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這世間的美人有許多種,卻從來沒有一種似霍令儀那般刻骨。 年少時的霍令儀是這燕京城中最明艷的姑娘,她喜紅好騎射,一襲紅衣過長街不知撞進多少人的心里。 而如今的霍令儀… 如今的她洗盡鉛華,素衣裹身,眉目清平,明明是最尋常的打扮,卻依舊鮮活得令人不愿移目。 柳予安撐著傘一步步朝她靠近,他看著霍令儀的目光溫和如初,聲音纏綿:“我知曉你今天會過來,便特意侯在此處…”他說話的時候,溫和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霍令儀,待看到她手腕上掛著的那串佛珠時,他的眉心才輕輕折了一道痕:“你不信佛,往后還是不要戴這些東西了?!?/br> 霍令儀順著他的眉目看去,眼瞧著手腕上垂落的貔貅…她從手籠中伸出手,指腹輕柔得拂過那幾顆紫光檀佛珠,口中是跟著淡淡一句:“這是我夫君唯一留下的東西,我自然要一生一世戴著它?!?/br> 柳予安聽到她的話終于還是變了臉色…夫君?一生一世? 他握著傘的指根收了些緊,即便眉目還帶著素日的笑,聲音卻還是跟著沉了幾分:“晏晏,不要惹我生氣?!?/br> 霍令儀聞言是掀了眼簾看了眼柳予安,誰都不知道這位所謂的燕京第一貴公子,其實不過是只披著人皮的禽獸罷了。 她的唇角微微扯了個弧度,顯出幾分嘲諷的笑意,她把手重新收進手籠中,聲音平淡,面色無波:“柳大人,天快黑了,勞您讓路,我們要走了?!?/br> 柳予安看著她的神色,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還是緩和了脾氣。 他仍舊笑著,口中卻是跟著溫聲一句:“晏晏,如今李懷瑾已經(jīng)沒了,你還能回哪里?”他這話說完看著霍令儀的面容,是又跟著柔聲一句:“今日我是特地接你回去的,晏晏,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可好?” 他這話說完… 霍令儀還未曾開口,紅玉卻已漲紅了臉說了話:“柳大人,您這是何意?”就連站在一旁的懷寧也擰著眉目注視著柳予安,面色并不算好。 霍令儀的眉目倒是未曾有什么變化… 她只是立在石階上,居高臨下得看著柳予安,口中是跟著淡淡一句:“你想讓我回到你的身邊?” “是——” 柳予安并未理會兩個丫頭,他只是看著霍令儀,目光依舊纏綿而溫柔。 “如今你是太子近臣,又任光祿大夫,日后前程必定似錦,而我不過是一個已經(jīng)嫁過人的婦人…”霍令儀說這話的時候,一雙桃花眼微微半掀,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偏偏面容半側(cè),露出一副微攏的遠山眉,倒似平添了幾分憂愁:“何況我聽說太子有意把安平公主許予你?!?/br> “那么柳予安,你打算置我于何處呢?” 柳予安已經(jīng)許久未曾見到這樣的霍令儀了,一時之間竟也忍不住被迷了眼障了心:“我在外頭給你置了府邸,那處依山傍水,府里還種著你最愛的木香花…夏日的時候我們可以伐舟采蓮。你不是最愛吃魚嗎?我已讓人布了不少魚苗,不用多久那些魚便能長大?!?/br> “晏晏…” 他這話還未說完,臉上便已挨了一巴掌。清脆的巴掌聲在這山林之間回響,柳予安半偏著頭似是還未曾回過神來,待過了好一瞬他才擰了脖子朝霍令儀看去…眼看著她初初收回的手,他的眼中仍舊帶著一抹不可置信。 霍令儀看著他紅了的半邊臉頰,幾不可聞的嗤笑一聲… 她早年舞刀弄槍,手勁自是不小,只是這一聲嗤笑卻不是笑這位濁世貴公子如今成了這幅模樣,而是笑她自己…她若不是瞎了眼,當(dāng)年又怎么會看上這個畜生?其實早該對這個畜生不抱希望的,早在當(dāng)年她被他送給李懷瑾的那一日就該對這個畜生失望的。 “柳予安…” “霍家的女兒絕不會做妾,更不會當(dāng)別人的外室?!?/br> 霍令儀這話說完便從柳予安的臉上收回了眼,她什么話都未說,徑直往山下走去,石階雖不算大,倒也不是不能行走…只是她還未曾行上幾階,便被人握住了胳膊。 身后的柳予安不知何時已回過神,此時便緊緊握著霍令儀的胳膊。