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西園見蘇霽卿已經(jīng)猜到，便笑道：“何必在這清凈的地方別提這些俗事，橫豎我都會給他們的，現(xiàn)在趕緊請我見過嫂夫人吧？”

    蘇霽卿上前叩門，一名身著灰布麻衣的中年人過來開了門，這卻是蘇霽卿的貼身仆人忠叔，因可靠干練，先放在這里權(quán)當(dāng)門房。

    忠叔請了兩人入內(nèi)，蘇霽卿請西園坐了，自己請了西閑出來相見。

    尹西園把西閑掃了一眼，含笑上前行禮：“給嫂子請安?！?/br>
    西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物，稍有些不自在，便回了禮：“霽卿已經(jīng)將先生援手等事告訴了妾身，先生高義，妾身感激不盡，以后也多賴先生照拂?！?/br>
    她從來都稱呼蘇霽卿“三哥”，這還是頭一次叫他的名字，也是為讓尹西園相信兩人之間的叔嫂關(guān)系罷了。

    蘇霽卿聽著自己的名字從她口中溫溫柔柔地吐出，不由失了神。

    尹西園卻難得的規(guī)規(guī)矩矩，正色說道：“嫂子千萬不用多禮，霽卿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他回京的這段日子，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做的不好的地方也只管呵斥。”

    西閑聽了這兩句，卻覺著心寬了不少，知道是個心無藏私的人。略說兩句，仍回內(nèi)室去了。

    次日清早，蘇霽卿便要啟程回京，西閑送他出了門，想到兩人一路從雁北生死相依的情誼，不免也有些離愁別緒。

    尹西園送蘇霽卿到了碼頭，叮囑他一路多加留意保重身體，臨別時候蘇霽卿道：“西園兄務(wù)必記得我的話，一定得照看好他們，要知道，他們母子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他們安好我才安好，他們?nèi)粲卸↑c兒閃失，我只能以命相殉?！?/br>
    尹西園點頭道：“實在想不到你也會有這種牽腸掛肚的時候，你放心就是，我好歹也算是半個地頭蛇，有我在，保他們平安無事，你安心去辦事，速去速回。我保管大大小小一根頭發(fā)絲也不帶少的。”

    江南之地最尚才氣，尹西園名聲最大，上到知州跟各衙官員，下到販夫走卒三教九流，他都有交際，蘇霽卿自然也知道，聞言才同他灑淚揮別。

    當(dāng)日，尹西園派了個貼身的人回蘇州，跟各大戲班的班主交代他要閉關(guān)寫戲，至少三個月出關(guān)，叫他們不要驚恐也不要找尋，不然打擾了他的清凈就寫不出來了。大家向來知道他的脾氣，一概都答應(yīng)了，反叮囑那小廝讓好生伺候西園先生。

    尹西園自己在南潯，于西閑的屋子旁邊又另租了一間院落，每日里喝酒賞花彈琴，西閑時不時會從后院聽見他撥弄的琴聲，只是很少聽見完整的一曲，多半是零散的曲調(diào)，可雖然如此，卻也能聽出是極動聽悅耳，可見頗有造詣。

    日子就如同門前的流水，平緩而清澈的流動，西閑一門心思地照料小泰兒，不知不覺進了九月，小家伙看著沒長多少，可力氣卻又大了好些，每次吃奶都把奶娘咬的很疼。

    這天西閑給泰兒換了自己給他裁減的新衣裳，雖然已經(jīng)盡量合身，卻到底有些大了，西閑望著這小家伙裹在里頭，烏溜溜的眼睛四處打量，顯得十分有神，西閑又是喜歡，又有些傷感。

    正在這時，外頭阿芷歡天喜地地進來道：“西園先生來了！”

    西閑抱著泰兒，一時來不及放下，回頭看時，尹西園在門外站定，笑道：“嫂夫人好?！?/br>
    西閑道：“先生來了。阿芷快看茶。”

    尹西園笑打量泰兒道：“這就是麟兒？讓我看看如何？”

