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喃喃道：“這位越娘娘也很美貌呀，不比皇后差呀。”這可不大妙。

    凌不疑自斟自酌，當(dāng)做沒聽見。

    “……你今日怎么來了?！比觋柪贤蹂朴行┎蛔栽?，語氣都不復(fù)適才的高高在上，“你不是一直都不來家宴的么?！?/br>
    越妃扶著宮婢慢慢起身，向上首席位走去，邊走邊道：“自是因為想念叔母啊，我想念叔母想的睡也睡不著。一聽叔母來了，我連衣裳都沒換都急急過來了?！?/br>
    這句話每個字都很親熱，可偏偏語調(diào)比地板還平，越妃臉上更是沒有半點親近之意，反而神情冷淡——少商覺出點意思來了。

    同時，她還察覺到周圍的人似乎集體陷入了失語癥和面癱癥，一個個低頭不語，斂容安靜，從表情到肢體語言都清楚的表示出想要低調(diào)不受關(guān)注的意愿。

    更有趣的是帝后的表情。前者神情復(fù)雜，好像既高興又不怕麻煩的樣子，后者則無奈的笑了笑，微不可查的朝后退些開去——從心理學(xué)看，這是一個希望置身事外的姿勢。

    越妃抬步上階，走到汝陽王妃跟前，眼睛朝下盯著：“叔母，您是不是該讓一讓?！眱叭痪褪莿偛爬贤蹂仆诵烀廊说囊荒恢噩F(xiàn)。

    五皇子眼睛都亮了。

    汝陽老王妃怒道：“我到底是你的長輩！”雖然作為國朝第二貴婦，越妃的食邑品秩俱在自己之上，但面子上還是下不來。

    “若要論長輩，您更是陛下的長輩，不如請陛下也讓一讓，您坐到陛下上邊去？”越妃嘴唇輕快，說的又迅速又輕慢。

    汝陽王妃臉色漲紫，裕昌郡主見狀不對，很乖覺的扶起憋氣的祖母，退坐到宮婢剛剛擺好的另一張食案后面。

    越妃神色自然的坐下，朝下面看了一圈：“咦？三公主呢，怎么沒來?！?/br>
    皇帝撫著胡須，正思量著如何開口，越妃自問自答的接過：“哦，我知道了，她一定又犯過錯了?？磥硎巧匣貨]罰夠，都是陛下心軟，才罰了三成食邑，我當(dāng)初就說合該將她的食邑和奴婢全數(shù)收回，看她無錢無權(quán)，還敢不敢趾高氣揚！……不如，這回給她加上？”

    皇帝訕訕的把嘴閉上了。

    二公主于心不忍，強(qiáng)笑道：“母妃，三妹已經(jīng)知道錯了，這些日子正閉門思過呢。再說了，您要是真讓她身無分文，到時她還不得向我討要呀?！?/br>
    越妃眼皮子都沒抬一下：“你還是多把心思用到吟詩歌舞上吧，不會說話就少說話。再來啰嗦，看我回頭向不向女媧娘娘祝禱，讓你也生一個你三妹這樣的女兒?！?/br>
    二公主噎住了，深深的把頭低下去。

    太子妃見對面的二皇子妃縮的像只鵪鶉，抬頭笑道：“母妃教訓(xùn)的甚是，只是既然之前父皇已對三妹有了處罰，就不適宜再罰了?！?/br>
    “我平素也沒怎么和太子妃打過交道，不過，我奉勸太子妃一句……”越妃的嘴唇就沒大幅度張開過，“先管好自己一畝三分田的事，等將來你當(dāng)了皇后再來指點我如何行事不遲?！?/br>
    太子妃面孔漲紫，難堪之極，二皇子妃偷看她窘狀，肚里譏笑不已。太子妃滿臉委屈，盈淚欲哭，越妃又道：“不過你放心，我定然盡力走的早些，不讓太子妃費這個累。所以你就別哭了。”

    太子惶恐，立刻伏倒：“母妃這話折煞兒臣了?！庇只仡^厲聲道，“哭什么哭，噤聲！”

    太子妃果然不敢哭了。

    汝陽老王妃擺起長輩的架子，沉聲道：“你也太厲害了，看把太子和太子妃嚇成什么樣了。公主到底是公主，該有的氣派還是要有的，別將孩兒管束的木訥……”

