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少商臉上泛起羞紅。真是無知者無畏,她后來才知道自己一直用著錯誤的宮廷禮儀。 凌不疑看見一旁偷笑的太子夫婦,忍不住道:“陛下,程家原本也沒想叫她入宮。禮儀上自然有些疏于教管了。” 皇帝不理養(yǎng)子,繼續(xù)問:“程氏,你可知,怎樣才能成為子晟的妻子?” 少商滿頭霧水,這話怎么聽起來像招聘會的開幕詞,她看著幾位大佬,小心翼翼的斟酌言辭:“這個……要成為凌大人的妻子,得先成婚……” 話沒說完,太子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皇帝不悅的目光射過來,他連忙低頭忍?。徽l知皇后和太子妃也側(cè)臉掩袖輕笑。 少商忙告罪道:“回稟陛下,妾愚鈍,不知陛下之意,適才妄言,萬請陛下恕罪!”笑屁笑啊,她說的有什么不對嗎! 皇帝不語,臉上看不出喜怒。 凌不疑嘆道:“陛下,您有話就直說,少商年幼,又未受教,聽不懂的?!?/br> 皇帝眼中露出幾抹無奈,擺出微笑,又道:“好,程氏,朕來問你,你禮儀粗疏,才學不顯,可子晟卻是國之棟梁,朕亦視如親兒,你覺得自己與子晟般配嗎?” 聽到這個問題,少商簡直內(nèi)心寬面條淚——蒼天啊大地啊,終于有人問她這個問題了,她真的真的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呀! 凌不疑又要開口,皇帝忽抬起手制止養(yǎng)子說下去,半真半假的下令道:“你,不要說話,讓少商說?!?/br> “不般配,自然是不般配!”少商提起一口真氣,決心一氣說完連逗號都能省則省,于是她滿臉熱忱的大聲說起來—— “陛下明鑒,家父家母在小女子三歲時就遠離都城外出征戰(zhàn),家中只剩老邁體弱的祖母和并不賢良的已經(jīng)被二叔父休了的二叔母。十年來小女子是字未識滿十個書沒讀全一卷啊,還是最近父母回來了,看小女子實在粗鄙不堪不成體統(tǒng)慌急慌忙的教導了些許書文,可這丁點才學滿打滿算也湊不足一簸箕??!當時家母就說了,將來要給我尋一位門第略低些的郎婿萬一被嫌棄了娘家還能幫忙撐腰……上有天下有地小女子這話字字屬實絕無一點虛言!程家上下從祖母到手足沒人想到我會與凌大人這樣世所罕見的英才定親呀!真的陛下這都是真的,我若知道日后會受凌大人青眼我一定頭懸梁股刺錐日夜苦讀冬夏不輟可是眼下也來不及了呀!想到要嫁給凌大人這樣才貌懸殊的郎婿小女子不止一次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惴惴不安,陛下您不如勸勸凌大人小女子真配不上他呀!” 少商一番話說完險些斷了氣。 皇后與太子又驚又笑,側(cè)身抹淚,太子妃愕然,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沒聽明白?;实鄣男θ菽套×耍鹊漠斎徊皇沁@個答案,他本意是想敲打這小女娘一番,讓她莫要恃寵生嬌,欺侮養(yǎng)子寬厚,結(jié)果,結(jié)果怎么成了這樣…… 凌不疑似乎對未婚妻這番‘高論’毫不驚訝,還笑笑道:“陛下,您看少商年紀雖小,但是多么謙遜自知,天然無偽呀?!?/br> 第77章 殿內(nèi)一時落針可聞。 這真是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時刻,皇帝年少起就以沉穩(wěn)善斷稱著,生平甚少無以言對之時,此時此刻他竟不知從何說起。按照他原先的打算,先嚴詞點明程氏的諸多不足,讓她知道能得來這樁姻緣簡直是繳天之幸,至此程氏必會對養(yǎng)子感激涕零,恭順溫柔的好好服侍……然而,接下去他該說什么呢。 