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氏掃眼兄妹三人，然后走上前，屈膝朝淳王妃行禮：“妾身給王妃請安。”

    淳王妃神色淡淡，指著陸定道：“這孩子自稱是你在揚州娘家的侄子，你可認(rèn)得？”

    陸氏目光微黯。她十五歲隨淳王進京，當(dāng)時侄子侄女均未出生，這么多年她見都沒見過，談何認(rèn)得？不過，陸氏記得兄嫂的模樣，看看陸定酷似兄長的濃黑眉毛，陸宜蘭酷似嫂子的桃花眼柳葉眉，陸氏毫不猶豫地認(rèn)了下來：“回王妃，他們確實是我的侄子侄女?！?/br>
    說完，陸氏多看了眼阿桃。兄長信里提過阿桃的身世，既然兄嫂把阿桃當(dāng)親生女兒，那她也會好好照顧這丫頭。

    徐柔嘉看出了陸氏眼中的善意，不禁回了一個甜甜的笑。說來也怪，換做上輩子，徐柔嘉多半不會正眼看陸氏這樣身份的人，但陸氏莫名給她一種親切的感覺，讓她情不自禁地忘了那些尊卑之別。

    小姑娘笑得甜，陸氏的神情更柔和了。

    淳王妃將這一切看在了眼里。

    陸氏向來安分守己，從不爭寵惹事，現(xiàn)在又無寵在身，因此淳王妃對陸氏沒什么敵意，也不在乎王府多養(yǎng)三個閑人。既然身份無疑，淳王妃便道：“他們兄妹千里迢迢地來京城投奔，實在不易，這樣，你先帶他們回去休息，其他的等傍晚王爺回來，我會請示王爺?！?/br>
    “勞煩王妃了?！标懯显俅涡卸Y。

    淳王妃擺了擺手。

    陸氏便領(lǐng)著徐柔嘉三兄妹離開福寧堂，前往她的小月居。

    廳堂內(nèi)，淳王妃盯著徐柔嘉單薄瘦小的背影，扭頭問身邊的李嬤嬤：“你看那丫頭像誰？”

    李嬤嬤是淳王妃的陪嫁嬤嬤，這么多年與淳王妃形影不離，凡是淳王妃見過的人物，李嬤嬤記得比淳王妃更清楚。淳王妃一發(fā)問，李嬤嬤不假思索地答道：“老奴瞧著，阿桃與柔嘉郡主有五六分相似，若換身衣裳，再打扮打扮，或許能有七八分。”

    淳王妃輕輕頷首。

    柔嘉郡主是王爺?shù)牡沼H外甥女。平西侯戰(zhàn)死沙場，長公主傷懷早逝，柔嘉郡主三歲就被王爺?shù)纳富蒎锬锝拥綄m里去了?；蒎苁芑噬蠈檺?，皇上愛屋及烏，封了徐柔嘉為郡主。今年年初，京城寒病盛行，柔嘉郡主不慎也染了病，久治不愈，上個月剛剛沒了。

    小姑娘一死，惠妃簡直就像被割了心肝臥床不起，連王爺也難過好久，最近才重露笑顏。

    “你說，把這丫頭調(diào).教調(diào).教送到娘娘身邊，娘娘的病會不會好起來？”淳王妃放下茶盞，悄聲問李嬤嬤。

    李嬤嬤想了想，不太確定地道：“或許會好轉(zhuǎn)，但也怕見了這個更想沒了的那個，越發(fā)郁郁?！?/br>
    淳王妃不說話了。

    惠妃是她的婆婆，她討好了婆婆，王爺才會更滿意她，如果禮物沒送對反而得罪了惠妃，那就得不償失了。

    “王妃先別急，您關(guān)心娘娘，王爺肯定也是同樣的念頭，且看王爺見了那孩子會如何安排吧?！崩顙邒邚澲娲就蹂鲋饕獾?。

    .

