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雪無忽然覺得她說的是真話。 他微微頷首,想勸慰幾句,又覺不知從何說起,最后便變成一句:“雨大夜寒,施主暫歇一晚。明日貧僧送施主下山。” 倪胭學(xué)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回了一個不倫不類的佛門禮節(jié)。 雪無背對著倪胭坐在洞口,長久地望著洞外的暴雨,手指捻過佛珠,低聲誦讀經(jīng)文,就如在寺中晚課一樣。 倪胭托腮望了一會兒他的背影,輕笑了一聲,朝一側(cè)栽去,舒舒服服地睡覺。 聽著身后女子勻稱的呼吸聲,知曉她睡著了,雪無才松了口氣。誦讀經(jīng)文的語調(diào)緩慢下來,又變成了往昔那般。 暴雨已經(jīng)停了,月光照耀著地面一個個水洼。夜風(fēng)吹過,吹起一片漣漪。雪無望著那陣陣漣漪陷入反思之中。 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六根清凈四大皆空,早已看破這三千紅塵。 然而,今天他一次次心緒不寧。他第一次質(zhì)疑自己當(dāng)真已經(jīng)參透了佛理嗎? 倪胭翻了個身,小聲嘟囔了一句什么。 雪無轉(zhuǎn)過頭望著她,他望了她許久,嘴角慢慢漾出笑容來,干凈的淺色眸子里忽然閃現(xiàn)亮色。 冥冥之中皆有定數(shù)。緣不可攀,亦緣不可擋。 他起身,對著當(dāng)空而立的圓月拜了又拜。 正如師父所言,佛經(jīng)中雖有天地,而歷練更是一種修行。所謂放下,不是退避三舍,而是拿起之后的釋然。 一瞬間,他忽然參悟了什么。 再望向倪胭的目光里便帶了三分感激。 · 雪無醒過來的時候,微微怔了一下。 他……怎么睡著了? 他猛地坐起,發(fā)現(xiàn)身上衣衫凌亂,褲子更是被褪到了膝下。 雪無瞬間臉色大變。 昨天晚上…… 他……和那個女人? 雪無幾乎顫抖著整理好衣服。 “施主?施主?季何氏?”雪無在山洞中喊了兩聲,可山洞中哪里還有倪胭的身影? 他跑出山洞,四處尋找,找了半個時辰仍舊沒有找到倪胭。 一個腿上帶傷的女人能去哪里? “我本是觀音座下的一只小花妖。我想飛升成仙。菩薩跟我說我歷練不夠,我問她要什么樣的歷練?菩薩就讓我來凡間,尋一個好皮囊的和尚。若是能攪了和尚的靜修,顛鸞倒鳳快活一場,便可以飛升啦!” 倪胭說過的話忽然在雪無耳邊響起。他心中震動。明明當(dāng)時聽她這樣說只當(dāng)她隨口扯謊,為何如今再想又隱約覺得可信。 不可信,不可信。他怎么能信這樣的妄語?全部都是胡說八道! 假的! 雪無扶著一棵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冷靜下來。 冷靜。 明明昨天晚上才參透了佛理,此時為何又如此心緒不寧? 他雙手合十,一遍一遍誦讀經(jīng)文,只是念著經(jīng)文的聲音微微發(fā)顫。他念了很久很久,久到聲音終于平緩,自己也徹底冷靜下來。待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淺色的眸子又恢復(fù)了往昔的干凈。 他回頭望了一眼遠處的山洞,尋著路,回桑玄寺。 雪無回到桑玄寺時,一抬眼,看見懷道住持撫須立在寺門前微笑著,似在等什么人。 “雪無,你回來了?!?/br> 雪無一怔,彎腰頷首:“師父?!?/br> “昨夜去了哪里?”懷道笑著問。 雪無低著頭,薄唇輕抿。 他不說話,懷道也不再問,只是微笑著望著他,只有山林間的蟬一聲接著一聲地叫。天氣轉(zhuǎn)涼,蟬也沒有夏日時那般多,此時的蟬鳴拉長了音,顯得敷衍又漫不經(jīng)心。讓人聽了,心里竟是能生出一種悵然的感覺。 懷道住持拍了拍雪無的肩,笑著再問:“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 雪無低著頭,雙唇微微張開,似想開口,又轉(zhuǎn)瞬抿緊,“噗通”一聲直接跪下。 