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后來日子好似平靜了下來,祖父接受了放化療,即便不能徹底好起來,卻也爭取到了一線生機。 直到今年六月病情再次復發(fā),全家人都知道這次恐怕難以闖過這道鬼門關了,連祖父自己都暗地里做著準備。 只是朱砂并不像十年前那樣惶惶了,到底是長大了,知道這世上沒有誰會一直陪著她,父母不能,兄弟姐妹不能,祖父就更不能。 在朱家人看來,老人如今過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憐憫和慈悲,他們能做的,不過是讓他吃好喝好,讓他做自己想做的事,見想見的人。 朱昭平慢悠悠的吃完飯,朱砂收拾了飯盒,坐在他床邊陪他說話。 老人近來很愛回憶從前,望著朱砂秀美的臉孔,想起關于她的舊事,“我聽說有女孩子臉上長了青春痘,耐不住用手摳的,你可不要學,小的時候你長水痘,你爸爸特地讓阿錚撿了藥,好讓你快點出痘快點好,結(jié)果到了結(jié)痂你又手多,就留了疤,不高興了許久,分明是你自己的錯。” 朱砂聽祖父提起自己的黑歷史,面上訕訕的,“爺爺!你怎么又提這些老黃歷……” “什么老黃歷,這是要吸取的教訓,你什么時候要是有阿錚一半穩(wěn)重,我就是走了也放心?!敝煺哑絿@口氣,望著孫女兒不以為然的模樣很是頭疼。 “你就只會夸他,他就永遠比我好,到底是他是你孫子還是我是你孫女兒嘛。”朱砂不滿的嘟囔了一句。 像是被按下了什么開關,她忽然想起昨天半夜蘇禮錚站在門外似笑非笑的問她是不是得罪過她的樣子來。 走廊上的燈光明亮得晃人,卻不及他面上隱約的無奈刺眼,她記起自己像想要極力擺脫什么似的讓他不要叫自己小師妹。 語氣忿忿,又欲蓋彌彰。 第一次生出了對蘇禮錚其人的些許好奇來,“哎,爺爺,蘇禮錚是怎么到咱們家盛和堂來的?” 難得聽到她主動問起蘇禮錚,朱昭平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在看到她眼里的好奇時忍不住笑開,“這個啊,說來就話長了……” 蘇禮錚的父親蘇照明是本市一所重點大學的文學院教授,那是個極富浪漫主義情懷的英俊男人,他瘋狂的愛上了自己的女學生,為了和她廝守終生而堅決與身為樂團大提琴手的妻子江寧真離婚,并于父親決裂。 蘇禮錚的母親江寧真是個頂要強的女人,她當然是花容月貌的美嬌娥,然而她的脾氣也與她的美貌成正比,在丈夫提出離婚時她曾經(jīng)放下尊嚴鬧了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已經(jīng)無法觸動丈夫時,她果斷的收回了歇斯底里,然后簽字離婚,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家。 她走時沒有帶走蘇照明送給她的任何一件首飾,也沒有帶走蘇照明留給她的曾被她當做此生最完美的作品的兒子。 那一年蘇禮錚還未過五歲生辰,他那年的生日過得極其冷清,此后的幾年間,每年生日都只有祖父和幾道由請來照顧祖孫倆起居的阿姨做的菜。 直到十歲時蘇禮錚的祖父蘇國維決定將他送到同門師弟朱昭平的盛和堂習醫(yī),他的生日才又恢復了兩分父母俱在時的溫暖,起碼師父朱南和師母霍女士會特地給他放假,給他煮長壽面和雞蛋。 “爺爺,蘇禮錚的爺爺和你是同門?”朱砂聽到這里,忍不住出聲詢問。 朱昭平微微笑了笑,仿佛想起了年輕時的時光,“我和你蘇爺爺都師從中醫(yī)名家鄧望春老先生,后來我身為長子回家繼承了家業(yè),你蘇爺爺則繼承了先生衣缽。