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jié)
凌不疑目中流露出贊賞之意:“說的好,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這就引出了第二件疑難。顏忠攜銅叛逃是盡人皆知的,若是四個月前他們?yōu)榕氯f太守泄密而要殺人滅口,倒也說得通??墒巧蟼€月初顏忠就已逃之夭夭了,那又何必再殺萬太守?殺與不殺,人人也都知道他勾結(jié)彭逆,何必多此一舉?!?/br> 程少宮和班嘉有些亂,少商抬頭看車頂,忽然道:“……所以,那天姓顏的可能并不是見彭逆那邊的人,而是別的什么不能被萬伯父認(rèn)出來的人!” 班嘉輕輕擊掌:“程娘子說的好!” 凌不疑微笑道:“沒錯。接下來就是第三件,也是我至今想不明白的一處。顏忠并非庸碌無能之人,倘若他要暗中與人會面,有的是掩飾的法子。為何非要坐那輛青牛黃牛的車,兩地相距不遠(yuǎn),騎馬多半日便可到。就算買不起馬,市集上租一匹馬的錢總是有的??扇粽f兩人見面是光明正大的,那又何必非在那么一個偏僻的神祠中呢?!?/br> 程少宮說:“也許顏忠與那人都是篤信道法之人,相約結(jié)伴去神祠奉道?” 凌不疑看了他一眼,覺得這條問題沒有回復(fù)的必要。 班嘉道:“也許另一人在趕路,是以顏縣令才越過兩郡界限,主動去見他?” 凌不疑道:“這倒有可能,不過若是趕時間,顏忠豈非更應(yīng)該騎馬了么?!?/br> 少商想到一種可能,笑起來:“說不定那姓顏的就不會騎馬呢,與班小侯爺一般,就是個文弱的讀書人?!?/br> 班嘉趕緊抗議:“我會騎馬的,我也會射箭與劍術(shù),不信我?guī)荷湫┮拔督o你!” 程少宮吐槽:“你在說什么呀,世上怎么會有不會騎馬射箭的讀書人,份屬六藝,誰都得學(xué)的啊?!?/br> 少商一愣,發(fā)現(xiàn)自己又脫節(jié)了。 此時的讀書人可不是后世那類讀書人,哪怕是整日在論經(jīng)臺之乎者也的儒生文士也幾乎各個能舞劍騎射,遇上山賊都能劈砍下來幾個。自然,學(xué)堂里打起架來也是生猛的很,據(jù)說太學(xué)里好幾位夫子都是當(dāng)世劍術(shù)大師,就是常年累月的鎮(zhèn)壓學(xué)生打架的過程中練出來的。 “那究竟是何緣故呢?”她茫然了。 凌不疑道:“等到了銅??h,也許我們就都知道了?!?/br> 第119章 程少宮在胞妹的白眼中來到了銅牛縣,舉目望去,人煙蕭條,市井冷落。他皺皺鼻子,不滿道:“這陳郡太守未免有些怠職了,前有轄下縣令叛逃,后有疏忽安撫戰(zhàn)后城郭之責(zé)?!?/br> “顏忠出逃前,陳郡太守已經(jīng)殉職了。”凌不疑道。 程少宮一驚。 少商道:“三兄你都沒看地圖的么?我來之前都做好功課啦。陳郡毗鄰壽春,彭逆高舉反旗而朝廷大軍沒趕到平亂之前,大半個郡的縣城都落入逆賊手中了。陳郡太守是最早殉城的那些忠烈之一,銅??h之所以能撐那么就,都是因為這里城池堅固,墻壘高聳,不大容易攻破。”課前預(yù)習(xí)是學(xué)霸的習(xí)慣好嗎。 程少宮驚異道:“那萬伯父的徐郡呢?” “徐郡和壽春之間還隔了一整個慶陽郡呢?!?/br> 程少宮嘆道,“唉,當(dāng)年我給伯父占過命盤,乃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上等命格,總能在不幸中遇到大幸。生父早亡吧,可是萬老夫人有能耐;天下大亂吧,他就遇上了阿父阿母?!?