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鷲果然是沖著斗篷客而去的，撲扇著一對巨大的翅膀，利爪抓向那黑漆漆的斗篷。斗篷客往后退兩步，伸出手來抵抗，掙扎間將斗篷掀落，露出了滿頭的烏發(fā)。

    ……不，這并不是那個斗篷怪客。

    從希望變成失望僅僅只在片刻之間，不過既然沖上來了，那練朱弦也順手抄起了一旁的竹竿，來幫忙將兀鷲趕開。

    那兀鷲很可能是真成了精的，兇悍異常，被好幾個人圍攻竟也絲毫不怯。甚至還主動亮出利爪，無差別地攻擊起了周圍的人。

    見練朱弦臉頰上被抓了一道，鳳章君再看不下去，鳳闕劍錚地一聲出鞘，眼看就要將兀鷲做成溫泉酒糟雞。所幸就在這個時候，有人高聲打了一個唿哨，總算是將兀鷲給召喚了回去。

    狼狽的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賣藝人從一口大木箱里鉆了出來，神色慌張地將兀鷲塞進(jìn)了籠子里頭，然后開始給眾人賠不是。

    剛才受到兀鷲驚嚇的圍觀者，紛紛抱怨著離開。很快就只剩下了練朱弦一行，以及那個最早被攻擊的斗篷客。

    此時此刻，練朱弦已經(jīng)可以確定這人與早先香窺幻境里看見的斗篷怪客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了——他的身量要比真正的斗篷怪客矮一些，身材也更為瘦弱。或許是剛才遭受攻擊的緣故，他的一頭黑發(fā)看來有些雜亂，文弱清秀的臉色也是蒼白的。

    從頭到腳，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個文弱書生。

    賣藝人對著書生好一陣道歉，那書生輕輕咳嗽了兩聲，回應(yīng)得倒也頗為文雅得體：“我剛從外頭來，這斗篷上面許是沾染了什么邪祟的氣息。我沒有受傷，不妨事?！?/br>
    說著，他卻又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一旁的練朱弦：“倒是這位兄臺，臉上似乎掛彩了呢。”

    賣藝人趕緊又朝著練朱弦連聲道歉，這些小傷練朱弦尚且不放在眼里，于是也搖搖頭讓他不必介意。

    這邊才說了沒幾句話，一直站在后頭的燕英忽然看清楚了那書生的面容，頓時大叫了起來：“小師叔？！”

    那書生循聲看來，發(fā)現(xiàn)了燕英也是微微一怔：“……阿英？”

    ——

    燕英是東仙源弟子，按理來說，他的小師叔自當(dāng)也是東仙源之人。然而書生卻并未穿著杏黃色袍服，再仔細(xì)一問，果然與東仙源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小師叔名叫顧煙藍(lán)，是我?guī)煾笍那暗膸煹??！毖嘤⑷绱私忉專拔业膸煾概c大師叔，從前是碧云居的弟子，早年離開師門投靠東仙源。而小師叔則一直留在碧云居。”

    “碧云居？”練朱弦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聽見過。

    鳳章君立刻給了他肯定的答復(fù)：“葉蓁蓁的父親是碧云居的門主?！?/br>
    對了，就是那個門主撒手而去之后，連門主的小女兒都狠心丟出來的碧云居啊。

    練朱弦正想到這里，就聽見那顧煙藍(lán)笑意吟吟地開口道：“諸位剛才為我解圍，又是師侄的友人，不妨就隨我去到附近的酒肆里喝上一杯？”

    “好呀好呀！”練朱弦等人還沒來得及開口，燕英倒是立刻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

    于是一行人便朝著街口的酒樓而去，練朱弦沒走兩步，就看見鳳章君默默地靠過來，遞給了他一個小瓷瓶子。

    “你臉上的傷口，我有藥?！?/br>
    練朱弦看了看小瓷瓶，瓶塞鍍著金，里頭想應(yīng)當(dāng)是云蒼產(chǎn)的療傷圣藥。

    然而他卻搖了搖頭：“如此金貴的東西，還是省著點(diǎn)花用。我的恢復(fù)能力是常人的好幾倍，這點(diǎn)小傷，睡一覺就沒有了?！?/br>
    說著，一行人就已經(jīng)抵達(dá)了酒肆的門口。只見門口立著一位店小二，仿佛面露難色，正在與顧煙藍(lán)交涉著什么。然而當(dāng)看見了同行的燕英之后，卻又連連點(diǎn)頭，做起了“請進(jìn)”的手勢。