早年間日軍侵華,他避難于港島,和四個同學在文威東街南北藥材行會址合辦南國新中醫(yī)學院,還在九龍芝蘭堂藥店坐堂應診,后來港島也淪陷了,他就輾轉(zhuǎn)回到h市繼續(xù)行醫(yī),解放后,他開始參與原h(huán)市中醫(yī)學院的組建工作,才華才得以施展……” “那個時候要編教材,懂的人少,他還特地跑來和我討論,說起來,你爺爺我也算是幕后英雄咯?!崩先说靡庋笱蟮拿掳停瑳_孫女兒炫耀。 朱砂聽得入神,追問道:“后來呢,后來蘇爺爺怎么樣了?” “后來十年動蕩,他也是備受沖擊,不過好在他沒有放棄,不過他早年女兒夭亡,直到那時才有了阿錚爸爸,也因為這樣,你蘇家奶奶由于生活不好,身子落下了病,在阿錚出生前就走了。”朱昭平又嘆了口氣,“不過他在學術(shù)上倒是平順起來,專家教授,碩導博導,委員主席一路做了上去?!?/br> 朱砂聽了先是哇一聲表示感嘆,隨即又疑惑的詢問道:“那為什么蘇禮錚要來咱們家習醫(yī),他爺爺那么厲害,完全可以繼承家學嘛。” 說著她又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哦,他還是個西醫(yī),而且是b大的!” “哎,我說容容啊……”朱昭平這時疑惑的望向了她,目光里露出了些許思索來,“你不是很不喜歡阿錚的嗎,連師兄都不肯叫,怎么對人家讀什么學校都知道?” 朱砂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哼聲道:“他那個大頭照就印在急診科的宣傳板上,走過路過都看得到,想不知道都難。” “……是么?”朱昭平皺起了眉,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自己辦住院時看過老年病科的宣傳板上都有誰,不由得對朱砂的話產(chǎn)生了懷疑。 朱砂不欲與祖父繼續(xù)這個問題,催促道:“哎呀爺爺!我們不要要偏題嘛,你還沒說蘇禮錚為什么來盛和堂呢!” 朱昭平被她拉回了話題,哦了聲繼續(xù)道:“阿錚十歲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他爺爺外出講學去了,家里的阿姨請假回鄉(xiāng)祭祖,本來想請另一個阿姨來,但時間太緊,一時沒找到合適的,阿錚說他可以照顧自己,他爺爺想著他平時也很獨立了,就把生活費給了他,然后匆匆外出去了,哪里想到……” 他說著又嘆了口氣,苦笑了一下,“等我那粗心大意的師兄從外地回來,卻發(fā)現(xiàn)本來就瘦的大孫子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瘦猴兒,還黑了一大圈,像個小要飯的!” “發(fā)生了什么事?”朱砂言語間好似關切,實則暗藏了看熱鬧的心思,暗道現(xiàn)在這個行走的衣架子怎么都想不出瘦猴兒樣來嘛。 嗯,她承認蘇禮錚穿白大褂的樣子很好看,高挺俊朗,好似謙謙君子朗朗明月,她也承認自己不喜歡他,但這并不妨礙她欣賞美好事物。 “他追問了才知道阿錚帶著的錢被幾個高年級的小孩搶了,他又要吃飯,于是在路上撿了塑料瓶去賣廢品,這能賣多少錢,一天夠買兩個烤面包就不錯了,可小孩子長身體肚子餓啊,吃不飽自然就瘦了。”朱昭平想起師兄在自己面前哭著說自己不會養(yǎng)孩子時的場景,內(nèi)心不無唏噓。 朱砂聽得驚呆了眼,“他家、家里都沒零錢的嗎!” 再不行,也可以打個電話告知家人啊,蘇爺爺故舊那么多,總有人可以照顧他幾日的。 朱昭平笑著搖搖頭,“這就是阿錚小時候的不足之處了,太過怕麻煩別人,甚至是他的祖父。他怕在外的祖父擔心,寧愿靠自己賣廢品吃飯,也不肯打電話向他求助,小小年紀,太過要強,又迫切的想獨立,卻不懂得過剛易折?!?/br> 大約也是意識到自己忙于學術(shù)工作無法更好照顧這個孩子,蘇國維在這件事后很快就帶著蘇禮錚上門拜訪,請求朱昭平時不時代為照顧他的起居。 