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辭壓根不在意鄭令清說了什么，眼梢微微上挑，唇邊勾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睨視不遠(yuǎn)處并馬前行的面具少年和令窈。

    贏了球，兩人格外高興。尤其是小少爺，春風(fēng)得意，笑聲爽朗。

    若不是顧及小少爺記仇，他真想看看小少爺一敗涂地的沮喪模樣。

    真是可惜。

    鄭嘉辭轉(zhuǎn)開眼眸，余光瞥見身前的李家大少爺。

    李家家道中落，區(qū)區(qū)一千兩，就能讓昔日清貴的世家子淪為被人驅(qū)使的棋子。

    世風(fēng)日下吶。

    鄭嘉辭轉(zhuǎn)動手中月杖，視線落到前方鄭嘉和所在的帷帳。

    他這個二哥，向來深居簡出，與世無爭。難得見他出手做些什么。

    既然今日鄭嘉和有意做一出好戲，他這個當(dāng)?shù)艿艿?，怎能不為他助助興？

    一炷香的休憩時間過后，馬場上重新熱鬧起來。

    穆辰良向令窈夸下?？冢骸皬默F(xiàn)在起，我絕不讓人從我手里奪球?！?/br>
    令窈笑他自大：“之前我讓你小心我三哥，你不聽，后來知道他的厲害了吧？”

    穆辰良臉羞，喃喃低語：“你三哥雖然厲害，但只要有你在，再厲害的人，我也能打贏?！?/br>
    身側(cè)無人回應(yīng)。

    穆辰良朝前望，令窈早已鞭馬至前方，野心勃勃地盯著即將出勢的新球。

    小姑娘粉黛未施，發(fā)髻高高盤在腦后，面上薄薄一層汗珠，仿若日光下一株旺盛的新蓮。

    九月天朗風(fēng)疏好風(fēng)光，好不過一個卿meimei。

    老天爺待他不薄，賜他遇見她。

    穆辰良為自己打氣鼓勁，揚高月杖：“我來了！”

    令窈聽到他身后的大喊聲，回眸明媚生笑：“傻子！”

    接下來一切順理成章。

    南家的人中途退賽，鄭嘉辭又后勁不足，場上無人能與他們這支隊伍匹敵。

    勝利已屬他們。

    最后一個球不打也罷，穆辰良追求有始有終，堅持打完全場。

    場上氣喘吁吁的隊伍中，李家的大少爺李準(zhǔn)惴惴不安。

    再不做，就沒機會了。收人銀兩，替人消災(zāi)。雖然這事，談不上消災(zāi)。

    黑衣人的吩咐很明確，只要在比賽時想辦法取下少年的面具就行。

    李準(zhǔn)下定決心，悄悄駕馬繞至穆辰良身后，試圖摘掉他的面具。

    才剛伸出手，他的馬突然發(fā)出嘶鳴聲，像是給人狠狠扎了一下。

    馬兒發(fā)瘋，眼見就要傷人，李準(zhǔn)良心未泯，下意識扭轉(zhuǎn)馬頭的方向。

    瘋馬和穆辰良擦肩而過，朝前方奔去。

    “走開！快走開！”

    正前方令窈從馬背上俯身撈球，她一心盯著地上的球，絲毫沒察覺到危險的到來。

    事情突如其來，穆辰良奔馬沖過去。

    他甚至來不及判斷那匹馬是否真會撞到她，他滿心焦急，生怕她受到半點傷害。

    瘋馬停不下來。

    穆辰良咬咬牙，做出的事連他自己都驚訝——

    以身阻擋，試圖攔截。

    令窈抬頭的瞬間，先是望見一匹瘋馬沖過來，再是望見有人縱馬擋在那匹馬面前。

    她大驚失色：“空青！”

    兩馬相撞，少年從馬背摔下。

    他摔得太重，以至于連面具都跌破。

    狐貍笑面一分為二，露出一張俊俏出眾的少年面。

    眾人驚愣，這不是穆家的嫡長孫嗎？

    令窈呆滯，奔跑的腳步停下來，她站在離他三步遠(yuǎn)的地方，眼睛瞪大，怔怔地看著他。

    怎么回事？

    怎么會是穆辰良？

    明明，明明是空青的打扮，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穆辰良！

    穆辰良倒在地上，望見令窈看他的眼神，心底仿佛有什么碎開。

    他顧不得全身疼痛難耐，慌張拾起地上碎成兩半的面具，面具戴不住，兩只手捧住，強行掛臉上，聲音哽咽：“別——別看我。”

    周圍有人及時奔過去：“穆少爺，你沒事吧？”

