯開衣領(lǐng)透氣。然而才剛扯到一半，就被另一只手給阻擋住了。

    “他醉了?！兵P章君言簡意賅，“找個地方讓他休息?！?/br>
    “還是后頭。”燕英依舊用大拇指往后一比，“您二位的屋子都給準(zhǔn)備好了……不過只有一間，湊合著用吧?！?/br>
    “……”鳳章君欲言又止，只是皺眉看了看這個似乎有點(diǎn)狡黠地過了分的東仙源弟子。

    “那我也走了?！鳖櫉熕{(lán)恰到好處地選擇了這時起身，打破了微妙的尷尬。

    “小師叔，讓我送送你！”燕英趕緊跟上。

    轉(zhuǎn)眼間，酒桌邊上只剩下了伏桌酣睡的練朱弦與鳳章君。云蒼首座看了看燈火闌珊的后院廂房，又看了看練朱弦一臉沉靜的睡顏，然后俯身過去，將人小心翼翼地從桌上扶起。

    燕英所說的客房就在后院一樓。推開大紅燈籠之下的隔扇門，房間不大，但整潔干凈——雖然鳳章君心里很清楚，這并不是這里真正的模樣。

    他將練朱弦輕輕地扶到床榻上，除掉鞋襪與外袍，讓人靠著墻側(cè)臥。

    床榻的寬度有點(diǎn)尷尬，一個人睡著尚有余裕，但兩個人一起躺下就顯得局促。更何況這里是鬼魂出沒的未央城，他不希望在這間客房里發(fā)生的事明天就傳遍整個東仙源。

    思及至此，安頓好了練朱弦之后，他便起身要到門外找個地方打坐。

    可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身后床上的那個人翻了個身，似乎說起了夢話。

    “鳳章君……鳳章君……小華，嗯……”

    云蒼首座的腳步停頓下來，繼而轉(zhuǎn)身回到了床邊。

    “我在?！?/br>
    他坐在了床沿，伸手輕撫著練朱弦的長發(fā)，一下一下，無比溫柔。

    ——

    第二天清早，將練朱弦喚醒的，是突然間響起的雄雞啼鳴。

    那并不是一只雞的叫聲，而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無數(shù)只雞的大合唱。

    上一刻還在夢里與鳳章君你儂我儂，下一個瞬間，練朱弦就頂著一頭睡炸了的蓬亂卷發(fā)，直挺挺地從床鋪上坐了起來。

    這是什么地方？他花了好一陣子還是想不起來。

    頭痛欲裂并不是原因，他已經(jīng)勉強(qiáng)記起昨天夜里自己和鳳章君、燕英等人在未央城的酒樓里喝酒。然后自己像是喝醉了，倒在桌上，緊接著再醒過來就躺在了這張床上。

    可這里到底又是什么地方？

    此時此刻，練朱弦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于一間昏暗、古老，甚至有點(diǎn)陰沉的房間里。頭頂?shù)姆苛荷蠎覓熘┌椎恼谢赆Γ孛鏋M了大小不一的紙錢。墻角落里堆著幾個破落的紙人，全都面朝墻壁歪斜著，令人不寒而栗。

    放眼望去，整間屋子里唯一有溫度的，或許就是蓋在他身上的那件月白色法袍。

    知道鳳章君就在附近，練朱弦稍稍定了定神。他正想下床，就聽見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門就被推開了。

    走進(jìn)來的是沒穿外袍的鳳章君，看上去依舊是清爽齊整的，只是額角微微有些汗意，應(yīng)該是剛剛練完一套劍法回來。

    練朱弦立刻向他詢問身在何處，得到的卻是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這里就是未央城。”