皇帝握拳輕咳兩聲,向旁側(cè)看了幾眼,端莊的皇后嘴角含笑,坐的一動不動,用肢體語言表示拒絕接盤,還是敦厚的太子在慢了三拍后收到親爹信號,趕緊對少商道:“孔夫子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難得你小小年紀就能懂得這個道理……” 太子的語速越來越慢,用游移的目光明確表示,他編不下去了。 皇帝沉默不語,以他素日的急智多謀真要說場面話怎么會說不出,不過順著太子的意思說下去有違自己的本意而已。 “程氏,婚事既已定下,你就該想想如何彌補自己的不足,而非一味自輕自貶。你若真如此不堪,看求娶你的子晟又該如何?”皇帝沉聲道。 厲害!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少商老實跪坐如一只鵪鶉,一動都不敢。 “子晟如今自己在外立府,一言一行諸多關(guān)注,你做他的新婦,將來里外cao持更需謹慎周全。若有差錯,丟的是子晟的顏面。不學,方才無術(shù)。學而無為,是為輕慢懈怠。以后你在皇后跟前要加倍用心勤勉,而非以自謙之名行推諉之實?!被实坜o鋒甚厲。 少商只能低頭喏喏,哪敢抖機靈。 見女孩應的恭順,皇帝心想她年少頑皮也是難免,誰叫養(yǎng)子偏喜歡這類的,以后慢慢教導就是了。訓示告一個段落,皇帝怕嚇唬太過,又和顏悅色道:“細則如何,以后你聽皇后吩咐便是。今日就這樣,你可還有什么要說的?!?/br> 少商略略抬起頭,小心的看了凌不疑一眼,似有詢問之意。 凌不疑柔聲道:“你想說什么就說,陛下日理萬機,難得能尋出空來?!?/br> 皇帝聽養(yǎng)子這么說,捻須微笑,心里稍覺舒服。 少商猶如嫩芽萌土一般慢慢挺起肩膀,聲音清晰而勇敢:“陛下,妾今日想向您告一個人的御狀,不知可否。” 太子夫婦齊齊驚愕,皇帝頗覺興味:“你倒是膽大,這才第三回 面圣就敢告御狀。你可知,諫言出告也是大事,稍有不慎即為重罪。” 凌不疑安靜的看著她,眼中略有幾分疑惑。 少商抬頭直視帝后,帶著一種孩童般的誠懇:“陛下說的朝政大事,妾不懂。妾今日要告的是小兒女之事。然,雖是小兒女事,但若是陛下能為妾做主,以后妾在皇后身邊就能少卻許多無需有的周折。凌大人常說陛下寬仁,他視若親父。是以妾斗膽,也視陛下如自家長輩。妾不識禮數(shù),不知這樣合不合禮儀。若是不合,妾就不說了?!边@番話說的她好累。 皇帝心想這小女娘旁的好壞不說,口齒倒是伶俐,說話也落落大方,有條有理,不似以前見過的臣子女兒,不是不知所云,就是囁嚅畏縮。他笑笑:“善,朕允你說。” 少商得了允諾,先向皇后伏倒而拜,朗聲道:“妾今日要告的就是車騎將軍王淳之女,王姈。告她言行無狀,前日樓家婚筵之上誹謗于我。” 這話一說出口,皇帝和太子俱是一愣,太子妃呀了一聲,急急的看向皇后,連忙道:“程小娘子,慎言。你可知阿姈是,是……” 少商向太子妃恭敬的作揖:“妾知道王娘子之母是娘娘的外妹,可凌大人還是皇后娘娘跟前長大的,若是任由王娘子在外詆毀流言,難道于人于己無礙?” 太子妃皺眉道:“你與王娘子之間不過是口舌瑣事,哪里有這么厲害了,何必拿子晟做靶,非要拿到陛下和娘娘跟前言說,徒擾帝后清凈?!?/br> 太子輕聲道:“你好歹聽程娘子把話說完,再說這件事與子晟相不相干也不遲。” 太子妃臉上一紅,低頭不語。 皇后微微一笑,對少商道:“但說無妨?!?/br> 皇帝默許。 少商道:“太子妃說的對,本是口舌小事,然三寸之舌也能亂家壞事。前日樓家婚儀,王娘子與另幾位小娘子在筵席上一齊發(fā)難,指責我‘狐媚做作,賣弄柔弱’,凌大人是受了我的蠱惑才要娶我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言語?!?/br> 太子失笑一聲,笑道:“孤還當是什么呢,原來是這種爭風妒忌之言。自從子晟訂了親,都城里不知多少小女娘在家中抹淚呢。” 皇帝心道,其實這話是真的也沒關(guān)系。 少商對上和氣生財?shù)奶?,人都放松了,微笑道:“太子殿下,妾狂妄,敢問一句,倘若妾真是狐媚做作,賣弄柔弱,那么受了妾蠱惑的凌大人又算什么?” 