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偏帳里，皇帝繞著凌不疑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欲言又止：“你和程家小娘子……？”

    “陛下想說什么？”凌不疑托臂凝神。

    皇帝直起身子背手緩走，換過話題：“那日給樓程兩家下賜婚旨時(shí)，朕記得你就在一旁?！?/br>
    “是呀，臣就在一旁。”凌不疑淡淡道。

    皇帝瞪了養(yǎng)子半天，有一種無處下嘴的感覺。

    凌不疑看了旁邊的小黃門一眼，那小黃門會意，小聲提醒道：“陛下，外面的筵席……”

    皇帝煩躁的揮揮手，留下句‘你好好養(yǎng)傷’就大步回了主帳筵席，在上首坐定后，看見田郎官和歐陽博士猶自氣呼呼的對視，他嘆道：“罷了，少年鐘情不易，歐陽愛卿，你回去后預(yù)備嫁女入田家之事。”

    歐陽博士張口結(jié)舌：“陛，陛下，可小女已經(jīng)定親了啊?！?/br>
    見皇帝神色疲憊，吳大將軍雷鳴般的吼起來：“成了親還有絕婚的呢！你廢什么話！”

    虞侯捻著儒雅的文士須，微笑道：“歐陽博士，今日這么多人看見了，想來令嬡原本定親之家也不樂意再續(xù)前緣了。這并非田家奪婚，而是小兒女兩情相悅，陛下有意成全，你何必執(zhí)拗？”

    歐陽博士頹然倒地，不敢再反駁，田郎官滿臉喜色，大聲叩謝圣恩。

    皇帝心思飄移：難道真是他想太多了？

    第60章

    皇帝此時(shí)已過天命之年，但身姿依舊挺拔矯健，只要馬上鞍弓上弦，整座都城中能做他對手的不逾一掌之?dāng)?shù)，其中頭一個(gè)就是他親自教出來的養(yǎng)子。

    打天下焉有不死人的，這個(gè)道理他起事之初就懂了，與他一道血海里拼殺出來的心腹重臣哪個(gè)沒有家人親友或死于戰(zhàn)陣或亡于牽連。包括他自己，同胞三兄弟如今只剩下皇帝一人了，同胞三姊妹也只剩長姊一個(gè)了。

    可那些從龍之臣哪個(gè)也沒有霍家來的慘烈，為了替自己拖住重兵霍家?guī)缀跞宕鶞?，如今凌不疑已是霍家兄長留在這世上唯一血脈了。

    皇帝有時(shí)欣慰于凌不疑端厚果決，高光清揚(yáng)，但有時(shí)又不樂見他太過卓爾不群?；实鄢Ｏ耄B(yǎng)子要是和尋常勛貴子弟一樣就好了，或像自己的那些兒子們，熱愛權(quán)勢財(cái)帛，熱衷于美酒游獵，蓄姬納妾。如果這樣，皇帝也許會有些失望他不那么像霍家兄長，但好歹這些東西他都能賜予。

    可凌不疑偏偏不是，他仿佛游魂一般憂郁清冷，既不結(jié)交親貴重臣，也不蓄養(yǎng)賓客門人，除了對親長手足（這里皇帝指的是自己和太子）的眷愛，這世上似是諸事都不放在心上。

    皇帝知道如今都城佳婿榜上頭一名就是袁州牧之子袁善見，然而從榜首往下數(shù)直到一百都沒有凌不疑的名字，倒不是凌不疑有什么不好，實(shí)是這豎子行事莫測，裕昌郡主和虞侯之女接連碰過釘子后，沒幾戶人家敢再上前自討沒趣了。

    大丈夫立世，不愛駿馬烈酒，不愛美姬名利，非要去糾纏人家的未婚妻嗎。

    當(dāng)然，程家小娘子一開始并不是人家的未婚妻，根據(jù)適才詢問養(yǎng)子扈從得知，他與程氏之前已見過數(shù)次了——萬家初見，東郡救命，滑縣郊外的駐蹕別院再會，哦，城門外又匆匆見過一面，然后就是今日。

