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鐘見過？”劉師長忙問。

    鐘建國老老實實點頭：“我到宋家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她大姐的婆婆說，我跟我爸不像。所以對她印象特深。”說著，頓時明白過來，試探道，“楊嬸子是師長家的人？不對，我記得師長不是濱海人。宋招娣同志，怎么回事？”

    宋招娣沒繞彎子，先說她大姐夫的事，隨后才說今天發(fā)生的事：“劉師長，我確定您大嫂是我嬸子，我姐夫和你大哥長得也挺像，但是他們愿不愿意跟你們相認，還得容我寫信問問?！?/br>
    “為什么不愿意？”鐘建國剛剛明白過來，又糊涂了。

    宋招娣：“大姐夫的爹犧牲的消息傳回老家，師長沒時間回去，師長老家的人以為他也出事了，就把姐夫和他娘趕出去了?！?/br>
    “趕出去？不可能吧。”鐘建國不大相信，“他們是烈士遺孤，憑什么？”

    宋招娣也不信，可是無論哪個時代，都有好人和壞人：“楊嬸子說有幾個人罵她不守婦道，不配當烈士遺孤。其實就是看中上面給楊家的補貼，還有楊家的房子。”

    “是的?！眲熼L揉揉眼角，頗為懊惱，“我回到家的時候，我大哥的房子的確被人占了。補貼的錢，他們給我，我沒要，還給組織了。

    “現(xiàn)在仔細想想，他們看到我回來的表情，不是驚訝，是驚嚇。估計做夢都沒想到我能回來。我那時只顧得擔心嫂子和孩子，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也沒想到找前后鄰居打聽打聽?！?/br>
    “關心則亂，我理解?！彼握墟返溃翱墒悄銢]及時回家，也沒給家里寫封信，他們就以為您不在了。不但沒怪你，逢年過節(jié)，姐夫在路口給他爹燒紙的時候，也沒忘記您。你現(xiàn)在又突然出現(xiàn)——”

    “等一下，小宋，我們寫信回去了?！倍未笊┑?，“我寫的信，字歪歪斜斜的，我還怕幫大嫂念信的人認不出來?！?/br>
    宋招娣驚訝：“寫過信？可是我嬸子沒收到啊。這…劉師長，你看這事……”

    “信的事我會托人查清楚。他們娘倆如今在小宋村，沒凍著沒餓著，無論愿不愿意見我，我以后見著大哥都有個交代?！眲熼L抹一把臉，沉沉的嘆了一口氣，“老段，先讓小宋寫信問問。小宋，他們如果愿意見我，你一定要跟我說，我派人去接他們?！?/br>
    宋招娣見他雙眼通紅，點了點頭：“我下午就寫信。嫂子，劉師長，咱們先吃飯？”

    “對，師長，先吃飯。”鐘建國跟著說，“我去盛飯。大娃，帶你劉伯伯和伯母去洗洗手。”

    鐘大娃心喜，終于可以吃飯了。一想到大人之間的氣氛不大對勁，想笑的小孩使勁咬咬下唇，板著小臉帶兩人去洗手。

    消失多年的親人突然出現(xiàn)，劉師長和段大嫂沒什么胃口。架不住番茄炒蛋酸酸甜甜很開胃，大娃和二娃又吃的吧唧嘴。兩人被感染，胃口被打開，忍不住吃了一大碗飯，又吃一個大饅頭。

    大娃拿著勺子舀菜湯澆飯，劉師長和段大嫂才意識到，一開始說不吃不吃的他們把鐘家的菜全吃完了。

    兩人尷尬地臉通紅。

    段大嫂不甚好意思說：“大娃是不是沒吃飽？我再去摘幾個番茄?！?/br>
    “不用了?！彼握墟返?，“他和二娃喜歡用番茄汁拌飯?！闭f著話把汁到兩個小孩碗里。

    鐘建國很是自然的端起兒子的碗攪拌幾下。

    二娃迫不及待地挖一勺米飯塞嘴里，瞇上眼贊嘆道：“好吃！”

    “都沒你們倆會吃?！辩娊▏梢谎蹆蓚€兒子，“以后去別人家，不準用菜汁澆飯?！?/br>
    大娃不假思索道：“才不會呢。別人家的菜沒有后媽做的好吃?！?/br>
    “這孩子……”劉師長見倆孩子確實喜歡菜汁澆飯，尷尬褪去，又有些無語，“怎么喊小宋后媽？要叫媽?！?/br>
    鐘建國：“故意的。師長，別管他們。招娣，把三娃給我，你去寫信。”

    “好?！彼握墟吩跇巧蠈懞眯?，并沒有直接封起來，而是遞到劉師長手中，請他過目。

    劉師長頗為意外，看向宋招娣時，儼然像看自家異常懂事的后輩。

    鐘建國注意到劉師長的眼神，忍不住嘆氣，這個宋招娣啊，怎么這么會來事？一想到從營區(qū)回來的路上，劉師長提醒他兩次，回去就向宋招娣道歉。

    原本不打算道歉的鐘建國不得不認真琢磨，該怎么道歉才能不丟臉，又能讓宋招娣原諒他，從此以后不再提這件事。

    晚飯歇息之前，鐘建國終于想出來，把宋招娣叫到客廳里：“你想什時候去學校上課？”

