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她郁郁的想著,有牽掛真不好,沒心沒肺才能無所顧忌,想做個天性涼薄之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30章 尹氏與其妹截然不同,年輕輕卻能說會道,待人周全,對一眾小女娘們親熱非常,不但妙語如珠的介紹園中植株,還叫仆婦在園中搭好軟帳并布置案枰飲食。不過多久,女孩們都說笑起來,即便是程姎,經(jīng)尹氏不斷柔聲勸慰,也漸漸釋懷了。 只有少商,依舊郁郁的,便愈發(fā)討厭這熱鬧氣憤,趁尹氏左右周全之際,悄悄溜走了。 其實她很羨慕程姎的性格,總能輕易的忍耐和原諒,大約天底下的長輩都會喜歡程姎這樣的孩子吧。哪像自己,她會永遠記住受過的委屈,絕不輕饒傷害過她的人。 說實話,跟以前相比,她已經(jīng)寬厚很多了好嗎。小時候,哪怕有人往她頭上丟個紙團,她都要扒開人家的領(lǐng)子,丟個蜘蛛進去作為回敬。可如今她已經(jīng)不會動輒想要報復(fù)了,因為她學會了無視和調(diào)侃。 少商嘆口氣。她不認得尹家,為免迷路回不來,只好沿著一條小溪低頭漫步,踩倒枯草,碾平土塊,耷拉著腦袋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見一片山石,雕琢出屏障流水之狀。 山石前方,面溪之處,背面而站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男子,那人正低頭望著化開凍的溪水出神,聽得身后響動,回過頭來。 兩人一看,頓時面面相覷。少商愣住了:又是這個討債鬼! 袁慎今日戴了一頂白玉冠,身著一件雪白獸毛鑲邊的淺藍織錦曲裾深衣,更顯長身玉立,謙謙儒雅,他一見是少商就笑了起來,當真眉目如雕,皓齒如琢,。 少商定定神,心想傳話也傳了,桑氏也回信了,兩人應(yīng)該沒有過節(jié)了。這回要好好說話,絕對不要再結(jié)怨了,便抬臂作揖,滿臉堆笑:“真是人生何處不……” “你今日怎么穿的像個老媼?”袁慎皺眉道。 她想和善為人,誰知人家不肯做個安分守己的美男子,非要不走尋常路。少商瞪眼,一口氣梗在喉頭,硬生生憋出來:“——關(guān)你何事!” 袁慎看女孩今日一身赭石色曲裾深衣,以暗紅色絲線織上曲頸玄鳥紋路——可即便這樣老邁暗沉的顏色穿在少商身上,卻只襯的她肌膚如雪似玉,眉色濃翠,眼波盈盈。 他故意皺著眉頭:“我傅母都不穿這顏色了?!?/br> 少商怒道:“關(guān)你傅母何事!” 袁慎不去理她惱怒,繼續(xù)道:“我恩師已收到桑夫人之信……” 少商不過腦子,繼續(xù)懟:“關(guān)你恩師何事!……呃?” 袁慎笑的聳肩。 少商臉紅,不高興道:“道謝就好好道謝,干嘛上來就說那氣人的話!” 袁慎收住笑意,端端正正的作了一揖:“恩師原本郁結(jié)在心,落落寡歡,近日已好許多了。今日在下特向你道謝?!?/br> 少商冷笑道:“你道謝的法子,我不大消受的起!” “嘴上道謝算得什么。”袁慎笑道,“在下言出必行。將來你若有難處,我定不推辭。” 少商最務(wù)實不過,一百句好聽的話都比不過一張可隨時提取的支票,她這才展顏,莞爾一笑:“好,那我可記下了。你放心,我既不會叫你忤逆謀反,也不會叫你背信棄義,更不會叫你娶我噠!不過……”她奇道,“我叔母才寫了六個字,你恩師就好啦?”連她都覺得這個答復(fù)太潦草。 袁慎起先神色一滯,隨即恢復(fù)如常,又笑道:“你小小年紀,長輩的事你知道什么,怕是連話都聽不懂。