    皇帝心思慎敏，迅速得出兩個(gè)結(jié)論。

    其一，凌不疑在獵屋時(shí)就存了心意，誰知樓程兩家就跟著了火似的，動作如此之快，等他回過頭去得知心上人已定下了婚約，至此死心，不再強(qiáng)求。

    其二，凌不疑的確是將樓家小兒看做小兄弟，自也將程氏看做手足之妻，這才多加關(guān)照，此外并無旁的曖昧之意。

    凌不疑自然說的風(fēng)光月霽，可真相到底是哪樣呢？皇帝起身，煩悶的在寢帳內(nèi)來回踱步，自己也不知道該希望趨向于哪個(gè)結(jié)論。

    若是前者，難道叫人家趕緊退了親事好成全凌不疑？！樓程兩家畢竟正式定親了，即便是君主也不能做出輕侮臣子之事。可若是后者……皇帝重重嘆了一口氣，那還不如去糾纏人家未婚妻呢，至少養(yǎng)子不用做游魂了，他也知道該從哪里下嘴了。

    在帳內(nèi)持卷讀書的皇后，靜靜看了皇帝好一會兒，笑道：“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困于軍國大事？”

    “不是，是子晟受傷了?！被实劭陲L(fēng)很緊，“對了，皇后可記得程家那位小娘子？”

    皇后秀眉一揚(yáng)，笑道：“怎么不記得，阿姈前后跟我告狀數(shù)次，說那小女娘粗鄙刻薄，品性不佳，字都不認(rèn)識幾個(gè)?！?/br>
    “阿姈的話只能信一半，好端端的到你跟前說壞話，難道教養(yǎng)就好了?！被实蹞]揮衣袖，坐到皇后身旁，“朕記得樓太仆曾與朕夸耀，那程小娘子說過什么‘滿眼荒蕪才能成就一番大好作為’，可見雖不通文墨，倒頗有氣魄！”

    皇后點(diǎn)點(diǎn)頭：“這倒是。我已訓(xùn)斥過阿姈了，程校尉夫婦為國盡忠，不得已才拋下女兒，致使程小娘子缺了教養(yǎng)，怎能因此譏諷。前陣子陛下不是給兩家下旨賜婚了么？”

    皇帝被噎了一下。

    皇后側(cè)頭回憶片刻，又道：“當(dāng)時(shí)陛下還說程校尉德才兼?zhèn)?，可惜門第單薄了些，不過樓家幺兒自己喜歡那小娘子，比什么都要緊。”

    皇帝捻著胡須，悶聲道：“……黃口小兒，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歡了?！?/br>
    皇后覺得皇帝今晚說話顛三倒四的，究竟是要贊成人家小兒女兩情相悅，還是要反對他們自定終身或者門第不配呢。她放下竹簡卷：“陛下，您心里有事？”

    皇帝長嘆一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樣，只能道：“……子晟不肯在宮里養(yǎng)傷，一定要回自己那兒，早知當(dāng)初就不賜他府邸了！”

    “……陛下可以將子晟召進(jìn)宮來。”皇后忍著笑意，依舊端莊溫雅。

    誰知皇帝卻搖搖頭，繼續(xù)今夜顛三倒四的語言風(fēng)格：“子晟在自己府里也好——”這樣才有人能上門致謝，如果那小女娘懂道理的話。

    ……

    少商當(dāng)然很懂道理，她不但上門致謝，還一口氣致了三次謝！

    頭一日，即從涂高山回都城的次日，少商就讓仆從拉上滿滿一車重禮，并邀上樓垚，打算一起去向凌不疑道謝，誰知臨出門前，樓太仆特意告了假一道跟來了。

    凌不疑的府邸與宮城只有一坊之隔，據(jù)說原是前朝某親王的王府，華麗，高闊，檐飛柱升，屋舍猶如龍騰云鳳展翅，然而卻空曠冷清的難以置信。從大門進(jìn)去，直至三進(jìn)后的主居室，除了經(jīng)過的兩隊(duì)整齊嚴(yán)肅的巡宅侍衛(wèi)，少商居然沒看見一個(gè)仆婦侍婢。