    作者有話要說：　　鳳章君：這是什么鬼愛情旅館？！

    燕英：仙君說的沒錯，就是鬼愛情旅館?。∪绻渝X還可以提供驚嚇服務(wù)，讓你的對象主動投懷送抱，豈不是美滋滋？

    鳳章君：你覺得阿蜒可能被鬼嚇到？

    練朱弦：你是在夸我嗎？

    第53章 仙源重生？

    未央城，是座鬼城。

    直到這一刻，練朱弦才算是真正相信并理解了這一點(diǎn)。

    從陰冷破敗的廢宅里走出來，他發(fā)現(xiàn)外面的景象更是一片凄涼——

    從格局上來看，這里的確是昨天夜里眾人喝酒聊天的酒肆，只不過沒有了燈火輝煌、美酒飄香，也沒有了人聲喧嘩。

    朽爛的屋檐如烏云一般低低地塌下來，土墻上蔓延著青苔與泥漬。墻角插滿了香燭，厚積著新新舊舊的紙錢。

    倒是昨夜的那一大叢猬實(shí)花依舊盛開著，落下滿地粉白花瓣。

    花叢旁邊，昨晚的酒席似乎還沒撤走。然而走近一看，桌上的那些陳舊容器里頭，除了酒是真的酒之外，其余不是符紙就是石頭，枯草甚至昆蟲。

    怪不得酒能喝，飯菜不能吃。

    練朱弦越想越是心虛：“燕英那鬼東西竟然把我們丟在這里過了一夜？！”

    趁他糾結(jié)的時候，鳳章君已經(jīng)重新穿好外袍，臉上的微汗也收攝得毫無痕跡。

    “洗漱洗漱，我們也該走了?！彼嵝训溃耙粫哼€要再去西仙源看看?！?/br>
    “知道了?！本氈煜尹c(diǎn)點(diǎn)頭，他已經(jīng)看見一旁的樹下擺著一桶清水，應(yīng)該是鳳章君剛才特意去提了來的。

    默默地開心于鳳章君這些不動聲色的體貼，練朱弦迅速洗漱完畢，又將散亂的一頭長長卷發(fā)束起。

    站在一旁樹下的鳳章君掃了他一眼，突然道：“你臉上的傷口沒了？”

    練朱弦這才回想起昨天晚上被兀鷲抓傷過臉頰，順手摸了一摸，已經(jīng)了無痕跡。

    “沒什么?！彼麚u搖頭，“我的體質(zhì)特殊，小傷很快就沒了，大傷也不礙事的。我們走吧?！?/br>
    洗漱完畢，練朱弦跟隨鳳章君出了酒肆?；氐酱舐飞希灰姷缆穬蓚?cè)同樣是成片的破敗房屋，遍地紙錢。掛滿了招魂幡、鎮(zhèn)魂旗，歪斜著破爛的棺槨和灰甕。空氣中還彌漫著時濃時淡的檀香氣味。有些地方甚至還能看見戰(zhàn)爭留下的生銹兵器和兵燹殘跡——看起來燕英提到的“未央城是前朝舊城”的說法倒是不假。

    看著眼前遍地焦土，簡直難以想象僅僅幾個時辰之前，這里還是一片燈火不夜的熱鬧景象。

    “……我好像有些明白‘無?！囊馑剂?。”練朱弦輕聲感嘆道，“昨天晚上，這里還熱鬧得好像一片光明山、烈火場，誰知一夜過后，就都成了廢墟。”

    “人生本就是火場?！兵P章君回答他，“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熾然不息。”

    正說著，就聽見前方傳來一陣低低的誦念聲，伴隨著愈發(fā)濃重的檀香煙火氣息。二人抬頭遠(yuǎn)眺，發(fā)現(xiàn)右前方正在騰起一陣黑煙。

    “失火了？”練朱弦詫異。

    “有法事?！兵P章君道。

    有法事就意味著終于能夠看見活人——練朱弦懷著如釋重負(fù)的心情加快步伐，又走過幾座妨礙視野的破屋。然而眼前場面卻讓他險(xiǎn)些驚咦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