太子神色一變,太子妃愣住了。凌不疑側(cè)看女孩,眼中似有幾分了然。 少商微微轉(zhuǎn)身,朝帝后再度拜倒,恭敬道:“陛下,妾自知無才無德,妾亦不知為何凌大人究竟為何對妾青眼有加,但無論是何緣故,總不能是‘耽于美色,受人蠱惑’?!?/br> 皇后本來微笑的聽著,仿佛在看嫩黃絨毛的小雞小鴨顛顛的互啄,聽到這里才緩緩沉下神色?;实鄯吹共粍勇暽懖惑@。 少商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無瑕,一派真摯:“娘娘,妾雖無知,然亦覺得不妥。王娘子她們這些話不是私底下議論,而是大庭廣眾之下直言不諱。就算言者無心,只是為了小兒女的激憤失落之情,可難保聽者有意呀?!?/br> 皇后素來端莊寡言,聞言略略沉思。太子夫婦驚疑不定,互看一眼,沒有說話。 此時,皇帝忽然出聲:“適才你在宮巷中遇到三公主,她也同樣出言無狀,甚至要羞辱毆責于你,為何你不告她。莫非,你是欺軟怕硬!” 說到最后四個字,皇帝的聲音中已露威嚴之勢。太子妃首先驚慌的伏倒,太子趕緊去看少商,怕小女孩被天子威勢嚇倒。 誰知少商挺直背脊,不閃不避:“回稟陛下。妾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事,是絕然不能告的?!彼目诳裉?,才二十幾分鐘前發(fā)生的事皇帝居然都知道了,當老大的果然都有兩把刷子。 “此話怎講。”皇帝淡淡道,“王娘子和三公主不都是同樣的出言無狀么?!?/br> 少商后頸沁出細汗,她強自按捺緊張,將指甲用力嵌進掌心以保持鎮(zhèn)定,才道:“妾沒有狀告三公主,緣故有二。其一,適才三公主雖然言行不妥,然前有二公主諄諄教誨嚴詞喝止,后有凌大人快刀斬亂麻。到三公主離去之時,妾見殿下雖面露哀傷,但心里已是通透了,日后再有二公主慢慢開解勸說,此事就算過去了?!?/br> 太子長出一口氣,窺著皇帝的臉色,小心道:“少商說的是。三妹就是魯莽了些,但二妹的話她還是肯聽的。不妨事,不妨事!” 他心里怕少商遭母后不喜,又朝皇后道,“可阿姈不一樣,自從子晟和少商定親后,她人前人后多少次憤憤不滿了,一徑的說少商配不上子晟,連我都聽說了……你說是?”最后兩字是問太子妃的。 太子妃無辜中槍,驚慌的去看皇后,尷尬道:“兒媳也……也略有所聞。”在都城眾多迷戀凌不疑的女孩中,王姈也算有名的。 “那第二個緣故呢?!被实郾埔暽偕蹋^續(xù)追問。 少商深一吸口氣,字斟句酌道:“其二,妾素聞二公主才情出眾,擅歌詠舞藝,適才妾見二公主入宮時連身上的舞衣都不曾換下,想來是不久前正在家中練舞,乍聞此事才匆忙趕來的。而三公主這幾月并不時常進宮,那么殿下又如何知道妾是何日何時被宣召入宮的,又能剛好在路上堵住我等一行——這事妾不大明白。不明白之事,如何能告?!?/br>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水太深了,不能蹚渾水’。不過少商知道,十有八九是王姈那個小碧池去通知三公主來尋自己晦氣的,那日樓家婚宴上,其余人就算知道了也和三公主沒交情,何況短短一日內(nèi)煽風點火,這筆賬以后慢慢跟王姈算! 皇帝若有若無的露出些許笑意:“嗯,三公主背后有深意,王姈背后就沒有深意了么?!?/br> “深意,什么深意。”少商呆了一下,“不過是,神女想嫁襄王不干嘛?!?/br> 皇帝一時沒忍住,輕笑出來。 太子見狀,知道警報解除,呵呵笑道:“本來只是一樁小事,可若阿姈想不通透,將來還要向少商發(fā)難,那該如何是好。繼續(xù)糾纏下去,小事也要變大的。” 少商感激的用力點頭。王姈那條瘋狗,若是不趕緊栓上鐵鏈,放她出去亂吠四處宣揚自己是個狐貍精,謊言說上一千遍后自己估計真要成精怪了。到時拉她去祭天喝符水怎么辦? “少商,你過來?!笔冀K不曾開口的皇后忽然道。 