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寶應(yīng)二年的正月才過。汴都的雪就比以往幾年下得都要頻繁起來。

    縱然白日下著大雪, 城中也是一般無二的熱鬧, 街上人流喧嘩, 車馬往來, 似乎都還籠罩在正月的嬉鬧當(dāng)中。

    崔氏到底是王妃, 又育有一子，韶王在過年前，解除了她的禁足。許是知道自己不如趙幼苓，崔氏這次出來后, 難得老老實(shí)實(shí)過了年，沒再敢鬧出事來。

    韶王心滿意足，故在她房里多留了幾日，這才叫有些被挑起事來，慢待崔氏的的下人縮起了脖子。

    這日, 韶王照常一早進(jìn)宮上朝。

    待回王府時(shí), 臉色難看如墨, 一時(shí)間伺候的下人們誰也不敢往他跟前湊。

    下人不敢往前湊，后院的女人又個(gè)個(gè)除了一張臉沒有別的東西, 再碰上一個(gè)看不懂眼色竟還讓奶娘抱著十七郎來找他親近的崔氏。韶王騰地起身, 臉一板，抬腳往琳瑯院去。

    昨夜下了大雪，雪積得有到小腿這么厚。琳瑯院內(nèi)，也不知是哪個(gè)小丫鬟，堆出了幾個(gè)怪模怪樣的雪人。院內(nèi)一角的紅梅樹上，梅花繁盛, 帶著幽香，整個(gè)小院寧和雅致，只聽得到清脆的落子聲，還有小丫鬟們起哄叫好的笑鬧聲。

    還未見到人，只聽這些聲音，韶王便覺得心下一靜，舒坦了不少。

    只是想起宮里說的那些事，他又板起臉，背著手走進(jìn)屋子。

    屋里，姐妹倆盤膝，一人執(zhí)白，一人執(zhí)黑，正在下棋。

    他腳步輕，姐妹倆又一心沉浸在棋盤，并未察覺有人走近。

    倒是幾個(gè)丫鬟，一眼見著韶王，當(dāng)即倒吸了口氣，急忙行禮。

    丫鬟們的聲音終于讓姐妹倆從棋盤上分出神來。趙幼苓抬眸，見韶王站在一旁，面色略有些不好，捏著棋子的手頓了頓，這才在忙不迭丟下棋子的趙元棠后站起身來。

    “父王——”

    趙元棠起身見禮，被韶王攔?。骸澳銈兘忝脗z繼續(xù)?！?/br>
    趙幼苓搖搖頭：“父王臉色不好，可是身體不舒服？”她說著就要茯苓去請府上的大夫過來看看。

    韶王繃著臉沒說話，抬手就要擺，門外幾個(gè)仆婦慌慌跑來。

    “王爺，二娘，十一娘，戴家來人了。”幾個(gè)仆婦說道。

    “戴家？哪個(gè)戴家？”韶王冷著臉。

    汴都里最有名的戴家不就是皇后和貴妃的母家。除開這個(gè)，還有哪個(gè)戴家能叫下人慌成這樣。

    聽到戴字，趙幼苓抬頭看向仆婦。

    “是貴妃的戴家，王爺?！逼蛬D低頭說道。

    果然是那個(gè)戴家。

    趙幼苓和趙元棠面面相覷，又看韶王，見他皺眉，臉色發(fā)沉，心底明白，多半是戴家那兒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且攀扯到了韶王府。這才叫他如此。

    “什么事？來的是誰？”韶王抓了枚棋子，在指間轉(zhuǎn)圈，眉頭皺得緊緊，“要是是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人，叫他們丟下話就回去，本王身體不適，不好見客。”

    仆婦縮了縮脖子，看看兩位小娘子，不敢大聲道：“說是……說是來提親的。”

    “我們是來替戴家來提親的?！?/br>
    廳堂里，兩位宗親夫人笑盈盈地看著韶王說道。

    這兩位都有些年紀(jì)，論關(guān)系，韶王還得稱呼她們一聲嬸子。因關(guān)系算不得多近，也不如英國公在天子面前得臉，是以韶王還真的很少與她們碰面，即便是崔氏，也不見得認(rèn)得她們。

    聽說是來替戴家提親，崔氏瞪大了眼。

    韶王卻還是板著臉，一臉的不高興。

    “提親？”崔氏問道，想到王府里如今正當(dāng)齡的仍舊只有趙元棠和趙幼苓，她又忍不住追問，“為誰？提的……是哪一位？”

    “自然是……是為子遲來的?！币晃环蛉寺杂行┆q豫，一時(shí)遲疑，反叫身旁那位夫人搶了先，伸手就遞來一張庚帖，“子遲與府上的新都郡主有緣，這都快一年了，心底仍掛念著郡主，所以……”