    “怎么了？”練朱弦過去詢問。

    “沒啥?！毖嘤⑤p松地?fù)u了搖頭，“這家店被人給包下來了，原本不再接客。但東仙源的人就是有特權(quán)，往里進(jìn)沒關(guān)系！”

    聽他將包票打得響亮，眾人這才魚貫入了酒肆。只見店內(nèi)布置得倒也頗為風(fēng)雅，卻空空如也，并沒有遇著傳說中包場的貴客。

    “人應(yīng)該都在天井里呢！”

    燕英顯然是知道一些什么的，于是領(lǐng)著眾人上到二樓的雅座。進(jìn)了包間，推開朝向天井那一側(cè)的窗戶，果然看見下面的花園里燈火通明。

    有大約二三十位賓客，正圍坐在天井之中?？创┲棧挂矈A雜著幾位東仙源的弟子。從桌上的動靜來看，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宴飲已近尾聲。不知為何，現(xiàn)場的氣氛看上去并不熱烈，反倒有些憂愁。

    練朱弦正覺得奇怪，突然聽見樓下花園里傳來“?！钡匾宦曗忢?，緊接著滿座賓朋盡皆沉默下來。

    “看那邊?！毖嘤⑿÷暈樗麄凕c(diǎn)出了鈴聲的源頭——那是擺在主桌中央的一尊托盤金人，手中金質(zhì)托盤之上，斷著幾截香灰、埋著一個金鈴。想必那金鈴鐺原是系在線香的根部，待香火燃盡之時，便跌落在金盤之上。

    鈴聲顯然是在催促著什么，上首那桌有位男子端著酒盞站了起來，轉(zhuǎn)頭面朝一眾賓客。

    “謝某在未央城內(nèi)四十三載，雖遺憾未有小成，卻也算是殘生之中難得愉快的一段時光。遙想當(dāng)年，謝某蒙受冤屈、誤入歧途，幸得柏舟、香象二位師父指點(diǎn)迷津，將我導(dǎo)入正途，又承蒙無庸城主收留。如今我已心無掛礙、無仇怨、無執(zhí)念，也該是離開此處，繼續(xù)前行的時候了?！?/br>
    說到這里，他舉起酒盞，向著四周微微致意：“今夜風(fēng)清月明、又得佳友送行，謝某已無遺憾。吉時已至，諸位，保重?！?/br>
    說罷，他便將盞中美酒一飲而盡，然后摔碎了酒杯，轉(zhuǎn)身朝著庭院深處那一大叢正在茂盛綻放的蝟實(shí)花走去。

    練朱弦發(fā)誓自己只不過是眨了一眨眼睛，那人便如葉片上的露水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第50章 酒樓怪談

    主人既已飄然離去，庭院里的這場酒宴便也陸續(xù)散場。練朱弦雖然并未完全理解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心中卻也猜測到了七八分。

    他正準(zhǔn)備問問鳳章君自己猜對了多少，卻見店家小二將酒水端了上來，還順便拿來了幾個空的碗碟。

    燕英一邊張羅著催促年紀(jì)最輕、輩分最小的李天權(quán)為諸位前輩倒酒，自己則將帶來的下酒菜一樣樣取出來，裝在碗碟里。一通忙碌之后，桌上倒也顯得有模有樣。

    眾人舉杯寒暄，美酒落肚，氣氛自然熟絡(luò)起來。

    想起葉蓁蓁之事，練朱弦忍不住首先開口試探顧煙藍(lán)：“日前，我曾在西仙源見過貴派掌門之女。”