恩師說,那六個字叫他想起與桑夫人在孩童時的趣事?!?/br> 少商暗罵:這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現(xiàn)實太可悲,腦補當安慰嘛。 “對了,你是特意等在這里的么?你怎么知道我會來。”她懶得計較陳芝麻爛谷子,倒覺得這事奇怪。 袁慎一哂。他也收到了請柬,不過今日一大清早就登門,卻把尹家眾人都下了一跳。他按下這些,只道:“也不是特意等的。不過聽說程家也來了,就來這里碰碰運氣?!?/br> 少商更加疑惑了。 袁慎看著女孩微微蹙起的精致眉頭,柔聲道:“其實,人皆有慣性。上回在你家,我遠遠看見你滿坡亂走,最后落步在山石邊的池塘畔。所以我就想,你若又不痛快了,大約會來這里?!彼餍湟恢钢車?,果然依舊是石邊水畔。 這段心理分析很到位,少商暗暗點頭,誰知最后一句時又跑偏了。她忍氣道:“什么叫‘又不痛快’了?你是在暗指我脾氣乖戾么?!?/br> 袁慎挑眉道:“難道你覺得自己很和善可親么?!?/br> 少商一噎。這個……她剛剛得罪了一屋子的女孩。連主人帶賓客,一個不落。 她吐了口氣,決定不多計較,淡淡道,“我已不負所托。只盼公子遵守諾言,記住一言既出駟馬難追?!?/br> “守諾是自然的。不過……”袁慎聽出她言中告別之意,故意道,“倘若以后我還想尋你呢。難道桑夫人叫你以后不許你再傳話了?” 誰知少商緩緩搖頭:“公子博學聰敏,何必說這話。只要傳了之前那句話,不論后來如何,都輪不上我再插手其中了。” 袁慎興味道:“此話怎講。” 少商輕輕一笑:“叔母若是以后不愿再聽到令師的消息,我必不會忤逆長輩之意。但叔母倘若愿意,以后也必會大方來往,難道還會要我一個小輩繼續(xù)偷偷摸摸給她傳話?所以,無論何種結(jié)果,都再沒有我的事了。” 女孩眼神透徹,幾乎不似其齡,袁慎一時竟無語。 少商繼續(xù)道:“送信之人是我叔父派去的,那信使可說了什么?” 袁慎默然半刻,才道:“令叔父附了一封信函,言道,桑夫人當年那是負氣之言,恩怨已消,以后老師若有什么話,直接送信即可?!?/br> 少商略帶了點譏嘲的語氣:“恩怨已消,怕是情緣也消了罷?!泵餮廴硕伎吹贸錾J显缫逊畔隆?/br> 袁慎不言。他其實也不贊同老師的作為。陳年舊事,既已無法挽回,何必念念不忘,傷身又傷心;時時消沉,不如奮力向前看。 少商又好奇起來,忍不住問道:“對了。令師究竟是哪位呀?” 袁慎失笑:“桑夫人沒告訴你么?!?/br> 少商無奈嘆口氣:“叔母賣關(guān)子。我問了長兄,誰知他說……”她白了眼前的青年一眼,“善見公子多年求學,博采眾家之長,是以從師眾多?!边@年頭居然不講究師出一門! “大約我讀的書都沒有公子的老師多,就是不知道我認的字有沒有比公子的老師多一些了。”她自嘲道。 袁慎聞言大笑,幾乎笑出眼淚,看向女孩的眼神明亮如星,心中莫名歡喜。 少商抬眼,只見那討債鬼長長的眼睫毛上沾了點濕潤,清俊難言。她心中一肅,正色道:“此事已了。以后公子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有事會去找你的?!被仡^被人看見他倆在一處,那真是沒吃羊rou惹身sao了。 “此事已了?”袁慎笑容頓住,心中不快。才說了這么幾句,她就兩次撇清干系了。 他正要說話,誰知卻聽山石屏障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其間夾雜著一對少年男女的激烈爭執(zhí)之聲—— “樓垚,你給我站住,站??!