他看著霍令儀折起的眉心,聲音依舊清雋,卻帶著幾分不容置喙:“這一巴掌我不與你計較,可是晏晏,今日不管如何你都得隨我走?!彼@話說完便又跟著一句輕笑:“山下都是我的人,你逃不掉的。” “夫人!” 紅玉和懷寧忙要上前,可她們還未曾靠近便已被人打暈了。 霍令儀眼看著站在紅玉她們身前的兩個男人,眉心緊皺,紅唇更是緊緊抿著,柳予安心機頗深,他既然敢在此處動手便已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只是,要讓她這余后的一生和柳予安共處,那還不如讓她去死。 她抬眼朝柳予安那處看去,先前的慌亂早已散去,此時籠于她眼中的只有冰峭之寒…臉上倒是擴散開了一個明艷的笑容,恰如舊日光景。 “信芳…” 霍令儀紅唇微啟,親昵喚他。 柳予安聽到這一聲,眼中卻難得露出了幾許迷茫,信芳是他的字…他與她從小青梅竹馬長大,年少的時候霍令儀愛喚他柳家哥哥,等到年歲漸長有了少女思緒便不肯再喚他哥哥了,成日喚他“信芳、信芳”。 念及少時光景,柳予安的面上止不住也溢開了一道笑。 他朝霍令儀看去,剛想說話卻被人拉著往一旁倒去…此時還在半山腰,石階之側(cè)又沒護欄,這要是落下去即便不死也能落個半傷。柳予安所有的思緒盡散,身后的兩個侍衛(wèi)忙來拉他,等穩(wěn)住了身子,他才朝霍令儀看去。 霍令儀如今的身子已墜在半空之中,若不是有柳予安拉著,只怕此時便要往下墜去。 “晏晏,別放手,我拉你上來…”柳予安此時哪還有什么心情去計較她先前做的那些事?他只知道不能讓她死,他好不容易才等到李懷瑾死了,只要再差一點他就能重新?lián)碛兴恕?,絕對不能讓她死。 可雪天路滑,即便護衛(wèi)武功高強,周邊沒個可拉扯的東西,力道自然也用不出多少…身后兩個護衛(wèi)都在勸他快些松手。 救一個已難,若再把霍令儀帶上來,自是難上加難。 “是啊,柳予安,你放手吧…” 霍令儀的面上依舊帶著笑,眼中卻閃過一道可惜,她是真想拉著柳予安一道死的,只是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她看著柳予安,口中是跟著一句:“即便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感謝你的,我只會想著怎么才能殺了你?!?/br> 柳予安聞言,面上的神色跟著一滯… 他看向霍令儀的眼神帶著未曾遮掩的悲拗:“你就這么恨我?” 霍令儀卻并未回答他的話,只是開口一句:“柳予安,你后悔嗎?” 霍令儀說完這話,看著柳予安眼中的怔楞卻不再說話,她只是輕輕笑了笑…她能感受到柳予安的力道正在逐漸消散。 她的身子身子開始往下墜去,雪像是停了,天邊折射出幾道光芒?;袅顑x合起了雙目,她任由這山間的風(fēng)襲過全身…她不懼生,卻也從不畏死。 這世間早已沒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人與事了,如今這樣也未嘗有什么不好。 “晏晏!” 石階之上,柳予安不顧儀態(tài)得伏在雪地之上。 他只能眼睜睜得看著霍令儀往下墜去…天地蒼茫,沒一會功夫便瞧不見她的身影了。他念及往日光景,想起那個明艷的少女,那個跟在他身后親昵喚他“信芳”的少女。 他,后悔嗎? 第2章 外頭已是星河滿天的時辰了。 霍令儀抱膝坐在臨窗的軟塌上,軟塌邊上的一排木頭窗欞皆大開,六月的夜已有幾許炎熱,或是要下雨的緣故,今兒個夜里更是悶熱得令人難耐。屋子里未曾點燈,只有點點星河從外頭打來,隱約照亮了這一室布景。 … “郡主這是怎么了?” 說話的是紅玉,帶著幾分擔(dān)憂與急切:“自打郡主今兒個醒來后便有些不對勁,莫不是來時淋了雨病著了?不行,我得去請大夫給郡主看看?!?/br> 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是沒過一會那腳步聲便止住了,卻是又多了一道女聲:“你這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子,也就郡主容得住你在身旁伺候。這大晚上的你打算去哪兒尋大夫?何況這兒又不是燕京…王爺出了這樣的事,郡主的性子又是素來要強的,自是不肯在我們面前露出什么端倪。