    “公主不但是公主，也是陛下的女兒?！痹藉従徑涌冢白龈改傅?，生他們養(yǎng)他們，讓他們不愁衣食，風(fēng)光體面的長大。不求他們?nèi)绾涡⒕大w貼，只盼不要行徑浪蕩，跋扈蠻橫，丟了父母的臉面。叔母，我對兒女的這個期盼，太高了么?！?/br>
    于是汝陽老王妃也只好閉上嘴。

    少商吃驚的不要不要，縮在凌不疑側(cè)后方瞪大眼睛偷看。

    皇帝似乎十分習(xí)慣，從頭到尾沒有發(fā)言的意愿，皇后更是當(dāng)做沒聽見。

    “好了，長輩們要說事，先讓幾個年幼的回去歇息吧。”

    越妃指著坐在后方幾位不滿十歲的小皇子們，皇后忙不迭的遙遙點頭，一旁服侍的傅母宮婢們連忙將五個小男孩牽走。

    這樣自說自話，越妃絲毫沒覺得不妥，目光順著眾人一一看去，看到少商時，道：“這就是十一郎的新婦么？怎么一副小家子氣，就跟沒吃飽似的。”

    聽到周圍傳來數(shù)聲嗤笑，少商大囧，結(jié)巴的回道：“妾妾妾……”目光去看凌不疑，誰知她的未婚夫卻側(cè)著臉不肯動。

    五公主心花怒放，覺得終于找了發(fā)揮平臺，連忙道：“母妃好眼光，這程娘子呀……”

    “小五你怎么還是這幅樣子！”越妃盯著五公主的臉，皺眉道，“你這一臉面的瘡痘都長兩年了，現(xiàn)在不但沒退還愈發(fā)旺盛了，你想頂著這張臉出嫁嗎，團(tuán)扇可遮不住的。”

    五公主瞬間石化了，膏體還是紫紅色的。

    “愛妃這話說的有理?！被实劭偹汩_口了，“年前還聽皇后跟你說要飲食清淡，戒酒rou，別整日嬉鬧尋樂，晨昏顛倒。你聽沒聽進(jìn)去！”

    五公主羞憤難當(dāng)，渾身顫抖，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終于忍不住嗚呼一聲奔出宮室去。

    宮室內(nèi)一片安靜，頗有一種風(fēng)聲鶴唳之感。

    越妃恍若無事，還自言自語道：“都沒說告退就跑了，沒規(guī)矩。唉，算啦，嫁人前讓她自在些吧，我就是心太軟了，又愛縱容孩兒?！?/br>
    眾人：……（你胡說?。?/br>
    四公主本在偷笑，抬頭間看見親娘正瞟眼睛過來，她一個激靈，立刻大聲道：“兒臣去看看五meimei，好生勸慰一番，叫她改了飲食習(xí)性才是?！鲍@得皇帝揮手應(yīng)允后，以奪命狂奔之姿迅速離開宮室。

    少商驚訝不能言語。有越妃這種親媽，出生起就是hard模式啊。

    “你怎么這樣刻??！看把孩兒們嚇成什么樣子了?！辈慌滤赖娜觋柪贤蹂俣乳_口正面剛越妃，引來眾小輩景仰的目光。

    越妃毫無自覺，反口道：“叔母為何只說我，剛才陛下也訓(xùn)斥五公主了啊?！笨匆娎贤蹂鷱埧跓o言，又自行繼續(xù)下去，“也難怪，從小叔母就不喜歡我，老說我任意妄為……”

    大駙馬看情形尷尬，出來打圓場：“愛之深，責(zé)之切。叔母也是疼愛越妃娘娘，才說話重了些。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這次輪到大公主嘆氣了，她雖不如丈夫圓滑，但遠(yuǎn)比丈夫了解越妃。從小到大，她始終牢記著在越妃面前少說話為妙——這是無數(shù)次奚落和譏諷換回的深刻教訓(xùn)。

    果然，越妃笑瞇瞇道：“叔母才不疼愛我呢，叔母疼愛的是陛下。”

    大駙馬猶不知死活，笑道：“是么。兒臣早聽聞陛下自幼明理沉穩(wěn)，難怪長輩疼愛了?！?/br>
    越妃望天想了想，搖搖頭：“也不全是。其實陛下年幼時，叔母也不怎么疼愛。后來陛下料理農(nóng)桑得力，叔母就開始疼愛他了。陛下年少能干，漸漸掙下家財名望，叔母就越來越疼愛他了。而后陛下稱帝登基，叔母就疼愛的無以復(fù)加了。大駙馬，你以為如何？”