    西閑只好走到外間，小心將泰兒遞給他，尹西園把泰兒抱在懷中，低頭打量，嘖嘖道：“這孩子龍睛虎目，很有精神呀?！?/br>
    西閑聽他贊美泰兒，雖自己看不出泰兒又瘦又小哪里是什么“龍睛虎目”，但聽了這種話，仍是忍不住喜歡，便笑道：“多謝先生吉言?！?/br>
    尹西園道：“我也稍稍看些《周易》，對人的面相略有一二研究，我看小公子這面相很是貴氣，將來至少是出將入相之選?！?/br>
    西閑聽到最后一句，卻并不覺著高興，只是微笑而已。

    兩人說話時候，泰兒盯著尹西園，自打出生，他所見過的男子無非是蘇霽卿，突然又看見了一個人，大為驚奇，瞪大雙眼瞧著西園。

    突然泰兒打了個哈欠，懶懶地掙了掙身子，西閑見他仿佛困了，便將他接了過來。

    此刻阿芷送了茶上來，對西閑道：“先生送了好些燕窩，魚膠給奶奶補養(yǎng)身子。”

    西閑忙道：“這怎么使得？實在太破費了?！?/br>
    尹西園笑吟吟道：“我孝敬嫂夫人，還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br>
    說到這里，突然掀動鼻子嗅了嗅，又低頭瞧了會兒，突然“啊”地一聲。

    西閑不知如何，回頭看時，卻見尹西園揪著衣裳道：“這是什么？”

    阿芷在旁探頭一看，掩口笑道：“哈哈，是不是方才小公子尿了？”

    尹西園這才知道吃了童子尿，目瞪口呆。

    西閑本想致歉，望著他呆若木雞的模樣，又頗覺好笑，回頭看泰兒，卻見他仍懶洋洋的，雙眼中似乎帶著些許笑意。

    西閑在南潯陪著泰兒安穩(wěn)度日的時候，千里之外的京城，發(fā)生了一件引發(fā)了軒然大波的“小事。”

    擔(dān)任御史臺大夫的林牧野，上了一道奏疏。

    林御史為人苛直，最愛彈劾人，某官員收受賄賂，某官員禮數(shù)不周，某官員多納了小妾……他都要彈劾一下。

    大家都是知道的，這本來不足為奇。

    但這次，林御史彈劾的，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鎮(zhèn)北王趙宗冕。

    林牧野在奏疏上，言辭激烈，彈劾鎮(zhèn)北王沉湎酒/色，內(nèi)宅穢亂，侍妾側(cè)妃相繼不明不白的身亡，何況如今還涉及了皇族血脈的湮滅，懇請皇帝徹查此事，追究鎮(zhèn)北王的不作為，嚴懲不貸。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大魔王暗搓搓做了一件讓你們吃鯨的事，所以不要太小看他哦，當(dāng)然，虐一虐他是必要的><

    第66章 0709二更

    因為側(cè)妃之事委實太慘， 所以盡管朝中大人們并不很喜歡林御史，但在這件事情上， 卻也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緘默， 沒有大規(guī)模地跳出來排斥他。