    “查清楚了？”宋招娣不答反問。

    鐘建國呼吸一窒，這個女人，說話就不會委婉點么：“查清楚了，我不該懷疑你?！?/br>
    “你本來就不該懷疑我?！彼握墟返溃拔沂钦l？你三個崽的媽。懷疑我就是把你的三個娃交到敵人手上。”

    鐘建國嗤笑一聲：“宋招娣同志，你恐怕不知道，很多基層軍官都沒聽說過兩棲登陸艦，你卻脫口而出。我沒把你拷起來審問，正是看在三個孩子的面子上?！?/br>
    宋招娣心漏一拍，暗暗警告自己，以后不準再說跟部隊、武器沾邊的事，面上強裝無所謂：“既然還懷疑我，那你繼續(xù)查啊?！?/br>
    鐘建國噎住，心想，他的政委親自出馬都沒能查到有用的東西，以后派別人去？濱海師范大學早已停課，學生不是下鄉(xiāng)就是回家。

    留過洋，家里是地主、商人的老師也被打成黑五類，死的死，傷的傷，下放的下放。再查宋招娣，恐怕只能從檔案上查起：“少激我。不用你說，我也會弄清楚。現(xiàn)在老實交代，你以前的那個對象到底是怎么回事?！?/br>
    “跑了?！彼握墟啡詢烧Z說個大概，“他家是民族企業(yè)，找人活動一下沒什么大問題。不過，他們家的人怕遭罪，就跑了?！?/br>
    鐘建國再也忍不住，仰頭翻個白眼：“你也夠狠，居然咒他死?！?/br>
    “可惜他沒死，這會兒指不定已經轉到資本主義國家，正吃香的喝辣的。不過，我倒是巴不得他腸穿肚爛不得好死?！彼握墟氛f著話嘆了一口氣，“鐘建國，你說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呢。

    “我本將心向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無可奈何心已死，親戚鄰居還逼我。挑挑揀揀覓夫婿，卻找到你這么一位疑心病晚期沒得治的鰥夫?！?/br>
    鐘建國笑著點頭：“繼續(xù)?！?/br>
    “繼續(xù)什么？十點了，還不睡覺想干嘛啊。”宋招娣白他一眼，站起來就往東邊走，“明天記得去買菜，家里沒菜了?！?/br>
    鐘建國楞了一下，回過神來，客房的門已合上，無奈又無語：“宋招娣，你簡直有病。”

    “你才有?。　彼⒁幌?，宋招娣拉開門，“少在背后罵我，否則我就去找你們劉師長，說你，你打我?！?/br>
    鐘建國莫名其妙，指著自己：“我打你？我什么時候碰過你一指頭。”

    “你是沒用手打我，你對我冷暴力。”宋招娣知道這時期的人不清楚‘冷暴力’是什么意思，不介意解釋給鐘建國聽，“從不主動跟我說話，我上趕著討好你，你還對我愛答不理。這就叫冷暴力?！?/br>
    鐘建國舉起拳頭：“信不信我把冷暴力變成熱暴力？”

    “信！”宋招娣脫口道，“這世上沒有你鐘建國不敢干的事?！?/br>
    鐘建國扶額：“趕緊睡吧。別一天二十四小時，想著法子氣我。氣死我對你沒什么好處。對了，除了菜還買什么？”

    “買條鱸魚或者鲅魚，刺少也便宜?！彼握墟返?，“不能天天吃雞蛋，我沒怎么吃，看都看膩了?！?/br>
    鐘建國點了點頭，一邊往他房間里走一邊說：“再吃半個月，那倆孩子估計就不好意思喊你后媽了。”

    “等等，你后媽真坐船走了？”宋招娣總感覺她忽略了什么，沒孩子在身邊鬧著，四周靜下來，終于想到兩個難纏鬼走了就一直沒回來。

    鐘建國：“她們去營區(qū)找我，被巡邏的人攔在外面。一直沒等到我，估計又不敢來找你，就回去了。”

    “我表姨得上班，不能離開太久，你那個丈母娘怎么回事？”宋招娣問，“她比我表姨難纏多了，不像是這么輕易罷休的人?！?/br>
    鐘建國：“心虛。當年我還在申城的時候，整個家屬院的人都知道大娃的姥姥什么德性。他們當中有很多人也隨主力部隊搬到這邊，真鬧起來也沒人向著她。

    “她想找司令告我的狀，估計也沒人告訴她司令長什么樣。還有一點，她家庭成分有問題，她也不敢大鬧?！?/br>
    “那她以后再來打秋風，我可以把她關在門外嗎？”宋招娣問。

    鐘建國：“大娃和二娃沒意見，我就沒意見?！?/br>
    宋招娣心想，你的兩個兒子恨不得拿刀砍死你前丈母娘。不過，這話一旦說出來，鐘建國又得訓孩子。宋招娣也就什么都沒說，直接關門睡覺。