少商心頭一跳,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低頭膝行向前幾步,心想自己剛告了她的表外甥女,不知會不會吃排頭。 皇后道:“你抬起頭來。” 少商依言行事,抬眼便是皇后端莊盛美的容貌。 皇后道:“照我原先的意思,讓你住在宮里慢慢教養(yǎng),可子晟不肯,非說你與父母團聚日短,也沒多少承歡膝下的日子了。那你就每日辰時之前趕至長秋宮里,申時末出宮回家。每旬休一日,如何?!?/br> 少商呆了一下,這不是朝九晚五上班制嗎——“啊,哦,喏喏。妾謹遵懿旨?!彼⒖糖逍堰^來,應聲拜倒。 走讀當然比住宿好,何況深宮可畏,沒有熟讀100遍xx傳的理科女生哪敢長留宮中,怕是骨頭都不夠拆的,能每天回家松口氣真是太好了——少商忍不住感激的望向凌不疑。 凌不疑含笑,眼中盡是笑意。 又吩咐了幾句,帝后便叫四名晚輩退下了。 太子拍著凌不疑的肩膀說了幾句玩笑話,太子妃拉著少商的手,親近道:“東宮就在永和宮東側(cè),也不算很遠。以后你在長秋宮乏了,就來尋我消遣玩耍?!?/br> 少商笑的好像迎春花,心里安放拒馬樁,宮斗預警機呼啦呼啦的響——如妃女士怎么說來著,在這座宮里,有人對你好就是要利用你,有人親近你就是要害你。 這話太忒么經(jīng)典了,回去她就把這兩句用英文寫出來釘在床頭以示警惕……欸,稍等,英文會不會被人誤認為是符咒呀,不行不行,這個迷信的年代巫蠱詛咒之類的指控最致命了,還是別寫了,記在心里就好——很好很好,她已經(jīng)提前進入狀態(tài)了。 與太子妃夫婦分道揚鑣,凌不疑那隊猶如幽靈般的貼身護衛(wèi)再度擁了上來,依舊不遠不近的跟在兩人后面。 兩人安靜的并排而走,間隔約有兩步,過了許久,凌不疑才道:“之前我還為你面圣擔憂,原來你早有打算了?!?/br> 少商緩緩走著,悠悠道:“既然婚事已成定局,就該好好謀劃?!?/br> “你今日告王姈一狀,不只是為了以后不再受她糾纏誹謗?!绷璨灰珊鍪兆∧_步,按住女孩的肩頭,一字一句道,“你是在試探陛下和娘娘,投石問路?!?/br> 少商不避不閃,微笑道:“我以后可是要在皇后娘娘手底下討生活的?!?/br> 凌不疑皺眉道:“你想知道皇后的性情為人,為何不問我?!?/br> 少商側(cè)身仰起頭,迎向刺眼的陽光,在額前手搭涼棚:“我亦需要讓皇帝皇后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眴柍鰜淼哪挠凶约河H身感受來的真切。 “我生平,最不耐煩‘風來隨風倒,雨落順水流’之人。死在奮力搏殺的路上,亦勝于坐以待斃束手就擒?!鄙偕桃е咨难例X,眼神堅定,像是說給自己聽。 凌不疑忽覺懷中好似揣了一頭活蹦亂跳的小獸,皮毛細膩可愛,偏生不聽話的想拱著腦袋出去,一下下蹬的他心肝都發(fā)顫了。 第78章 許多年前,當今皇帝也只是群雄并起中的一名小諸侯,地盤不算最大,人馬不算最多,甚至最初都不是c位出道。但人家出手不凡,正式單飛第二年就稱了帝,同年末拿下如今這座城池,然后定下國都,完善律法,組織朝廷……十分迅速的搭建起一個草臺班子,多年來小心經(jīng)營,建設征戰(zhàn)兩手抓,逐漸發(fā)展成目前已近天下一統(tǒng)的規(guī)模。 少商忍不住道一聲服氣。 如目前這座都城,原先只是前朝某藩王的封地,皇帝占領這里后,為了減省,直接將舊王宮拿來做了宮城——就是如今的南宮。反正皇室家庭人口也不多,南宮殿宇還算廣闊,居家過日子和上朝聽政就都在一起了。直到萬程兩兄弟來投靠那年,皇帝看國庫也漸漸充盈,才開始興建規(guī)模略大的北宮群落。 俯瞰整座豎立的長方形龐大宮城,北宮在上,南宮在下,上大下小兩片四方的宮殿群,恰如一個倒過來的‘呂’字,南北宮之間以復道連接,圍繞著這個‘呂’字,周圍還有許多零散的獨宮,此外,還有高塔園林,神社祀廟,行政機構(gòu)等等。 皇后所居的長秋宮就在北宮西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