    這其實已經(jīng)算是一種贊同了。

    何況除了林牧野之外，另外也有人很希望事情向著這個方向發(fā)展。

    比如在東宮。

    入秋以來， 皇帝因年事已高， 龍體欠佳， 便命太子監(jiān)國，將政事一概交給太子。

    所以御史臺的那份彈劾折子， 現(xiàn)在就擺在了太子趙啟的桌子上。

    趙啟把林牧野的折子反復(fù)看了幾次， 尤其是最后數(shù)句，原來寫的是：“趙宗冕自恃軍功卓著， 罔顧人倫，無視朝綱， 沉湎酒色，失德無狀，致使賢良之妃葬身火海，皇族血脈一夜淪喪， 天理何在！古人云位高則持重， 功高則越謙，趙宗冕雖有功于朝廷，私德敗壞實不可忍， 若一味因為皇親之故而放縱，以后恐更滋生事端， 養(yǎng)虎為患，臣林牧野泣血懇請皇上嚴懲鎮(zhèn)北王趙宗冕，為側(cè)妃、皇嗣伸冤?！?/br>
    趙啟暗暗贊嘆，點頭道：“這林牧野果然敢說的很，罵的真是毒辣，入骨三分呀，而且難得他不用虛詞，這‘養(yǎng)虎為患’四個字……難為他敢寫上去。若是鎮(zhèn)北王在這里親眼看了，卻不知會是什么反應(yīng)?！?/br>
    旁邊藍長史道：“翰林院都炸鍋了，大家爭相傳看，議論紛紛?！薄芭?？都說什么？”

    藍長史道：“有說這林側(cè)妃可憐，林牧野因為愛女慘死所以發(fā)了瘋的。也有說這林牧野說的中肯，鎮(zhèn)北王的確有些無法無天，仗著雁北天高皇帝遠就越發(fā)肆無忌憚，朝廷該好好管管的?！?/br>
    趙啟點點頭，問前面周健：“現(xiàn)在文安王還在雁北是不是，怎么一直沒見他的奏報？”

    周健道：“臣覺著王爺可能也在左右為難?！?/br>
    趙啟笑道：“為難什么？”

    周健說道：“文安王跟鎮(zhèn)北王的私交不錯，但這件事鬧得實在太大，如今連京內(nèi)都滿城風(fēng)雨，何況雁北，眼見是壓不下去，可鎮(zhèn)北王那脾氣……就算要追究他的責(zé)任，只怕也難，倘若再逼急了，更指不定會怎么樣。夠文安王焦頭爛額的了?！?/br>
    趙啟喃喃沉吟：“逼急了……”

    周簡問道：“殿下打算怎么處理此事？看林御史這個樣子，一定是得討個說法，滿朝文武也在觀望，等待太子示下?！?/br>
    趙啟道：“說來雖然確實是王叔的過失，內(nèi)宅接二連三的出事不說，如今更變本加厲的一尸兩命。那林側(cè)妃何等賢德聰明蘭心蕙質(zhì)的女子，那日在金鑾殿在父皇面前還為鎮(zhèn)北王解了圍，也無怪林御史如此不留情面的上書彈劾。可，那畢竟是孤的王叔，涉及皇族體面……”

    最要緊的一點也是最讓太子忌憚的一點，鎮(zhèn)北王還有兵。

    藍長史道：“殿下何必為難，既然文安王在雁北，不如就全權(quán)交付他料理，只下旨命他詳細查明真相，秉公處置，還側(cè)妃一個公道就是了，這樣的話，辦得好是太子的英明，辦的不好，大家都知道是文安王在主事……自然跟太子不相干，而且太子還可以順便追究文安王的責(zé)任?！?/br>
    趙啟回頭看著藍長史笑道：“這主意虧你怎么想出來的?！?/br>
    周健道：“這倒是個兩全齊美的好法子?！?/br>
    趙啟點點頭，想了片刻又對周健說道：“孤本來想親自去林家一趟……可是，唉，你就代替孤去走一趟，好生安撫林大人，就說我一定會替他討回公道的?！?/br>
    周健躬身領(lǐng)命。

    趙啟處理了此事，外間一個小太監(jiān)突然匆匆跑來，進門后躬身道：“殿下，太子妃娘娘請您過去一趟?！?/br>
    趙啟不以為然：“什么事這樣著急？”

    小太監(jiān)道：“說是蘇良媛的事，讓太子盡快回去呢?！?/br>
    趙啟一聽，皺眉道：“你先去吧，孤知道了。就對太子妃說這邊兒正忙著，其他事由她看著處理就是了。”

    小太監(jiān)只得領(lǐng)命，退了出去。

    先前，林側(cè)妃慘死的消息從雁北傳回京，起初沒有人信，后來消息慢慢確鑿，京內(nèi)從朝臣到平民百姓皆都驚得不知所以。

    當(dāng)初鎮(zhèn)北王大張旗鼓迎娶側(cè)妃的盛況，還歷歷在目，沒想到去了才一年，居然就變成如此結(jié)局收場，而且最聳人聽聞的是，側(cè)妃是身懷小王子而殞命的……