    徐柔嘉逛過淳王府很多地方，唯獨沒踏足過陸氏的小月居。

    小月居位于王府正院的西北方向，一路過去會經(jīng)過竹林、溪水，距離比較遠(yuǎn)，但環(huán)境清幽，站在溪水上方的橋上，便可見對面翠竹掩映間的白墻灰瓦，頗似江南畫卷上的民間屋舍。光是這樣的布局，徐柔嘉便覺得，當(dāng)初舅舅剛接陸氏回府時，對陸氏一定是有幾分真心寵愛的。

    “那就是姑母的住處了?！毕铝藰颍懯现钢懊娴男≡戮拥?。

    陸定、陸宜蘭興奮地看著前面的宅子，陸家只是賣豆腐的小戶，沒見過這樣好的地方。

    徐柔嘉身量瘦小，不用怎么裝都是嬌憨呆軟的樣子。

    陸氏越看這個小侄女越喜歡！

    她離家太早，與親侄子侄女素未謀面，就算有血緣親情在，乍然見面依然覺得陌生，難以一下子親近起來。陸氏當(dāng)然想迅速拉近關(guān)系，偏偏陸定、陸宜蘭都長大了，既懂事又有種拘束，反倒是小侄女，十三歲的半大姑娘，瞧著沒心沒肺的，一看就好哄。

    陸氏膝下有個兒子，王府里的四爺周岐，今年十六歲了，可兒子嫌棄她出身低，與她不親，偶爾見面也是繃著臉半天放不出一個屁來，陸氏氣得要死卻又無可奈何，一直盼望能有個貼心的小棉襖。自己生不出來，那就把侄女們當(dāng)女兒養(yǎng)吧！

    因為這個念頭，陸氏看徐柔嘉時眼睛都比平時亮！

    王府里規(guī)矩多，在正院那邊不得不言行謹(jǐn)慎，到了自己的地盤，陸氏自在多了，走到徐柔嘉身邊，笑著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發(fā)，親昵地問道：“阿桃渴不渴？姑母這里有櫻桃，又酸又甜，可好吃了。”

    櫻桃！

    徐柔嘉的杏眼也亮了，前世她吃過無數(shù)次櫻桃，根本不覺得那是什么新鮮玩意，但逃亡時過了太久苦日子，重生后陸定也給不了她什么衣食住行上的享受，現(xiàn)在突然可以吃櫻桃了，徐柔嘉的口水已經(jīng)冒了出來！

    嘴一饞，滿足她口腹之欲的陸氏一下子就變得更親和了！

    “謝謝姑母！”徐柔嘉笑眼彎彎地道。

    陸氏高興地捏了捏小姑娘的臉蛋。

    徐柔嘉只被舅舅、外祖母捏過臉蛋，換成別人她不太喜歡，可對上陸氏發(fā)自肺腑的和藹的笑，淳樸燦爛，徐柔嘉就不在意了！在意什么，這幾天還是陸定替她打水洗臉呢！既然變成了阿桃，那就趁早習(xí)慣吧。

    牽著徐柔嘉，陸氏加快腳步，像是急于炫耀什么。

    此時確實是吃櫻桃的季節(jié)，淳王府是什么地方，陸氏再不受寵也肯定吃得起櫻桃，徐柔嘉下意識地認(rèn)定陸氏的櫻桃來自王府份例或是自己派丫鬟去買的了，然而一進入小月居，徐柔嘉就瞪大了眼睛！

    后宅姨娘的院子大多狹窄，小月居因為離正院遠(yuǎn)，地方反而比較大，這么大的地方修個水池建個涼亭種點花木一定十分漂亮，可徐柔嘉看到的前院，居然被整整齊齊的開辟成了東西兩片菜畦！不僅僅有菜，挨著墻角的一圈還種了各種果樹，其中有兩株櫻桃，都快墻頭高了，綠葉中掛滿了紅燦燦的櫻桃果子！

    徐柔嘉看呆了！

    陸定、陸宜蘭也呆了，他們認(rèn)識那些果木蔬菜，可是，姑母不是淳王的姨娘嗎，怎么過得像個農(nóng)家婦人？

    陸氏隱晦地觀察年長的兄妹倆，見兩個孩子只有震驚，并無對姑母過成這樣的失望或嫌棄，她就放了心。也是，侄子侄女畢竟是從小地方來的，過慣了普通百姓的日子，怎會嫌棄她，只有她那個生在金窩窩里的兒子，才會……