    顧煙藍(lán)正單手支頤，一副病懨懨、孱弱無力之相，卻在聽見葉蓁蓁的名字之后，陡然精神起來。

    他追問：“……蓁蓁？你見過蓁蓁了？西仙源待她可好？”

    練朱弦道：“仙源再好終究比不過自家。像她那么小的孩子，比起送到西仙源里被剁手指頭，難道不是更應(yīng)該留在家里享受天倫之樂？”

    這一番話說得著實(shí)帶刺，顧藍(lán)煙rou眼可見地怔了一怔。

    燕英眼皮突跳了兩下，趕緊過來解圍：“小師叔，話說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我怎么聽說這陣子碧云居要準(zhǔn)備開山大典，全門上下閉門齋戒一個月，你怎么偏偏跑出來了？”

    顧煙藍(lán)卻并沒有理會燕英，反而一臉坦誠地面對著練朱弦。

    “沒能讓蓁蓁繼續(xù)留在碧云居，的確是我與幾位師兄妹們最大的遺憾?？扇缃竦谋淘凭?，早就不是當(dāng)年的碧云居了，讓她早點(diǎn)離開，或許也并不是什么壞事?！?/br>
    顧煙藍(lán)的態(tài)度如此溫和，的確令練朱弦有些意外，可他仍然有些話不吐不快。

    “恕我直言，我從未見過有哪個門派會如此劣待飛升掌門的家人。葉掌門為碧云居所做的種種貢獻(xiàn)，難道還不夠碧云居好好養(yǎng)大他一個女兒嗎？”

    這一番話出口，就連練朱弦自己都覺得委實(shí)有些超過。他正想著應(yīng)該如何往回找補(bǔ)，卻見顧煙藍(lán)輕咳兩聲，反倒露出了一個病懨懨的笑容來。

    “這倒也是巧了……其實(shí)就在不久之前，在下還與練兄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只不過，我是當(dāng)著碧云居現(xiàn)任掌門的面說的，然后就被趕了出來?！?/br>
    “……你是被趕出來的？！”燕英頓時大叫起來，“那個老混球，竟敢這么對付小師叔你？！”

    “噓——”

    顧煙藍(lán)卻讓他別那么激動，又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在座的鳳章君，有氣無力地似笑非笑：“新任的杜掌門與春梧君可是至交好友，鳳章君您可千萬別將我們這些私底下議論的事情，告訴給大真人知道唷?！?/br>
    鳳章君面無表情回應(yīng)他：“那是春梧君之事，與我無關(guān)?！?/br>
    “……”話已至此，練朱弦知道自己錯怪了顧煙藍(lán)，趕緊起身抱拳：“顧兄抱歉，剛才是我太過沖動，還望顧兄海涵！”

    顧煙藍(lán)卻連連搖頭：“蓁蓁不過只是一個小姑娘，沒爹沒娘又寄人籬下，閣下能夠如此為她仗義執(zhí)言，即便錯怪，顧某也斷沒有生氣的理由……其實(shí)此番來到東仙源，我也曾經(jīng)想要去西仙源探望她，奈何那里不是什么人都進(jìn)得去的。也就只能在這未央城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了?！?/br>
    聽他提起了西仙源，練朱弦與鳳章君默默對視了一眼，但誰也沒說話。

    倒是那燕英又嚷了起來：“對了，小師叔你是來城里投靠師父和師叔的吧？我們也正巧要去找他們，不如……”

    “不必了，我已經(jīng)來了?！?/br>
    一道聲音從樓梯那邊傳過來。眾人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一個身穿杏黃色法袍，腰佩翠玉革帶的昂藏男子，正負(fù)手向這邊走來。

    “哎呀呀……我的好師父！”燕英頓時嗖地一聲從椅子上竄了起來，跑到那人身旁做親熱狀，“好久沒見了，徒兒真真兒地好想念師父！”

    黃衣男子卻瞪他一眼：“聽說你這次擅闖西仙源，掌門已經(jīng)說了要狠狠地罰你，你在我跟前裝乖討巧也沒用！”

    一旁的李天權(quán)聞言，也趕緊解釋道：“商師叔，是我強(qiáng)行帶他一塊兒過去的。要罰就只罰我！”