我話還沒說完呢!”清脆驕縱的女聲。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說了!”一個急躁的少年聲音。 “你知道什么?肖家是有這個意思,可我阿父還沒答應(yīng)呢……”女孩的聲音滿是得意,“你若對我好些,我就跟阿父說回絕了這事!畢竟你我二人自小定親,我也不忍這樣待你!” “不用不忍!你去嫁那人好了!”那少年的聲音憤怒異常,“我從不留戀與你的婚約,只不過我們樓家重信守諾,我才忍到今天!如今你家肯另尋高處,我真是求之不得!” “放屁!你別說的這么好聽了,什么重信守諾,那不是我阿父對你家有恩么!”那女孩也怒了,“既然知道這恩情,你為何從小到大都不肯順著我,不肯對我好些。不是罵我驕縱,就是處處嫌我!我實話跟你說,要不是阿父壓著,我也不想嫁你!” 那少年吼聲暴烈:“別惺惺作態(tài)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前陣子已經(jīng)見了那肖世子,人前人后夸他英俊勇武,善解人意,勝過我百倍千倍!好好,如今我不攔著你奔大好前程,你趕緊去嫁吧……” 說話聲漸漸近了,眼看這對少年男女就要越過山石屏障。 袁慎紋風不動,自言自語‘原來是他們’。少商卻四下搜尋,雖然她不怕事,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瞥見那山石屏障有一處凹進去的地方,剛好可以容納一人。 她正要過去躲起來,誰知袁慎一直在注視她,循著她的視線看去,也發(fā)現(xiàn)了那凹處。他心念一動,忽起壞心,仗著身高腿長,三兩步跨過去,搶先躲進。這下,就把少商一人落在原地了。 這王八羔子! 少商眼睜睜看著自己尋好的地方被人占去,頭發(fā)幾乎根根豎起,恨不能活撕了袁慎,潑完硝酸潑硫酸,潑完硫酸潑鹽酸,然后剁成人rou叉燒包,丟在路邊喂狗吃! 這時,那對少男少女已經(jīng)繞過山石屏障。 當先就是那少年,只見他生的濃眉大眼,面帶怒色,看似十六七歲的模樣,身量已頗高大。那少年一見這里站著個貌美纖幼的小女娘,當時就傻了。 少商也很尷尬,呵呵兩聲。 那少年心想剛才那番爭執(zhí)不知被眼前女孩聽去多少,面孔迅速漲成了豬肝色,然后他一言不發(fā),掉頭就走。 隨后跟著跑來的是那少女,生的倒是白凈清秀,只不過神情潑辣兇狠,徹底破壞了原來的好模樣。她見少商站在這里,劈頭就是一句‘你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了你眼睛!’然后不等少商回話,就急匆匆的追著那少年去了。 少商:踏麻的! 等二人走開了,袁慎才悠然的從山洞里出來。 少商眼睛都氣紅了,再顧不得什么狗屁禮儀,大罵道:“你這混蛋!” 袁慎倒也不怒,淡淡道:“你剛才不是說‘此事已了’么。我今日教你,這事完不了?!?/br> 說著,他踏前一步,高挑的身形當頭籠罩下來,立于朝堂多年的成年男子,氣勢并不是少商那些兄長們可比。少商頓覺一陣壓迫感,心里暗恨,她就知道這廝平日隨和儒雅的模樣是裝出來的。 既然斗不過人家,不如及早抽身。少商思考極快,立刻躬身作揖,道了聲‘再會’,干脆的扭頭就走。袁慎卻不肯放過她,長腿一邁,繼續(xù)跟在后面,有一句沒一句的—— “你可知那兩人是誰?” “不想知道!”少商疾步在前。 “他們一人叫樓垚,是河東樓氏家主之幼子,另一個叫何昭君,乃當朝驍騎將軍何勇的獨女。他二人自小定親,也自小愛吵鬧?!?