/br> 少商吐槽:“三兄別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當(dāng)初伯父與阿父結(jié)義時,程家才聚了幾百兵丁,糧草兵械皆匱乏,又是窮僻鄉(xiāng)野來的,誰也沒將咱們當(dāng)一回事??刹竻s能對阿父以誠相待,平等相交,這才叫阿父阿母至誠回報——能對可信之人深信不疑,本就是天大的本事。” 凌不疑忽然回頭:“那你信我嗎?” “信,自然信,簡直信的??菔癄€,死不悔改!” 凌不疑忽然翻臉:“行,你將來若是食言,我就把你丟到海里去喂魚!” 說完,他就策馬前行,班小侯低頭跟上,留下忍笑到渾身發(fā)抖的程少宮和呆呆的少商。 程少宮哈哈道:“meimei啊,為兄勸你一句,這甜言蜜語是要說,可你也不能張口就來啊,不走心的甜言蜜語那就跟馬屁拍到馬腳上一樣!” 少商的回答是一腳踹向胞兄座下的馬臀。 來迎接眾人的是一位姓尹的縣丞,也是本地人,據(jù)說和老萬同志提拔的那位尹郡丞屬于同族不同支,他現(xiàn)在已是銅??h唯一剩下的上官了。尹縣丞似是很受了一番罪,形容憔悴,語氣晦澀,對少商一行人十分恭敬,幾乎有問必答。 銅??h是亂世兵禍中的幸運兒,先前因為城池高大而沒被攻破,之后顏縣令叛逃,還將令符印信都給了彭逆陣營中的一員馬姓將領(lǐng),那將領(lǐng)假作是顏縣令外出搬回來的救命,賺開了縣城大門。然后對城中官兵關(guān)一批,招撫一批,剩下大半既不愿死扛也不愿投降的,一看縣令不見了敵軍進(jìn)城了,就連夜逃去了慶陽郡。 總而言之,城中百姓沒受什么禍害,也就是被吃了幾頓霸王餐,搶了幾家大戶的財帛,人命婦女俱得保全。 尹縣丞膽子雖小,還是強撐著沒降,于是在獄中一直關(guān)到守成將領(lǐng)被樓垚的兄長說服投誠。少商頓時對他肅然起敬,一口氣用了十七八個成語夸獎尹縣丞簡直忠烈千秋國之棟梁天地靈氣與那些叛賊實在是云泥之別……等等。 尹縣丞笑笑:“其實顏縣令為人不壞,雖說他性情狷介孤高了些,私底下不愛與我等多說什么,但他在任的這些年著實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哪怕家中拮據(jù)了,也是自行籌措,沒想竟會……” 少商笑了,這是迄今為止第一個替顏忠說話的人。她問:“不如請縣丞說說顏縣令叛逃之事始末?!?/br> 尹縣丞長嘆一聲,延請眾人下馬,到縣衙后院坐下詳談。 “說起來就跟做夢似的,那日早上顏縣令與往常并無不同,只是神色間有些慚愧,還問了我妻兒老小都安置在哪里,我說父母孩兒都送去鄉(xiāng)野躲避了,只余老妻不肯離去。之后,我便如常查看城防,檢點巡查守城兵卒,誰知等我在城頭用過午飯回來,就聽說縣令攜家眷與那兩千斤精銅出城了,還說是去搬救兵的。” “大人聽誰說顏縣令要去搬救兵的?!鄙偕糖那哪贸鲭S身的小竹片與炭筆,細(xì)細(xì)記錄起來,凌不疑含笑看了她一眼。 尹縣丞道:“左縣丞李逢??h令大人先出的城,李逢隨后跟上,是他留話給守門將卒的。” “顏縣令家中有幾口人?” “一家六口??h令是個孝子,數(shù)年前特意將高堂接到身邊孝敬,還有一對幼子與兩房妻妾?!?/br> “一家六口全走了,就沒人覺得奇怪問上一問么?!鄙偕谭艘乃?。 尹縣丞苦笑:“縣令為人嚴(yán)厲,不茍言笑,這么多年下來積威甚重,我等下官并不敢多盤問。” 少商點點頭,尹縣丞繼續(xù)說。 “我將信將疑,等到天色快要暗下來時,我在城頭看見密密麻麻的軍隊過來,領(lǐng)頭的將軍拿出了縣令大人的印信和令符,再說他們的穿戴……” 凌不疑表示明白,本就同是當(dāng)?shù)剀婈牐┐髯匀灰粯印?/br> “然后城門就被賺開了,等到我們發(fā)覺情形不對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币h丞低頭長嘆,“之后我在獄中見到了李逢,他說縣令大人扔下我們跑了,帶走了精銅,還把銅??h賣給了逆賊。