    大駙馬：……

    少商憐憫：唉，又一尊石膏像。

    汝陽王妃怒不可遏，拍案道：“越姮，你這是什么意思！挑撥我與陛下骨rou親情么！”

    越妃沒去理她，對下首笑笑，十分和藹道：“駙馬呀，不是拿你們當(dāng)外人，不過有些長輩的故事，你們還是不要聽的好?！?/br>
    大駙馬感激的都要哭了，連忙起身告退。

    二駙馬拙于言辭，動作卻不慢。兩對夫婦同時告退，二駙馬第二秒就拉起二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離去，當(dāng)真行如凌波微步，迅疾且輕飄，大駙馬夫婦在后面追的氣喘吁吁。

    少商目送他們離去，忍笑到肚皮疼。

    “……叔母的責(zé)備我可不敢當(dāng)?！痹藉纫豢诰?，自在道，“當(dāng)年大長公主身懷六甲，虛弱難當(dāng)，叔母舍不得借錢買rou買補(bǔ)養(yǎng)。冰天雪地啊，陛下只好入山行獵，盼著獵獲些皮毛rou食給長姊，被霍翀兄長追回來時，已凍的渾身青紫了?！?/br>
    陳年舊事冷不防被提起來，汝陽王妃又羞又臊，偷看了幾眼皇帝，見他面無表情，她只好結(jié)結(jié)巴巴道：“哪是我舍不得錢。當(dāng)時你叔父幾個在外面數(shù)月未回，我不得留些積蓄?。±仙砣绾沃辣菹聲M(jìn)山，等知道后，老身就連忙叫人去霍家報信了！”

    她雖是盡力辯解，然而下首四位皇子已是憤憤不滿的瞪視過來，皇帝面朝里向，側(cè)頭低垂，不發(fā)一言。

    “是呀，”越妃忽然傷感起來，“我家在鄰縣，等我們知道時，霍翀兄長已經(jīng)出錢出人，養(yǎng)好了大長公主身孕和陛下的傷寒。唉，好人不長命啊……”

    宮室內(nèi)再度靜謐，過了片刻，越妃對著凌不疑道：“你舅父只有你這點血脈了，成親生子給你舅父一家供奉點香火，免得將來他們無人祭拜，做了孤魂野鬼。”

    凌不疑拱手稱喏，少商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微微發(fā)抖。

    “正是呀！”汝陽王妃急道，“我也盼著十一郎趕緊成婚生子，可你看看程氏，年幼身小，門第不顯。怎堪與十一郎為配！應(yīng)該尋一各出身尊貴年歲稍長的女子才是，這樣進(jìn)門就能生養(yǎng)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去拉身旁的孫女，“我家女瑩呀……”

    “徐美人，我看你臉色不好啊?！痹藉鋈徽f了這么一句。

    徐美人母子正聽的入神，聞言愣住了，母子倆交換了個眼神迅速明白過來。做母親的撫額呻吟，做兒子的趕緊提出要扶親媽回去休息，然后雙雙離去。

    看著周圍的人越來越來，少商有些惴惴不安。

    越妃向裕昌郡主和顏悅色的笑了笑，裕昌郡主卻打了個冷顫。

    越妃道：“女瑩吾姪，你是個老實孩兒，自身并無過錯，可惜了，你有一個欺侮人家兄長死的早的祖母。我這么說吧，十一郎就是隨意在街上拉一個適齡未婚的良家女子，都比你強(qiáng)！有些妄念，你還是早些斷了的好，趁著年紀(jì)輕，再尋一個好郎婿嫁了吧?！?/br>
    裕昌郡主嗚咽一聲，掩袖輕哭起來。

    “你說什么！”汝陽王妃撕扯著嗓子大喊道，“你你你……你忤逆長輩，你……”

    越妃閑閑的再飲一卮酒，毫不動容。

    “娘娘，”凌不疑忽道，“容臣對裕昌郡主說一句?！?/br>
    然后他起身道，“郡主，就是沒有汝陽老王妃，我也不會娶你。當(dāng)年我寧愿戰(zhàn)死邊關(guān)，也不愿回來和你成婚……”