    戴桁？

    趙幼苓一時(shí)間停職了呼吸。她與趙元棠躲在廳外，韶王并未阻止，顯然也是打算讓她們聽聽究竟都發(fā)生了什么。

    可這一聽，就聽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戴桁還敢來提親？”韶王問道。

    視線落在面前，對于夫人手里拿的庚帖，動(dòng)也不動(dòng)。

    韶王的態(tài)度太過明顯，兩位夫人有些尷尬地轉(zhuǎn)手將庚帖放在桌上?！巴鯛敽伪厝绱?，不過是個(gè)玩意兒，等這親事成了，郡主過門，想怎么處置都可以?！币蝗苏f完，另一人接上：“況且，戴家現(xiàn)在只等著孩子生下來，這就去母留子。污不了郡主的眼睛?！?/br>
    兩位夫人說完話，是再不敢久留，于是匆忙告辭。人前腳才走，后腳崔氏就拿過庚帖打開看了起來。

    里頭端正寫著郎君的名諱生辰，的的確確是先前那個(gè)鬧出事來的戴家子沒錯(cuò)了。

    可是戴家……這是瘋了不成？

    “父王今日在宮里，是不是就因?yàn)檫@事才臉色難看？”

    趙幼苓出來直接問道。

    “戴桁那個(gè)妾……似乎還只是個(gè)通房，到底有趣，庶長子都生了還只肯給一個(gè)通房的身份?！鄙赝趵湫Γ澳桥诉@一胎，又是個(gè)兒子。雖然戴家有去母留子的打算，可前頭已經(jīng)有了個(gè)庶長子，再過幾個(gè)月又要多一個(gè)庶子，汴都城中哪還有世家舍得將女兒嫁給他。就是有，愿意嫁的也不過是些末流，或是家中庶女。這些人，戴家可看不上眼?！?/br>
    韶王看著趙元棠，只覺得自己這個(gè)嫡女果真是受盡委屈，想到戴家的打算，和厚著臉皮在宮門口候他卻被他甩在身后不予理睬的戴桁，韶王就覺得一口氣悶得慌。

    崔氏卻是滿臉震驚。

    “不如……不如讓十四娘……”崔氏的話還沒說完，韶王的臉又黑了幾度。

    “母妃，”趙幼苓哭笑不得，“十四娘才多大，那戴桁又多大，且不說他還沒成親就有了兩個(gè)庶子，就算這一個(gè)去母留子了，那之后呢？等十四娘及笄，只怕他院子里庶子庶女就能組一支馬球隊(duì)了?！?/br>
    她頓了頓，“更何況，戴家顯然只想娶二姐?！?/br>
    見崔氏這時(shí)候還犯糊涂，韶王越發(fā)惱怒戴家的舉動(dòng)：“他們不過是覺得二娘年紀(jì)大了，在汴都找不著合適的人家，這才蹬鼻子上臉，想叫本王的女兒認(rèn)命嫁進(jìn)戴家！”

    他怒極拍桌：“本王偏要給二娘找一個(gè)比他姓戴的好上千倍的小郎君！什么納妾蓄婢，外頭安置外室，統(tǒng)統(tǒng)不許！”

    雖然趙幼苓很想說，身為一個(gè)后院鶯鶯燕燕一大群的親王實(shí)在沒有資格叫女婿只守著妻子一人，但看著韶王一片慈愛之心全然是為了趙元棠，她到嘴邊的話動(dòng)了動(dòng)，咽了回去。

    戴家這門親，韶王不愿接。庚帖不過只在王府里留了半柱香都不到的時(shí)間，就叫韶王派人扔回了戴家。

    至于戴家是怎樣一個(gè)反應(yīng)，韶王不想知道，韶王府上下也沒人想知道。十四娘為此又鬧騰了幾次，叫韶王大怒，將她禁足，又命她抄上二十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抄完才允許出來。

    然而，不過才幾日功夫，戴家又鬧出事來。

    這一回，卻不是戴家找了誰來提親，或是跑宮里同皇后告狀，又借著親戚關(guān)系，同貴妃表達(dá)戴家一片真心。

    而是那個(gè)叫瓊娘的女人。

    趙幼苓站在門口，微微低頭，看著挺著七個(gè)多月肚子跪在韶王府門前，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心里只能罵一句：有病。

    戴家從前不愿接納瓊娘，只許戴桁將她安置在外面，扔了幾個(gè)婆子，既是照顧，也是監(jiān)視她。

    她生的那個(gè)孩子，因是戴桁的庶長子。戴家長輩早早就接回家，由戴母教養(yǎng)。去年瓊娘再度懷孕，以腹中孩子為由，哭得戴桁心軟，被意接回戴家中照顧。

    瓊娘顯然是個(gè)聰明人，戴家想要去母留子的打算，根本瞞不住她。孩子要生，男人她要，命更要留下。

    她哭著跪在韶王府門前，話不必說，已經(jīng)先讓人都聚攏過來，對著王府指指點(diǎn)點(diǎn)了。

    趙元棠今日去了英國公府。

    自趙婳出嫁后，英國公夫人便寂寞了許多。好在趙幼苓與呼延騅雖隔著千萬里仍舊書信時(shí)有往來，趙婳嫁給阿泰爾之后的事情，呼延騅都會(huì)在信里提起。有時(shí)甚至?xí)汹w婳的親筆信。