他不愿跟隨,就趁機(jī)逃了,誰知還是被捉住了。再后來,老妻與我送飯食時,告訴我外面都傳遍了,說是顏縣令投敵叛國,還帶走了那兩千斤精銅?!?/br> 少商皺眉道:“那也就是說,迄今為止,關(guān)于顏縣令叛逃之事都是眾口相傳的了?” 尹縣丞痛苦的搖搖頭,從袖中取出一枚竹簡,奉與眾人看。上面寫有八個字——妄生貪念,心中有愧。 尹縣丞道:“這樣竹簡有四五十片,這還只是剩下的,原先的許多都被燒了。這都是那幾日顏縣令寫的。同縣為官這么多年了,縣令大人的字跡我不會看錯。還有奴仆后來也說了,曾親眼看見縣令悶在書房中不停寫這八個字……” 程少宮干笑兩聲:“以一個叛賊來看,這位顏縣令還算有良心,知道這樣有愧?!?/br> 班小侯卻繃著臉道:“那又如何。世人誰不怕死,就他有貪念不成?!” 少商知道班嘉的一位叔父就是寧死不降后被敵軍處死的,心中不免暗嘆。 凌不疑忽問:“李逢現(xiàn)在何處?” 尹縣丞道:“死了?!?/br> 眾人皆驚。 “唉,他剛被捉進(jìn)囹圄之時還精氣十足,滿口說咱們是關(guān)不久的。我問他怎么知道,他說朝廷大軍很快就要殺到了。我愈發(fā)沮喪,心想若真是大軍殺到,將反賊逼的狗急跳墻,沒準(zhǔn)先拿我們開刀祭了旗,可李逢卻堅稱不會?!?/br> 尹縣丞神情低落,“大約就是因為他口無遮攔,屢放厥詞,終于惹惱了看管我們的卒子,一日夜里就闖進(jìn)牢獄將他殺了,就死在我面前啊。沒想僅僅數(shù)日之后,守城的反賊就投了誠,我們都被放出來了,唉……老李啊……” 夕陽西墜,眾人也不免感慨這人世無常。少商在一旁拄筆不悅,心想線索又?jǐn)嗔恕?/br> 凌不疑忽問:“你說尊夫人曾為你送過飯,那么李逢的家人是否也去送過飯食?” 尹縣令贊道:“凌大人真是細(xì)致入微。沒錯,我們被關(guān)在獄中時,李逢的婦人也來過一趟。唉,要說他們兩口子真是巧婦伴拙夫,李逢粗枝大葉,心里沒個成算,他家婦人倒是十分謹(jǐn)慎機(jī)靈。我那老妻曾與這婦人打過交道,說她是過石橋都要敲三下看看穩(wěn)不穩(wěn)當(dāng)?shù)娜?。她來送飯?zhí)奖O(jiān)時,一直擔(dān)憂李逢能否放出來,李逢就跟她咬了幾句耳朵,她就放心離去了。如今看來,反倒是她對了。” “李逢家小如今身在何處?”少商一點就透,趕緊追問。 尹縣令一怔,嘆道:“興許是跑了吧,那樣膽小謹(jǐn)慎的婦人,哪里還敢留在縣中。反正我再沒他們的消息,后來還是我給李逢收的尸?!?/br> …… 之后兩日,少商按照凌不疑的吩咐老老實實待在縣衙中,只是不停的找奴仆來問話,還在顏家之前住過的屋舍內(nèi)摸來摸去。而凌不疑則領(lǐng)人出去尋找僅剩的線索——李逢的妻小。 兩日后,少商抱著一疊綿密的竹簡去縣衙前堂找凌不疑,猶豫道:“……你們真覺得顏縣令是投敵叛逃了嗎?” 凌不疑手上拿著一卷小小的絹帛,梁邱起站在他身旁,也是一般的神色凝重。 凌不疑聞言,柔聲回道:“你怎么了,發(fā)覺了什么?!?/br> 少商拿出一卷長長的細(xì)麻布匹,展開給凌不疑看:“顏縣令施政勤勉,這些年來鼓勵農(nóng)桑,興辦鄉(xiāng)學(xué),還挖了三條水渠鋪了兩條路……你看,這是他最近打算開墾的兩處坡地,里頭條條框框?qū)懙亩嗝待R全。他若是立刻要走了,還籌劃這許多做什么?” “然后呢?!?/br> “我思來想去,覺得應(yīng)該去問問當(dāng)初賺開城門的那位馬將軍,他到底是怎么拿到顏縣令的印信和令符的。” 凌不疑微微嘆息,拉女孩坐到自己身旁:“我要告訴你兩件事,都是壞消息。