起初的確也只是將他當做故交之孫來照拂,卻發(fā)現(xiàn)蘇禮錚時常找借口不來吃飯,不是說已經(jīng)吃過了,就是說要去同學家寫作業(yè)。 這時朱昭平才察覺蘇禮錚掩藏在小小軀體之下的敏感的自尊心,于是只好同長子朱南商量,讓他將蘇禮錚收為了徒弟,那么上師父家門,就成了必須要做的事。 此后,朱昭平和朱南出于對蘇國維的感情,為了讓蘇禮錚能融入這個家,不顯得拘束,頗費了一番心思,令他雖少入朱家內(nèi)宅,卻在盛和堂如魚得水,性子也柔軟了許多。 再后來,本來只當這是權(quán)宜之計的朱南發(fā)覺蘇禮錚很能坐得住,又能沉得住氣,也肯學,于是將一身熬制膏方的本事悉數(shù)傳授給了他,倒真的成了名副其實的師徒。 “那他后來怎么沒讀中醫(yī)?”朱砂托著腮發(fā)問。 “原h(huán)市中醫(yī)學院后來并入了h大,阿錚爸爸就是這個學校的,你說他怎么肯去念這個學校,更何況,臨床醫(yī)學更好就業(yè),本就是事實?!敝煺哑郊毤毜母嬷獙O女兒緣由。 又勸道:“凡是有因果,你以后就不要再欺負阿錚啦?” 朱砂一聽就不干了,她什么時候欺負過他了,頂多就是對他使點臉色,這個鍋她可不背。 而且就算以前小時候這么小白菜,他現(xiàn)在也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了,還跟她說輔助科室就該配合臨床科室呢! 她在心里呸了一聲,覺得他想得可理所當然,可不要臉。 作者有話要說: 小師妹(可憐):我家?guī)熜志尤皇莻€小可憐=_= 蘇師兄(訕笑):小師妹,有個病人要做檢查…… 小師妹(冷漠):可憐個屁!能可憐得過我???? 蘇師兄(懵懂):……emmmm發(fā)生了什么她又不高興了(t_t) 第4章 朱砂在中醫(yī)院磨蹭了半天,半路去腦病科找了在h大念書時認識的同學。 從祖父那里聽說了一堆老故事,朱砂心里難得有種想八卦的欲望,但好在她腦子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還沒徹底斷掉,令她及時打消了念頭。 再對蘇禮錚如何不給好臉,他與父親的師徒關系總是無法改變的,霍女士又很喜歡他,說不定以后還會在朱家常見面,不好到處說他八卦的。 但她又有點好奇,心道蘇禮錚說不得,難道還不興她八卦一下蘇禮錚的父親么。 于是她佯作無意間的提起了學校里的事,“我記得以前上公選課,有門課中國傳統(tǒng)文化概論的,你是不是也選了,好像老師挺帥的,叫什么名字來著?蘇……蘇什么?” 因為是下午,同學的工作并不很忙,有興趣一邊忙活一邊同她閑聊,聞言想了想,道:“好像是叫蘇照明?!?/br> “對對對,就是他?!敝焐耙娡瑢W開始搭話,立即就接了上去,“我聽說這個老師人氣很旺的哎,是不是真的?” 雖然兩個人都是讀醫(yī)的,平時除了上課還要做實驗忙得很,卻并不代表她們不知道某些流傳在校園里的八卦信息。 同學當即應道:“是啊,我跟你說哦,聽文學院的同學講,蘇老師的太太其實是他以前的學生?!?/br> “是嗎?”朱砂很配合的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來,“可是我聽人講過,說他太太是搞音樂的哎,不會是以訛傳訛傳錯了罷?” “你這都是老黃歷啦,meimei!”同學很鄙視她的消息閉塞,湊頭過來壓低聲音道,“據(jù)傳說,蘇老師這位太太是他再婚娶的,就是為了她才同前妻離婚,為此還和父親決裂了,哎你知不知道蘇老師的父親是我們中醫(yī)學院的終身教授蘇國維蘇老?” 朱砂眨了眨眼睛,想昧著良心搖頭,可最后還是道:“呃……知道,蘇老和我爺爺是同門。” 同學一臉你不是在騙我就是在逗我的表情,不可置信的望著她,“你是認真的嗎?” “騙你有錢領嗎?”