    趙元棠湊巧拿了趙婳的信去英國公府，避過了瓊娘。

    見瓊娘今日穿得精致優(yōu)雅，身上的衣裙雖不是御制，但也不差，一張臉孔更是精心打扮過，趙幼苓便知，這人心思不淺。

    趙幼苓見她梨花帶雨，柔弱可憐地哭泣，不由抿抿唇。

    “你為什么來這？”

    瓊娘嚶嚶哭泣，聲音柔弱，抬手擦了擦眼角，微微垂頭：“娘子，求娘子能讓妾見一見郡主?！?/br>
    “我二姐不在府中。”趙幼苓道，目光落在瓊娘的臉上，又看著她的肚子，嘆道，“你這肚子看起來，怕是就要臨盆，你跪在王府門前，是想做什么？”

    “妾只是……只是想來見一見郡主。”

    瓊娘支支吾吾了許久，似乎是在趙幼苓漠然的表情里，鼓起了勇氣。她的目光充滿了水意，盡管不哭了，可仿佛雨后新荷般顫巍巍的睫毛，寫滿了柔弱和委屈。

    “妾的夫君有意求娶郡主，只是苦于妾為夫君十月懷胎已生下一子，如今腹中還有一子……郡主不愿下嫁，可夫君真心愛慕郡主，還請郡主能看到夫君一片真心上，允了他吧！”

    “妾夫君的家人，認(rèn)定是妾的緣故，才令夫君不能心想事成，即便皇后允婚，韶王與郡主也不肯答應(yīng)，所以……所以妾等生下這個(gè)孩子，便要被去母留子……念在妾的愛子之心，懇請郡主見妾一面，妾……妾要將兩個(gè)孩子都托付給郡主?！?/br>
    她哭得發(fā)顫，渾身上下俱是戲。

    圍觀的人先前還不知她的身份，聽到這里，只覺得她著實(shí)可憐，一時(shí)間竟也有人搖頭感慨了起來。

    趙幼苓卻是笑出聲來，居高臨下，道：“有妾有子，卻欺瞞陛下無妾無子。如此欺君之罪，陛下只是訓(xùn)斥，饒戴家滿門難道還不夠？”

    “而且，”她走下臺(tái)階，笑盈盈地望向瓊娘，“要去母留子的是戴家，你該求的難道不應(yīng)該是他們嗎？”

    第93章

    少女的聲音盡管透著笑意, 可實(shí)則冷淡至極。

    瓊娘跪在地上, 驚呆了, 連眼淚都忘了再流下來。

    “小娘子怎么能這么說話！”從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來一個(gè)姑娘, 鵝蛋臉, 大眼睛，生得很是可人，只是年紀(jì)要小一些，似乎才十二三歲的模樣。

    那姑娘急忙跑到瓊娘身邊, 伸手就要扶她起來，見此刻瓊娘滿臉都是淚，凌亂的頭發(fā)貼在臉頰上，看著十分狼狽，姑娘頓時(shí)就心疼了起來：“我家娘子明明是真心實(shí)意地來求見郡主的, 你怎么能這樣侮辱她？”

    趙幼苓并不意外會(huì)有人過來幫瓊娘。她懷著身孕, 就算偷跑出來, 身邊定然也會(huì)帶著丫鬟。她寶貝肚子里的這個(gè)孩子，并不想在韶王府這鬧出一尸兩命的事情來。

    果然, 一聽小姑娘的話, 還真就是她帶來的丫鬟。

    “若是求見，為何她不言不語，來即跪在門前掉眼淚？”趙幼苓眉頭微挑，面帶笑意，“再者，我已經(jīng)說過, 你們要見的人并不在府中。如此還不肯走，是想賴上韶王府了？”

    趙幼苓先前提到戴家，圍觀眾人便知曉，跪在韶王府跟前的這一個(gè)，就是王府的郡主先前差點(diǎn)被賜婚要嫁的戴家子從外頭帶回來的女人。

    有多少人家，因?yàn)樵阢甓紓鞯梅蟹袚P(yáng)揚(yáng)的這件事，對家中兒郎耳提命面，警告他們決不能為了外頭的芝麻，就丟了原本到手的西瓜。

    再看一個(gè)郎君們興起了寵一寵的玩意兒，竟然還敢鬧騰到人前，越發(fā)覺得微妙起來。

    “這世上哪有那么湊巧的事情，不過就是小娘子你攔著不讓我們娘子見一見郡主罷了！都說郡主是個(gè)善人，既然日后仍是要嫁給我們郎君，為何就不肯見一見娘子，聽一聽娘子的心里話?！?/br>
    小丫鬟陰陽怪氣道，“郡主分明就是嫉恨我家娘子，生怕日后過門，娘子若是活著，就還會(huì)得郎君寵愛，說不定連娘子留下的兩位小郎君都不愿庇護(hù)，簡直是鐵石心……”

    話還沒說完，就被趙幼苓漫不經(jīng)心地打斷了：“茯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