第一,昨日壽春城破了,崔叔父大獲全勝,生擒彭真。” “這是好事啊?!鄙偕陶诡佉恍?,“傷亡不大吧?!?/br> “傷亡不大,可偏偏你想找來問話的那位馬榮馬將軍卻死了?!?/br> 梁邱起補上一句:“據(jù)聞是冷箭射死的,當(dāng)場斃命。” 少商變了臉色,心頭烏云密布。這種陰謀的既視感太強烈了。 凌不疑繼續(xù)道:“第二件,李逢的家小也死了,原來他們那日當(dāng)夜就離開銅??h了。我讓梁邱起分兵幾路沿途打聽,終于有人見過那婦人和幾個孩兒另奴仆護(hù)衛(wèi)數(shù)人。然后我們在城外一處山坡下發(fā)現(xiàn)了他們被草草掩埋的尸首,一應(yīng)財物都被搜刮一空,應(yīng)想叫人以為是賊匪所為?!?/br> 少商附到凌不疑身旁,緊張道:“你也覺得不是賊匪所為?” “巧合太多,很難不生疑竇?!?/br>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少商困惑道,“一切線索都斷了么。你們有沒有查看過李逢婦人的尸首,有沒有……” “什么都沒有,尸首,衣物,車輛行李,什么都沒有。手腳做的干凈極了?!绷璨灰陕冻鲆荒ㄗ猿爸?,“我還讓人去打聽那日李逢婦人探監(jiān)出來,到當(dāng)夜逃離銅??h之間,她見過誰,留下過什么,還是什么都沒有。李逢本是外鄉(xiāng)人,來銅??h上任不久,那陣子又正值馬榮剛接管銅??h,縣里人心惶惶,更無鄰舍敢與她攀談。” “哪里都沒去?”少商有些絕望了。 凌不疑去看梁邱起,梁邱起想了想,答道:“只去了一間當(dāng)鋪,當(dāng)了塊玉玨,還與當(dāng)鋪眾人吵了一架?!?/br> 少商笑了笑:“我這兩日四處打聽,大家可都說李逢的妻子沉默寡言,脾氣甚好??磥硭菫榱嘶I措盤纏,也顧不得好脾氣了?!?/br> 梁邱起道:“據(jù)聞那婦人翻來覆去的說,玉玨是她當(dāng)亭長的君舅留下來的,至少要一千錢,可當(dāng)鋪卻說玉玨水色不好,頂多三百錢。于是就吵了起來,店中許多人都聽見了……” 少商倏的立起,氣勢萬千。 梁邱起停住了嘴,凌不疑好笑的去看她:“你發(fā)覺了什么?” 少商雙眼亮晶晶的:“李逢是遺腹子,他的父親年及弱冠就意外身死。李逢是由族人養(yǎng)大的,他的父親也根本沒當(dāng)過亭長!” 凌不疑瞬時反應(yīng)過來:“梁邱起,你找人往顏忠離去的方向搜尋,若是有亭子,就地挖掘!” 梁邱起抱拳稱喏,隨即領(lǐng)命而去。 少商的心砰砰跳,覺得有什么事情終于可真相大白了。 坐臥不安的等了大半天,眼看天色漸黑,總算有飛騎回來傳信——找到了,就在銅??h城外八十里處的望峰亭。 這次不但少商要跟去,連尹縣丞和班嘉等人都要跟著去看。 到了那座依山而建的望峰亭,漆黑寒冷的夜色下,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夜梟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四周的侍衛(wèi)將卒都舉著高高的火把,沒人言語,宛如一場靜默詭異的祭祀儀式。 亭前已經(jīng)掘開了一個巨大的坑洞,里頭是橫七豎八的黑紅色尸首,一共十二具,顯然是殺害后焚燒。 雖然面目已無法辨認(rèn),但骨骼尚在,仵作查驗后得出結(jié)論:六旬老婦一名,五十上下的男子兩名,四十左右婦人一名,三十不到的婦人兩名,不到十歲的孩童兩名,另兩名青壯年和兩名少女——剛好符合顏家六口,一老仆,一傅母,兩個婢女,兩個護(hù)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