    與其說這是權(quán)貴官邸，不如說是一座軍營。

    比宅邸更清冷的是探病的氣氛。

    少商和樓垚十分熱情，樓太仆也很誠摯，然而凌不疑仿佛有一種神奇的本事，不論人家起什么頭，他兩句就能將話題聊死，過不多久三人只好退了出來。

    樓垚想凌家兄長一定是傷病不輕，應(yīng)該讓人好好休息。

    樓太仆松了口氣，心道：觀凌不疑那副冷冰冰的樣子，應(yīng)對侄兒的未婚妻無甚想法。

    少商卻察覺出凌不疑禮貌而冷淡面容下的不悅，心想人家搞不好是想跟自己說雁回塔的事，結(jié)果樓家叔侄在側(cè)不好開口。

    第二日，少商就從親爹庫房里搜了幾罐傷藥，打算再去探病，誰知程老爹和蕭夫人硬要跟著去，少商無奈，只好與父母一道出發(fā)。

    凌不疑這回稍微熱絡(luò)了些，不過只有這點(diǎn)差別——

    “幸虧兄長您路過，不然少商就摔下山崖去了?！薄班牛胰舨辉?，少商就死了。”

    “幸虧凌大人路過，不然小女就摔下山崖去了。”“我若不在，令嬡該如何是好?！?/br>
    某理科女生蓋特不到這種古老的談話藝術(shù)，只能在旁一徑的呆笑，程氏夫婦卻神色復(fù)雜。很快，這天再度聊不下去了，一家三口就這么回家去了。

    到了第三日，毅力驚人的少商又欲前往凌府，這回蕭夫人直接派了三子少宮貼身跟隨女兒。少商在路上幾次想甩掉他，程少宮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皨枊柲闶∈?，阿母說了，你要嫁人了，為防瓜田李下，不許你和凌大人走太近！”

    少商嘆息：為什么沒人相信她和凌不疑是純潔的呢。

    正當(dāng)少商以為這趟探病也要打水漂時(shí)，卻發(fā)現(xiàn)今日凌府熱鬧異常，門前停滿了駿馬寶車，平日里冰窖般的庭院滿是侍衛(wèi)和隨從。

    親自為少商開大門的是滿面笑容的梁邱飛少年，他似乎對少商有胞兄相隨毫不驚訝，還熱心的告知：“今日太子殿下領(lǐng)了幾位貴客來探望我家大人，正在前院宴飲呢?！?/br>
    儲君都來了，自不能繞過去當(dāng)沒看見，兩兄妹趕緊到前院正廳拜見，抬眼間少商居然看見袁慎也在其中，不由得愣了神。袁慎身著月白儒袍，滿身的斯文俊秀，朝她遙遙笑了下。

    當(dāng)今太子生的甚是慈善，團(tuán)團(tuán)的一張臉下蓄了一排短須，見程家兄妹當(dāng)庭拜倒，連忙虛扶請起，還夸了程始兩句‘公忠體國，勇毅過人’的通用話。

    程少宮素日再頑皮，也不過十四歲的少年，此時(shí)見到儲君激動的不行，連話都說不順暢，才結(jié)巴了兩句“殿下，臣臣……”，旁邊的一位華服公子就噗嗤笑了出來。

    兄妹倆望去，竟是那日在樓家見過的班小侯。班小侯一笑出來，立刻歉意的拱手道：“失禮失禮，程三公子別見怪，我自小愛笑，不是沖你來的?！?/br>
    程少宮也不生氣，笑道：“無妨，換做我也是要笑的?！贝藭r(shí)緊張過去了，他再度恢復(fù)自然灑脫之意。

    袁慎看了從進(jìn)來就低頭端坐下方的纖瘦女孩一眼，笑道：“太子殿下今日有耳福了，這位程三公子擅于吹塤，我曾聽友人夸過數(shù)次，直道乃有古君子之風(fēng)?！?/br>
    太子見程少宮豁達(dá)和悅，俊秀文雅，又聽袁慎這般褒獎，心中生了幾分喜愛，笑道：“甚好甚好，少宮你也入席罷，與我等一道暢飲?！?/br>
    程少宮心中十分愿意，卻為難道：“今日臣是陪幼妹來向凌大人謝過救命之恩的?！?/br>
    太子和氣的笑著：“子晟有傷，不能飲酒，正在后間歇息，讓女公子自行去道謝……”

    話未說完，一位聲音尖利的公子開口道：“子晟隨意幫了把手，就怕有些人假道謝之名，行親近之實(shí)，如牛皮般貼上去，夾纏不清?！?/br>
    少商忽的抬起頭來，廳內(nèi)眾公子只覺得眼前玉雪生艷，耀目如花，均暗想著，這程氏小女娘生的倒不錯(cuò)，樓家小子好福氣。