    胸口堵得慌，陸氏立即將兒子冷漠的臉拋到了腦后。

    “走，姑母帶你們?nèi)フ獧烟摇！鳖I(lǐng)著三個小輩兒，陸氏快步朝櫻桃樹走去。

    徐柔嘉原是在宮里長大的貴女，一言一行都是教習(xí)嬤嬤指點過的，何曾真正像個孩子一樣恣意玩耍，櫻桃她吃得多，摘還是第一次，眼看櫻桃樹越來越近，徐柔嘉竟有一絲絲興奮起來。到了樹下，在陸氏的鼓勵中，徐柔嘉踮腳，新奇地摘了一顆紅櫻桃。

    “嘗嘗好吃不?！标懯闲χf。

    徐柔嘉瞅瞅手里的櫻桃，這個，還沒洗呢，真的可以吃嗎？

    像是看出了小姑娘的擔(dān)憂，陸氏笑道：“阿桃這么愛干凈啊，沒事，不用洗也能吃?！彼錾磙r(nóng)家，沒那么多講究的。

    徐柔嘉“入鄉(xiāng)隨俗”，不過吃之前，還是掏出手帕把櫻桃擦了擦，看得陸氏直笑。

    櫻桃入口，果然酸酸甜甜，久違的好滋味讓徐柔嘉滿足地瞇了下眼睛。

    第5章 005

    陸氏刷刷刷又摘了幾顆櫻桃遞給旁邊的陸定、陸宜蘭：“你們倆也吃，別跟姑母客氣?！?/br>
    陸定兄妹齊齊道謝，接過櫻桃吃了起來，少年男女的臉龐上亦露出滿足。

    有人喜歡她種的櫻桃，陸氏心情更好了，姑侄四個摘了一小籃子，交給丫鬟去洗，有說有笑地進了屋。

    堂屋里的陳設(shè)用料倒都是上品，陸氏不懂器具好壞，當(dāng)初淳王為她準(zhǔn)備了什么她照單全收，院子則是按照她自己的喜好打理的。

    親人團聚，陸氏仔細(xì)打聽了江南的情況，兄嫂的先后病逝讓她心中唏噓，不過畢竟十幾年沒見了，時間與距離都沖淡了生離死別的傷懷。

    不多時，淳王妃命人送了幾套男女衣裳來，給徐柔嘉兄妹。

    陸氏暗嘆，這位王妃想的真是周到啊。

    兄妹三個去換衣服了，陸氏身邊的大丫鬟秋菊小聲問她：“姨娘，表少爺表姑娘們來了，晌午要不要請四爺過來一起用飯？”

    陸氏聞言，發(fā)出一聲冷笑：“他連我這個親娘都不待見，又怎會在意三個普通百姓出身的表親？就算你去請，他也必不會過來，即便他來了，也是繃著一張死人臉，誰要看他？”

    秋菊想想自家四爺?shù)钠?，默認(rèn)了。

    .

    晌午陸氏親自下廚，做了四餐一湯招待侄子侄女們。

    徐柔嘉走了一上午的路，吃飽了就開始犯困，身子瘦小精力不濟，沒辦法。

    陸氏安排陸定住在前院，然后領(lǐng)著陸宜蘭、徐柔嘉去了后院，讓姐妹倆住在后院的廂房，親自看著兩個可憐的侄女睡著了，陸氏才自去歇息。

    陸氏一走，床上裝睡的徐柔嘉立即睜開了眼睛。

    變成阿桃有七八日了, 徐柔嘉還沒見過她現(xiàn)在的臉, 船上的銅鏡太模糊, 根本看不清。

    這個阿桃長得到底怎么樣？

    陸氏安排的臨時小丫鬟在外間守著, 徐柔嘉悄悄下床來到梳妝臺前, 王府的銅鏡就要明亮多了, 徐柔嘉往銅鏡前一湊, 里面頓時多了一張細(xì)白的臉蛋, 杏眼桃腮，嬌憨可人, 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就是太瘦了，顯得有些辛酸。