    剎那間，滿城飄的都是這件事。

    林家眾人的震驚跟悲痛自不必說了，除了林家人外，另一個最無法接受此事的，就是蘇舒燕了。

    當(dāng)時蘇舒燕才接到西閑的最后一封來信，信中說起雁北的風(fēng)物等等，以及雁北王府內(nèi)的情形三兩句，無非是贊頌王妃的德行，說眾侍妾相待甚好等等。

    蘇舒燕畢竟跟她是從小長大的，竟從西閑內(nèi)斂含蓄的言語里讀出了另一種意思。

    西閑自然不是嘴碎的人，絕不會無緣無故跟她討論內(nèi)宅的事，蘇舒燕同西閑心有靈犀，便明白她是在以王府內(nèi)宅的情形提醒自己，讓她在東宮善自珍重。

    可紙上的字跡仿佛還未干似的，突然就傳來人已經(jīng)沒了的噩耗。蘇舒燕從張良媛的口中得知的時候，整個人陡然色變，一反常態(tài)地厲聲呵斥道：“別胡說，這也是好聽風(fēng)就是雨的？那是王府，怎么能有什么走水！還燒死人？說這些話也不怕爛了舌頭！”

    張良媛被她斥責(zé)，忙叫苦道：“我哪里敢拿這個說謊，我是才從娘娘那里聽來的，外頭已經(jīng)都傳遍了，聽說林御史已經(jīng)要上書了?！?/br>
    蘇舒燕突然覺著頭皮一陣陣發(fā)麻，雙腿卻有些不聽使喚地發(fā)顫，仿佛漫天的日影都消散了，只剩下無盡的黯淡將她籠罩其中。

    張良媛兀自說：“真是可憐，最可憐的就是那快足月的小王子了，唉，按理說鎮(zhèn)北王行軍打仗，殺人如麻的煞氣必然是大的，怎么內(nèi)宅子卻這樣不安……”

    話沒說完，眼前沒了人，她轉(zhuǎn)頭看時，見蘇舒燕猶如游魂一樣從廊上直直地去了。

    蘇舒燕鬼使神差地到了太子妃的正殿，太子妃正跟潘良娣也在說這件事，兩人都臉色凝重。

    蘇舒燕走到跟前兒，行了禮。

    太子妃道：“蘇良媛你來了？你……你可聽說了……”突然發(fā)現(xiàn)蘇舒燕臉色異常，就知道她已經(jīng)聽說，太子妃嘆道：“真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罷了，你也不要太難過了?！?/br>
    蘇舒燕道：“娘娘在說什么？”

    太子妃道：“自然是雁北那邊兒的事，林側(cè)妃居然，唉！本以為她是個有福的，沒想到命這樣不好?！?/br>
    潘良娣也說道：“我跟娘娘說了半天了，以后咱們東宮也要加倍留神，畢竟水火無情，最是兇猛的?！?/br>
    蘇舒燕看著太子妃道：“林jiejie真的沒了？”

    太子妃道：“是呀，據(jù)說是風(fēng)吹到了燭臺，點燃了幔帳，火是從內(nèi)室燒了起來的，所以竟沒有逃出來?！?/br>
    蘇舒燕張了張口，眼前一陣模糊，還沒來得及說話，整個人就直挺挺地往后倒了過去。

    醒來后，蘇舒燕大哭了幾回，痛不欲生，也不管東宮什么規(guī)矩了。

    趙啟起初也體恤她們姊妹情深，又見她哭的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竟比其他媚笑相應(yīng)的后妃別有一番風(fēng)味，便耐心安撫了幾回。

    誰知許多天過去，蘇舒燕仍是沒有辦法忘懷此事，因過于傷心以至于病倒了。

    趙啟去看過兩次，見她始終并懨懨地神色哀傷，也并不梳妝打扮，不免就心生厭倦之意，于是竟不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