    穆辰良低下腦袋，倉皇掩飾：“我不是穆家少爺，你認(rèn)錯人了?！?/br>
    那人疑惑：“你明明就是穆家小少爺——”

    面具重新從臉上掉落，穆辰良只得以手遮面，指縫間窺見令窈臉上的神情，她眼底有怒意，水靈靈的黑眼珠光彩不再。

    她惱得紅了眼角。

    穆辰良又急又羞，想要同她解釋，又不敢同她解釋。

    要怎樣說，她才不會生氣？

    圍過來噓寒問暖的人越來越多，穆辰良聲音里有了哭腔：“我不是穆家少爺，你們都滾開！”

    眾人面面相覷。

    三步外，令窈轉(zhuǎn)身走開。

    穆辰良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不肯讓人扶，站起又跌倒，狼狽至極趴在地上喊：“卿meimei，你別走！”

    令窈步伐決絕，離去的身影很快從馬場消失。

    穆辰良渾身發(fā)抖，眼睛發(fā)紅，聲音滿是無助：“卿meimei，你回來——”

    令窈一路騎馬奔回鄭府。

    碧紗館，鬢鴉出來問：“稀奇事，現(xiàn)在就回來了？”

    令窈投入她的懷中，聲音哽塞：“我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br>
    鬢鴉嚇一跳：“發(fā)生什么事了？”

    令窈孱弱雙肩微微顫抖：“我被人騙了?！?/br>
    鬢鴉不敢再出聲。

    鄭府亂作一團。

    鄭家長輩小輩全都聚在摘星樓，鄭大老爺沒敢驚動老夫人，他質(zhì)問參宴的小輩們：“怎么回事，好端端地，穆少爺怎會摔傷！”

    有人小聲嘀咕：“穆少爺不是說不去鳴秋之宴嗎？我們怎么知道他會喬裝打扮參宴，而且還和四meimei一起打馬球？”

    鄭大老爺氣極了，呵斥說話的人：“清姐，你給我閉嘴！”

    鄭令清扁扁嘴，往三奶奶身后躲。

    鄭大老爺喊：“卿卿呢！她人在哪里！”

    “卿卿受驚過度，已經(jīng)回碧紗館歇下了。”人群中，鄭嘉和推著輪椅緩緩?fù)埃骸澳律贍敵霈F(xiàn)在圍場一事，卿卿毫不知情，大伯要問罪，找我便是。”

    鄭嘉木也站出來說：“四meimei根本不知道那是穆少爺，連我都被穆少爺騙了，我和四meimei皆以為他是外地來的小子，容貌有損，所以才終日戴著面具?！?/br>
    鄭大老爺一聽到消息就趕了過來，來不及弄清楚前因后果，被鄭令清剛才的話誤導(dǎo)，以為是令窈傷到了穆辰良。此時聽鄭嘉和與鄭嘉木說完，心中放松不少。

    還好不是卿卿。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替穆少爺療傷。鄭大老爺轉(zhuǎn)身拍門，以長輩關(guān)愛小輩的口吻，哄道：“二郎，讓大夫進(jìn)屋替你瞧瞧?！?/br>
    有什么聲音從屋內(nèi)傳來，是瓷器摔碎的聲音。接二連三，清脆綿延。

    三七央求：“少爺，別砸了?！?/br>
    鄭大老爺嚇住，語氣猶豫，繼續(xù)喚：“二郎，身體要緊，你——”

    話未說完，一盞瓷杯撞破窗紗，擦過鄭大老爺?shù)亩埂?/br>
    穆辰良低沉冷幽的聲音不容置喙：“滾?！?/br>
    鄭大老爺咽了咽。

    大丈夫能屈能伸，無需跟小孩子計較。

    鄭大老爺不敢再勸，旋即命人散去。

    屋外屋內(nèi)同時安靜下來。

    穆辰良蜷縮榻角，手里捏著半張狐貍面具。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府的，依稀記得好像是被人抬回來的，自她離去，他眼里再看不到旁人，耳朵嗡嗡，聽不見周圍動靜。

    他像是失去了知覺，連身上的痛楚都無法感知，他唯一的感受，便是胸腔里有只手往外扯，這只手不是別人的，是她的。

    三七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少爺，求求你，就讓大夫進(jìn)來瞧瞧吧?！?/br>
    穆辰良不理。

    度月軒。

    飛南負(fù)荊請罪，鄭嘉和輕揉眉心，手指抵住額頭，語氣冷凝：“你險些讓李準(zhǔn)傷了卿卿。”

    飛南磕頭：“少爺息怒，李公子無心之失，誰都沒想到他的馬會突然發(fā)狂?！?/br>
    鄭嘉和淡淡說：“你沒想到的事，我那個三弟替你想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