朱砂無奈極了。 “可是從來沒聽你說過?!蓖瑢W更加無奈。 朱砂眨了眨眼,有些羞澀的模樣,“你也沒問啊,而且,我爺爺說做人要低調(diào)。” 同學立刻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對她翻了個白眼道:“那你還問我蘇老師的事?” 朱砂靦腆的笑笑,道:“我家里人不跟我說這些事的,我是真的不知道?!?/br> 這句話倒是實話,關于蘇禮錚父親的事,她知道的只有祖父告訴她的只言片語,朱昭平為人謹慎,并不會在小孫女兒面前對她的長輩多做評價。 見她不似作偽,同學便反向她打聽道:“聽說蘇老師同前妻有個兒子,你認識嗎?” 朱砂點點頭,應道:“認識啊,我們醫(yī)院的。” 同學立即向她打探蘇禮錚長得什么樣諸如此類,她張了張嘴,心里突然又覺得有點別扭,自己做什么要同別人討論蘇禮錚! 立刻就改口道:“不大熟,也就那樣唄?!?/br> 看她的模樣像是不想多提,本來就是陌生人,不過一時興起多問了一句,既然朱砂不想講,同學也就作罷了。 “蘇老師長得好,他家女兒也挺漂亮的,估計兒子也不錯。”同學隨口又說了一句。 朱砂這回倒是愣了愣,“嗯?蘇……蘇老師還有個女兒?” 她從未聽祖父或者父親提起過蘇禮錚還有個meimei,若是真的有,也只能是同父異母。 聽到她的疑問,同學很肯定的說:“有的,我還在學校見過他們一家三口,小姑娘長得像她mama,很是漂亮可愛?!?/br> 朱砂哦了一聲,忽然就沒了繼續(xù)聊下去的欲望。 過了一會兒,她借口祖父打針的時間到了,就離開腦病科辦公室返回朱昭平的病房了。 一路上,她都在不停的想著祖父和同學告訴她的信息,不由自主的想象蘇禮錚小的時候有多凄慘。 雖然她一直都對蘇禮錚意見多多,尤其是他仿佛分走了獨屬于自己的父母長輩們的寵愛,但真的知道蘇禮錚的過去后,卻并沒有覺得輕松和開心。 在少不更事的小學或中學時代,被人知道父母離異有時候會是一件很難堪的事,即便起初沒有這種意識,也會在周圍人同情憐憫的目光里這樣覺得。 單親家庭的孩子,有時候會當做異類,或者是需要格外關注的對象。 朱砂忽然想起念高中時曾經(jīng)有個跟著母親生活的同學,因為父母離異,心思格外的敏感,因為同學無意中的一句話就與其大打出手,老師得知后,卻道:“某某同學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大家要讓她一下?!?/br> 成年后的朱砂,每每想起這件事,總會不由自主的將這位同學與蘇禮錚做對比,然后感慨環(huán)境的重要性。 在朱砂的記憶里,父母待蘇禮錚都極好,認為一日為師即終身為父,甚至替他去開過家長會,他們也從未將蘇禮錚當做需要格外關照的對象,該夸時夸,該罵時也罵,至少明面上如此。 那時她總覺得父母更喜歡他,后來才漸漸察覺父母隱藏著的擔憂,他們害怕這個似乎被父母遺忘了的少年走上歪路。 可那時她與蘇禮錚之間的關系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他對她無可奈何,她對他吹鼻子瞪眼,好似無論如何都無法緩解。 現(xiàn)在想想,自己好像也太過小肚雞腸了些。 想著想著,她又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善良,居然還會覺得蘇禮錚有點可憐,自己對他如此不友好似乎很不應該。 但其實大可不必,現(xiàn)在的蘇禮錚蘇醫(yī)生,在省醫(yī)叱咤風云,憑借著“爛命”光環(huán)在急診科所向披靡,且聽說他很能熬夜,大有拼命三郎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