    “子晟！”皇帝突兀的回過頭來，聲音罕見的尖銳，“你想娶誰就娶誰，不想娶誰，誰也不能逼迫你！哪個敢來要挾你，朕叫他們生不得死不能！”

    裕昌郡主臉色刷白，再也不堪羞慚，掩面啼哭離去。

    汝陽王妃被皇帝威勢所震，不由得收斂了氣勢，訕訕道：“老身也就是一說，子晟的婚事自有陛下做主，旁人哪能多言……我就是想讓淳于氏受到應(yīng)有的禮待……”

    越妃轉(zhuǎn)頭向下首：“要說霍家隱事了，除了十一郎兩口子，你們還想接著往下聽？”

    眾皇子一震，趕緊紛紛告退，正要起身時，越妃嘆道，“太子，太子妃，你們走什么，子晟的事你們不該心里有數(shù)嗎?！?/br>
    太子和太子妃只好一臉尷尬的繼續(xù)坐著，這次二皇子夫婦一點不羨慕他們了，趕緊跟著三皇子和四皇子離去。

    少商：……又逃了四個。

    “……你干嘛要護(hù)著霍君華。她她……”汝陽王妃顧忌著凌不疑的臉色，不大敢往下說。

    “叔母啊?！?/br>
    越妃無奈的嘆口氣，“我跟霍君華還用得著你挑撥離間嗎。我和她認(rèn)識幾十年就結(jié)仇幾十年。她潑過我熱湯，我灑過她鐵釘。她這人，滿口謊言，蠻橫無忌，若非看在霍翀兄長面上，多少人想痛打她一頓。說起來，她還多害我一次，那年誆騙我出門險些遭了匪賊?！?/br>
    聽著越妃的指責(zé)，少商悄悄去看凌不疑，卻見他面色絲毫不變，依舊沉靜深晦。

    “正是正是！”汝陽王妃興奮的連連點頭，“既然如此……”

    “如此什么如此。”越妃輕蔑道，“就算霍君華人品不堪，淳于氏也是個賤貨！叔母，您還是悠著點，別為了護(hù)著她，把自己給顛出去了?！?/br>
    “你怎能這樣說一位公侯夫人？”汝陽王妃不滿道。

    “真是情意動天哪?！痹藉幌滩坏膿軗苁种?，“行，您就一條道走到黑吧。不過，您少來宮里指指點點，您還沒這個分量，不然我還得來‘思念思念’叔母您。”

    她盯著汝陽王妃，一字一句道，“……下回，我可不會遣開眾位皇子公主了?！?/br>
    老王妃憤憤不平，卻不敢回嘴，心里想著下回避開你不就行了么。

    少商一直在注意皇后。只見她沉默的坐在陰影處，安靜透明，仿若與這一切都無關(guān)。

    她知道皇后今夜原本很高興的，丈夫兒女在旁，諸事圓滿；還讓宮婢為自己著意打扮，淺緋色的襦裙遍地織金，映襯著體態(tài)窈窕，濃密的長發(fā)松松綰起，婉轉(zhuǎn)流連。

    可惜，全被汝陽老王妃毀了。

    一旦談起那漫長遙遠(yuǎn)的往事，皇后就是個局外人，絲毫插不進(jìn)去。

    ……

    這場精彩家宴的最后，由已然呆滯的太子妃送汝陽王妃離去，凌不疑則與太子在殿門外低聲說話，少商終于獲允可以下班了，離去前她還頻頻回頭，好奇著今晚皇帝會睡在哪里。

    穿過郁郁森森的皇家庭院，夏夜的草木散發(fā)著濃郁清犀的氣息，少商腳步輕快的向?qū)m門走去，看見那輛熟悉的漆黑玄鐵打造的馬車停在老地方，不過由于天氣炎熱四壁已然卸下了，換上了透氣清爽的薄紗簾，梁邱氏兄弟領(lǐng)著侍衛(wèi)安靜的等在一旁。

    梁邱飛少年見只有少商一人，便問少主公何在。

    少商本來想說等一會兒就來了，想了想，覺得今夜凌不疑的樣子不大妙，最好還是先別見面了，于是就道：“凌大人在與太子說話，不知要說到什么時候。我看他今夜也累了，不如我坐馬車自行回程家，然后留駿馬與他，讓他自行回府，也好早些歇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