    黃衣男子將目光轉(zhuǎn)向李天權(quán)，表情十分嚴(yán)肅：“小王爺，你已不是東仙源門人，這門規(guī)自然罰不到你的頭上來。你若是真心為燕英著想，就不要總是來招惹他?！?/br>
    這師父對待李天權(quán)的態(tài)度聽上去有點(diǎn)微妙——練朱弦正默默在心里覺得奇怪，卻見那黃衣男子已經(jīng)走到了桌前，卻是一臉詫異地打量著他的身邊人。

    “……鳳章君？什么風(fēng)竟把您給吹來了?！惫幻藷o論走到哪里都是名人。

    鳳章君向著黃衣人點(diǎn)頭致意：“陪朋友來散散心。”

    黃衣人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了練朱弦：“還沒請教……”

    陳情帖已出，練朱弦便也坦言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南詔五仙教護(hù)法，練朱弦?！?/br>
    “原來是前日里協(xié)助云蒼抓住尸鬼的那位練毒仙。”黃衣人顯然看過陳情帖，拱手施禮，“在下乃是東仙源負(fù)責(zé)值守未央城的商無庸，幸會幸會。”

    燕英又如水蛇一般纏了上來：“我?guī)煾妇褪俏囱氤堑某侵?，你管他叫商城主就行啦！?/br>
    等到其他人都說完了話，坐在角落里的顧煙藍(lán)這才抬頭打照面：“師兄?！?/br>
    商無庸沖著他皺眉：“你怎么又到處亂跑？虧得剛才聽人說附近有個外鄉(xiāng)人被襲擊了，我才找過來?！?/br>
    顧煙藍(lán)卻笑道：“反正待在塔里閑著也是閑著。外頭那么熱鬧，就想著出來湊湊熱鬧了?！?/br>
    商無庸還想再說些什么，然而燕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拉著他落了座，又開口問道：“對了，師父，您能說說當(dāng)初您是在哪兒撿著我的嗎？”

    商無庸反問他：“提這個做什么？”

    燕英道：“是這位美……練兄說，他們五仙教里有個人與我長得像，說不定會是我失散的親人?！?/br>
    “竟還有此等事？”商無庸略形詫異，“可普天之下，外形相似之人也不在少數(shù)?！?/br>
    練朱弦道：“實(shí)不相瞞，我那位朋友不止是與燕英相似，甚至可以說是一卵雙生，就連身上的胎記都一模一樣?！?/br>
    “什么？居然是像到這種程度？！”燕英頓時驚詫，“真的假的，為何不早說，這也太邪門了！”

    “的確很像?！痹趫鲋酥校瑯右娺^林子晴的鳳章君點(diǎn)頭作為旁證，“你與那位藥師定有機(jī)緣巧合。”

    鳳章君此話一出，商無庸便也不再懷疑，直將自己所知之事和盤托出。

    “當(dāng)年，我與無心尚在碧云居葉掌門門下修行，一日外出獵魔之時途徑柳泉郊外，因?yàn)樵庥雎穹?。重逢之時，無心的懷里就抱著一個小小的布包，里頭裹著個滿身血污的小嬰兒，便是燕英。”

    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看了一眼興致勃勃的徒弟：“這些事，我們也早就說給過你聽。”

    “徒兒知道?！毖嘤⑦B連點(diǎn)頭，“可是徒兒卻不知道，當(dāng)年無心師叔具體是在哪里將我撿到的，我問過好幾遍，可他就是不肯說。”

    “……”

    從表情來看，商無庸顯然是知情的，只是礙于某些顧慮無法出口。

    見他似有糾結(jié)，燕英竟大了大膽子，主動威脅道：“您要是不說，那我可就找無心師叔去了！”說著，作勢就要往樓下走。

    “胡鬧！”只聽商無庸一聲斷喝，陡然顯出了威嚴(yán)，“你師叔他正在閉關(guān)修煉，今日正要緊，明晚才能出關(guān)。你敢去打擾，我就先打斷你的狗腿！”

    “師父息怒、師父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