    徐柔嘉呆呆地看著鏡中的“阿桃”。

    這, 這個阿桃怎么跟她那么像？

    太過震驚，徐柔嘉跌落在寬大的椅子上，眼睛仍然盯著銅鏡。

    莫非就是因為兩人長得像，她的魂魄才會進了阿桃的身子？

    半晌, 徐柔嘉抬起手, 逐寸撫過自己的臉。小姑娘的肌膚嬌嫩溫?zé)?，如上等美玉，徐柔嘉的手指從腮邊移到眉頭, 又朝耳邊挪去。她長得美，這個阿桃生的與她差不多美, 想來剛出生也是個漂亮嬰孩, 既如此，阿桃的父母為何要狠心丟掉她, 讓她成為一個棄嬰？

    得知阿桃是個孤女后, 徐柔嘉向陸定打聽過阿桃的身世，可惜陸定毫不知情，陸宜蘭看她不順眼，徐柔嘉干脆就沒去找陸宜蘭套話。

    不過，與阿桃那邊的秘密比，徐柔嘉更關(guān)心宮中的自己，既然到了王府，她得找機會探聽探聽消息，這里是舅舅的家，打聽她的近況應(yīng)該很容易。

    有了計劃，徐柔嘉暫且安了心，先去歇息了。

    .

    黃昏時分，淳王從戶部回了王府，換完衣服，管事弓腰稟報道：“王爺，王妃請您過去?！?/br>
    淳王頷首，移步去了福寧堂，夫妻住處離得近，沒走多久就到了。

    淳王妃已經(jīng)在廳堂候著了，夕陽灑滿院子，她看見自己的夫君閑庭散步般走了過來，四十歲的淳王，身穿玉色錦袍，修長挺拔，面如冠玉氣度雍容，依稀還是二十多歲時的翩翩美男子，只比年輕時候多了幾分歲月的沉淀，笑時儒雅，不笑時自有一番靜默的威嚴(yán)。

    雍熙帝統(tǒng)共三個皇子，她的夫君淳王儀表最佳。

    “王爺回來了?！贝就蹂χ顺鋈ァ?/br>
    淳王見妻子神色如常，料想妻子找他沒有什么大事，精神就放松下來，攜著淳王妃的手一起步入廳堂，再分別坐在主位上。

    丫鬟們井條有序地奉茶，淳王端起茶碗，輕輕品嘗，姿態(tài)閑適。

    淳王妃等他放下茶碗，方把陸定兄妹來投奔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

    淳王先是驚訝，跟著面對滿院夕陽，陷入了回憶。

    那年他奉命去江南當(dāng)差，邂逅了豆腐西施陸氏，陸氏貌美又潑辣，野性十足，與他見過的各色美人都不一樣，淳王越看越喜歡，著實費了一番心思才成功將陸氏收到了身邊。至于陸氏的兄長，淳王也還留有一些印象，是個憨厚樸實的江南漢子，淳王許他富貴，老實人拒不肯收。

    一眨眼，十幾年過去了。

    絲絲縷縷的涼風(fēng)吹進來，淳王走出回憶，對妻子道：“難為那三個孩子，千里迢迢找過來?！?/br>
    淳王妃便聽出來，淳王有意收留陸家兄妹。

    她輕聲感慨道：“是啊，陸定只比老四大一歲，已經(jīng)懂事得像個大人了，陸宜蘭美貌動人，阿桃靈秀可愛，我看三個孩子可憐，暫且讓陸姨娘照顧她們，不過陸定大了，不好留在后宅，王爺可有什么安排？”

    淳王沉思片刻，道：“我先去看看?！?/br>
    姑娘們好說，養(yǎng)在陸氏身邊就行，但如何安排陸定，還要看看陸定的品行學(xué)識。

    淳王要去看孩子，自然是去小月居，這個時間去，八成會歇在那邊，想到陸氏不復(fù)白皙嬌嫩的肌膚以及那一身農(nóng)婦的氣度，淳王妃沒什么好醋的，笑著送淳王出了福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