我們且別去擾著,等到郡主想通了自會傳我們進去伺候。” “哎…” 夜色寂靜。 這一聲嘆息掩蓋了先前所有的聲音,外頭也終于跟著安靜了下來。 而屋中抱膝而坐的霍令儀也終于抬起了一雙瀲滟桃花目,她半側(cè)著身子往窗外看去,星河似羅盤,打在她明艷的面容上平添了幾許清冷之色…她是午間醒來的,原本以為是墜入山崖未死。 只是眼瞧著這處陌生的光景,還有伺候在身側(cè)的紅玉和杜若,卻讓她一時有些未曾反應(yīng)過來。 杜若早在一年前便被她許人了,何故如今又是一副姑子打扮出現(xiàn)在她的身旁? 這“一時”卻足足過了半天光景… 等到日暮四斜,等到星河滿天,霍令儀這顆似被一團迷霧包圍的心才終于有了幾分清晰明白。她的確沒死,卻也未曾活著,許是天可憐見讓她回到了建昭十九年…只是天若當(dāng)真憐人,又為何不讓她再回得早些? 若是再早些,也許她的父王也就不會死。 霍令儀想到這,一雙眉目微微低垂了幾分,恰好遮掩了那微紅的眼眶,只是眼角掛著的那一粒淚珠卻在這月色的照映下越發(fā)顯得晶瑩璀璨。 如今的夜還不算深,可窗外卻已是一片寂靜,各家各戶的燈火早已滅了…此地是位于邊陲的一處小鎮(zhèn),半個月前父王在邊陲一場戰(zhàn)役中箭身亡,戰(zhàn)火燎原,幾千將士無一生還。 霍令儀雙目緊閉,眼角先前墜著的那粒淚珠滑過臉頰,滴在了衣襟之上沒一會便消失不見了。 似是終于撐不住了。 霍令儀的紅唇輕輕抖動起來,帶著強忍抑制的傷懷,口中跟著呢喃一句:“父王…” … 隔日清晨。 霍令儀醒來的時候,外頭的天色還有些早。 她的手緊緊握著身上的錦緞,一雙桃花美目卻依舊緊緊合著,不肯睜開…她怕昨日不過是一場黃粱夢,醒來又得歸為虛無。 等到外頭傳來紅玉與杜若的聲音,她才終于睜開了眼。 霍令儀半坐起身,眼掃過屋中布景,而后是啟了紅唇讓兩人進來伺候。 紅玉和杜若忙推門走了進來,昨兒個她們隱約是聽到屋中有幾許細(xì)微的哭聲,只是郡主未曾傳喚,她們自是不敢進來。如今眼瞧著郡主好生坐在床沿上,面容也已恢復(fù)了素日的模樣,心下才緩和了一口氣。 紅玉取過一旁木架上掛著的衣裳替人穿戴起來… 霍令儀伸展了胳膊任由人穿戴著,等接過杜若奉來的帕子拭了回臉,口中才跟著問了一句:“常將軍何時過來?”常將軍是父王的部下,也是他的親信。 杜若聞言忙恭聲回道:“昨兒個夜里已讓人遞了信過去,估摸著早間便會過來。” 霍令儀見此也就不再多言,等用過早膳,沒過一會,常將軍便過來了…常將軍,名喚青山,與父親同歲,按著輩分她要喚他一聲叔叔。 常青山許是剛從軍營出來此時身上還穿著一身盔甲,手上抱著頭盔,步子走得很急,大刀闊斧的卻再無往日英姿風(fēng)采。 他一雙眼珠布滿著紅血絲,許是已有幾日未曾睡好,面上呈現(xiàn)出一片滄桑之態(tài)。 等走到屋中,常青山看著屏風(fēng)后的身影,忙單膝跪了下來,聲音嘶啞帶著難以言喻的悲拗:“郡主。” 霍令儀看著跪在屏風(fēng)外頭的身影,聽著他強忍著的悲痛,一時也有些難以抑制的紅了回眼眶,杜若忙奉了一塊帕子過來,她卻未曾接過…等把那股子淚意逼退,她才開了口:“常叔叔快起來吧?!?/br> 常青山是又謝了一聲才坐在了一旁的圓墩上… 他把手中的頭盔置于一側(cè),而后才開了口:“邊陲人多眼雜,這一趟,您不該來?!?/br> 霍令儀卻并未接話,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問道:“父王他…” 常青山聞言是又重重得嘆息了一聲:“一場戰(zhàn)火,三千將士英靈俱散,百里之地更是寸草不生?!彼穆曇暨€帶著幾分嘶啞,說及此處,目光更是透露出幾許難言的悲傷:“事后,屬下曾去尋過王爺?shù)氖w,只是…” 他后話并未說完,可在場之人誰又會不明白? 霍令儀一直未曾說話,她低垂著眉目,雙手緊緊交握著…這些話,她并不是頭一回聽。她以為經(jīng)了歲月的沉淀,經(jīng)了世事的滄桑,她已不會再像上回聽時那樣心痛了,只是等到真正這樣再經(jīng)歷一回,她卻還是疼得喘不過來。 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