    鐘建國望著緊閉的房門，輕笑一聲，我看你還能自由幾天！

    陽歷十月二十九日，下午，紅崖鎮(zhèn)下著瓢潑大雨。郵局的同志不想去送信，可是信從翁洲島寄來，郵票又跟普通老百姓用的不一樣……送信的同志怕耽誤了大事，穿著雨衣，頂著大風把信送到小宋村。

    宋母一看送信的同志的褲子全濕了，不顧對方婉拒，把人拉到屋里。隨后才把信遞給宋招娣的父親。

    盛情難卻，郵局的同志就提醒宋母，看完了就寫封回信，他走的時候也正好帶回去。然而，話音落下，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郵局的同志看向宋父，發(fā)現(xiàn)他的神色很是復雜，不禁站起來，連連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宋父嘆了一口氣，把信交給劉洋。

    劉洋看完沉默下來。

    宋母也顧不得招呼郵局的同志喝水，連忙問宋父出什么事了。

    宋父也以為劉洋的叔叔戰(zhàn)死沙場。如今不但突然出現(xiàn)，還是個高級軍官。宋招娣還希望他們去一趟，也順便認認鐘家門。搞得宋父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便向郵局的同志討個主意。

    對方沒想到劉洋是烈士遺孤，更沒有想到他的叔叔是軍官。前一個忍不住罵賊老天，這會兒又忍不住感謝老天爺。要不是外面下著雨，他就不會進來躲雨，更不會認識烈士遺孤兼軍屬。

    拿過信仔仔細細看一遍，郵局的同志就建議宋家人立刻過去，不要等著對方來接他們，畢竟劉洋的叔叔是劉洋的長輩。

    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宋父望著遠處山上的霧，覺得沒有兩三天雨停不下來，想等兩天再去?？墒且豢吹酱笈霾恢朗裁磿r候哭了，忍不住說了一句，現(xiàn)在想去也沒法去。

    郵局的同志立即說，他有辦法。

    翌日，清晨，天空飄著牛毛細雨，一輛綠色的車來到小宋村。傍晚，綠色卡車把宋家六口送到濱海市。

    劉洋的母親受不了舟車勞頓，她便留下來看家。因郵局的車進村一事，搞得小宋村的大人小孩都知道劉洋是烈士遺孤，沒等宋父宋母開口，就紛紛跟宋招娣的家人說，他們會照看好劉洋的母親。

    車子抵達濱海市，在郵局的同志的幫助下，劉洋買了車票，也給鐘建國發(fā)了電報。

    鐘建國以為宋家人過幾天才能到。沒想來的這么迅速，把其他事交給張政委，就拿著電報回家。

    話說回來，宋招娣給幾個孩子做幾頓鱸魚，大娃和二娃迅速拋棄番茄炒蛋，天天早上提醒鐘建國買鱸魚。

    翁洲島四面環(huán)海，海鮮比rou便宜，也不要票，從而導致副食廠的魚rou遠遠比豬rou好賣。

    鐘建國晚去一會就很難買到兒子們吃的鱸魚?？伤刻煸缟隙嫉盟㈠佅赐?，也懶得記著時間，買不到鱸魚就隨便買。

    鐘建國拿著電報回到家，看到宋招娣和幾個孩子正在吃餃子，大娃和二娃中間還放個盛醬汁的碟子，很是驚訝：“咱不是說好了，rou票留著等你爹娘來了再用?！?/br>
    鐘大娃：“爸爸，不是豬rou餃子，是鲅魚餃子?！?/br>
    “鲅魚？你們平時晌午都是這么吃？”鐘建國意有所指。

    宋招娣白他一眼：“想多了，第一次吃就被你碰個正著。不過，鍋里沒餃子了。”

    “那你們昨天中午吃的什么？”鐘建國問。

    宋招娣：“清蒸魚。”

    “前天中午呢？”鐘建國又問。

    宋招娣：“豆瓣醬燒魚?！?/br>
    “大前天呢？”鐘建國咽口口水。

    宋招娣：“豆腐燉魚?！?/br>
    “從明天開始我晌午回來吃飯，就這么決定了。不接受拒絕?！辩娊▏f完就往廚房里去，看到鍋里連個餃子皮都沒有，大失所望?；氐娇蛷d拿走大娃手邊的筷子，“給爸嘗嘗?！?/br>
    “一個！”大娃放下勺子，伸出一根手指頭。

    鐘建國點了點頭，夾走一個嘗嘗很是鮮嫩，朝二娃碗里夾一個。

    二娃下意識用手捂住，大叫：“爸爸！”

    “一個！”鐘建國道，“哥哥給爸爸一個餃子，你也應該給爸一個?！?/br>
    宋招娣無語：“真有出息。你回來干嘛來了？”

    “差點忘了?！辩娊▏贸鲭妶?，“你爹發(fā)的電報。去給我煮點面，我就給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