    袁慎臉色大變，正要反唇相譏這人，誰知坐在他身旁的一位自斟自飲的王孫公子忽道：“王隆，你敢編排十一郎，是活膩味了。上回他把你掛在飛鳳閣的高檐下，吹了兩個(gè)時(shí)辰的冷風(fēng)，你都忘了？”

    “你？！”那叫王隆的公子羞惱，生氣的樣子和胞妹王姈愈發(fā)相像了。

    太子眼看兩人要吵起來，低聲呵斥：“阿隆你閉嘴！四弟，你提這作甚？！”

    程少宮猶自憤憤，想為幼妹討個(gè)公道：“王公子，你適才所言……”

    “這位是王公子？”少商忽然開口，禮貌道，“小女子與令妹曾見過……”

    王隆和四皇子停了爭執(zhí)，眾公子也紛紛側(cè)頭聽女孩說話。

    “……那是在萬家筵席上，頭回見面，我倆就吵了起來，”女孩微微而笑，“當(dāng)時(shí)就是為了凌大人。沒想到今日頭回見到王公子，又要為了凌大人起爭執(zhí)了?！?/br>
    ‘噗嗤’一聲，班小侯再度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袁慎忍笑，趕緊補(bǔ)刀：“班小侯爺自小愛笑，可不是沖著王公子您去的，您莫要責(zé)怪。”

    四皇子也笑道：“王隆你若還要說程小娘子，就請大家說說萬家那日墜橋之事好了?！?/br>
    席間眾公子均紛紛輕笑起來，心想：這都城里如牛皮般貼著凌不疑的小女娘中，頭一個(gè)不就是你妹子王姈么，你也好意思說人家。別的小女娘追逐凌不疑也就湊個(gè)熱鬧，過后就各自婚嫁了，只你家妹子那是鐵打的夾纏不清。

    這時(shí)，梁邱飛不耐煩的從后間出來，臉上努力擺笑，躬身道：“我家大人聽聞程小娘子來道謝，讓屬下來請人進(jìn)去?！?/br>
    袁慎心中一凜，當(dāng)初在駐蹕別院時(shí)的那股古怪的感覺又冒上來了。

    少商向眾人端莊的行禮告退。

    本來程少宮可以不跟著去的，可被王隆這么一說，他哪肯讓幼妹落個(gè)癡心妄想的名聲，是以無論如何都要跟進(jìn)去道謝。

    梁邱飛只能眼睜睜看著程家兄妹雙雙往后間走去，忍不住恨恨瞪了那邊的王隆一眼。

    凌不疑今日似是剛沐浴梳洗過，白皙的膚色透著一股玉色水氣，濃黑如墨的長發(fā)散散的披在雪白的綾緞中衣上。他就這么斜倚在胡床上，宛如一副描繪傾城之姿的古畫般。

    他已聽見外面的聲音，靜靜靠著隱囊，臉上看不出心緒。

    有程少宮在場，少商自不能說雁回塔的事，三人就這么不冷不熱的寒暄幾句。

    少商心中有歉，側(cè)眼望了下胞兄，再抬頭看凌不疑，低聲道：“其實(shí)，其實(shí)我一直……”她想說，除了第一次，她之后一直想單獨(dú)來探病的，奈何總不能成行，真不是故意推脫。

    “你不用說，我知道?！绷璨灰扇崧暤?。

    程少宮板著臉，暗自吐槽：既然不說都知道了，你們還廢話什么！

    “您的手臂還疼嗎？”少商神色關(guān)切。

    凌不疑微笑道：“你從頭到尾只問我疼不疼，倒不問是否有礙于弓馬？”

    少商純自真心的笑起來：“不疼就好了，能不能上馬拉弓有什么要緊的?！?/br>
    凌不疑凝視回去，眼中溫柔如水。

    程少宮正想咳嗽兩聲打斷這情真意切的氣氛，不妨凌不疑淡淡的看了一眼過來，他莫名的周身發(fā)寒，趕緊收聲。

    凌不疑回過頭，還待說兩句，外面忽傳來一陣高聲呼呵。有個(gè)醉醺醺的聲音在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傳過來——“……我曾見過這位程小娘子，與人相會……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