/br> 少商倏然回頭,不耐煩道:“你有完沒完,我欠你錢了么,吃你家粟米了么。袁公子,你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望你自重!” 袁慎毫不惱怒,聽了‘粟米說’還暗覺有趣,并且溫言道:“你也大了,不但要讀書識字,諸如世家譜系,祭祀禮儀,染香烹織,也該盡快學起來了。我看你除了使脾氣和斗嘴,什么都不會。” 他忽想到什么,轉(zhuǎn)言道,“令堂有何打算?是不是剛回都城,一時尋不到好的女師,我倒可舉薦一二……” “這到底關(guān)你什么事啊!”少商奮力大喊,氣的渾身發(fā)抖,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大聲道:“不許再跟著我!” 袁慎略驚,也不知這話如何觸到了女孩的不快。他少年老成,知道沒想明白的事不開口為妙,當下只默默跟在女孩身后。 少商知道袁慎一直跟著,也不去理他,只憤憤然的一路疾走,眼看前方就是適才離開的園子,她回頭冷笑:“前面是小女娘聚集之處,你也要跟去嗎?” 話音未落,只聽側(cè)面籬笆叢中傳來一陣女孩的議論聲—— “你說的是真的?那個程少商當真那樣粗鄙卑怯!”一個怯怯的女孩聲音。 “那是自然??上Ы袢瘴译S王家阿姊來的晚了,不然我當著眾位阿姊的面揭穿她!裝的一本正經(jīng),還當別人不知道她以前的行徑呢!不就是仗著程將軍夫婦回來了,連之前一道玩耍的小姊妹,她都裝不認識了!”這個女孩聲線尖利。 “原是這樣呀!我看她趾高氣揚的,一句句逼迫姁娥阿姊,還當她多了不起呢……” “放心。剛才我一聽說,就立刻告訴姁娥阿姊了,” ……四五個女孩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數(shù)落少商的斑斑劣跡。 少商并不生氣,她只覺得那個尖利的聲音仿佛有些耳熟,略一回憶,立刻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程家筵席上那菱形臉龐的女孩么。她正要上前去看,打算順便收拾收拾這幫賤嘴的死小娘皮,讓她們知道國旗為什么這樣紅。 誰知身后的袁慎幾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后領(lǐng),利落的推到一棵樹后,宛如打地鼠一般按下她的腦袋,然后自己大步往前走去。少商大吃一驚,趕緊從樹后探出腦袋去看。 只見袁慎沉著臉色,徑直走進那籬笆叢。 那幾個女孩見來人是他,又驚又喜,長短不一的輕呼起來,這個嬌羞,那個柔媚,還有一個很扭捏像個米老鼠??刹坏人齻儽磉_敬仰之情,袁慎已冷冷道:“你們適才在說什么?” 女孩們一時語塞。不論如何,被男神看見自己正在說人壞話,總是不很美妙浪漫的。 “粗鄙?卑怯?”袁慎神情冰冷而不屑,“依在下看來,毀人名譽,肆意誹謗,就是這世上最大的粗鄙!自己不敢出面,背后挑撥離間,唯恐天下不亂,就是最大的卑怯!” 此話一出,眾女孩紛紛變了臉色,或慘白,或漲紅;尤其那菱形臉的女孩,察覺到袁慎那如利劍般的目光直射自己,她恨不能鉆進地里去。 “背后非議,鬼祟行事,難道旁人就會高看爾等一眼?程家娘子是何等樣人,人品好壞,旁人自己不會看么,要你們來自作聰明!”袁慎鄙夷的眼神一一掃過女孩們,“我盼望眾位好自為之,戒之慎之!” 女孩們被訓斥的頭都不敢抬,有兩個幾乎要哭了,隨著袁慎最后一聲呵斥,她們立即作鳥獸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