一副認錯領(lǐng)罰的模樣,偏偏什么都不說。 慧無躲在門后,眨巴著眼睛偷偷地看著。 懷道極輕地嘆息了一聲,撫著長須道:“雪無,你的心不寧。” “請師父責(zé)罰?!毖o俯下身來,額頭搭在交疊手背。 “去佛祖面前跪著,直到心靜為止。” “是。” 慧無驚得捂住自己的嘴。七師兄被師父罰跪?都怪自己被師父的桂花糕哄騙說出下山時遇到的女人了…… · 倪胭斜躺在樹上的枝杈間,慢悠悠地吃著果子,神情悠閑。至于她傷了的小腿早已恢復(fù)了光滑細膩,沒留下半點痕跡。 白石頭向來清冷的聲音里難得染上了幾分笑意,道:“我還以為你會直接睡了他,沒想到只是扒了他的衣服?!?/br> 倪胭笑笑,道:“喂喂喂,人家可是清心寡欲的和尚。哪能上來就這么刺激,要是刺激大了,他直接來個愧對佛祖羞憤自殺可怎么好。小小戲弄一下先。” 白石頭沉默了三秒,才開口:“可是……他是一個和尚,不懂男女之事。” “嗯?”倪胭沒聽懂。 “咳,”白石頭輕咳了一聲,聲色中染了兩分笑意,“我是說,你雖然只是扒了他的衣服??墒谴褋硪娮约阂鹿诓徽?,許要胡思亂想,沒的也以為有了?!?/br> “這么可愛的嗎?”倪胭驚了。 她又輕快地笑起來,丟了果子連連擺手,笑著說:“不行,不行,我得回去瞅瞅他。” 她回到山洞的時候,雪無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她身上只披著一件寬袍,可謂是真的衣冠不整。這個樣子,恐怕進不得桑玄寺的大門。 倪胭想了想,只好等天色黑下來,才悄悄潛入桑玄寺,她尋找了片刻,找到雪無的房間,站在他的窗外,見他端坐在書桌前抄經(jīng)書。 這不好好的嗎? 倪胭笑笑,轉(zhuǎn)身悄悄離開,現(xiàn)在還不到再見他的時候。 她在山下鎮(zhèn)子里的客棧訂了間房,安生躲了起來。一躲就是三個月,每日別說是客棧,連房間的門也懶得出,一日三餐都是讓店小二好酒好rou地送上來。 至于她為什么要躲三個月,理由實在是難以啟齒。 當(dāng)日她只是靈機一動,順手弄傷了自己的腿方便找機會讓雪無抱著她??墒撬幌胍蝗骋还昭b個瘸子。 多丑啊! 三個月后,也就是她離開皇城半年,她走出客棧,發(fā)現(xiàn)這天下竟真的變了樣。她走到一間茶肆,一邊喝著難喝的茶水,一邊聽著閑人說閑話。 當(dāng)初段敬儀以一種很快的速度打下天下登基稱帝,根基本就不穩(wěn)。外敵一直虎視眈眈,近兩年更是頻繁發(fā)動戰(zhàn)爭。 而且國內(nèi)很多能者輕視段敬儀的出身,大概他們是覺得段敬儀一個泥腿子可以登基稱帝,老子憑什么不行?所以近兩年,國中的起義也十分頻繁。 倪胭聽著聽著,不由皺起眉。 先不說那些外敵,國中這些起義軍中出了不少人物,可是怎么完全沒聽說駱孟的名字?他這半年干什么去了?莫不是什么名堂都沒闖出來吧? 白石頭笑:“駱孟一身武藝,可惜謀略稍差。你不若自己把皇位搶過來當(dāng)女帝?!?/br> “沒意思?!蹦唠匐S口說,“當(dāng)過了?!?/br> “哦?你當(dāng)過?”白石頭有些驚訝。 倪胭卻皺起眉。 她記得自己是稱過帝的,但是不記得是哪一世,也不記得各中細節(jié)。她想了一會兒,也沒想起來,索性不去想。 反正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自從丟了那顆心,她的記性就不太好。隔了幾世的人和事便會忘記。所以,她偶爾會說起一兩句尚且記得的某一世。 說一次記一次,要不然早晚成為沒有過去的人。 沒有過去倒也沒什么,偏偏丟了那顆心,仍舊忘不了她想忘記的事情。 第47章 圣僧與妖花魁〖07〗 倪胭再一次踏進桑玄寺的時候, 桑玄寺香客少了許多,然而流民卻不少。倪胭才知道桑玄寺接收了很多從外地逃過來的流民。 小十二抱著一個很大的盆, 里面裝滿熱氣騰騰的饅頭,栽栽歪歪地走去分發(fā)。一些心善的香客偶爾也會幫忙。 “謝謝小師父?!?/br> “謝謝小師父……” 分到饅頭的流民連連道謝。 “小和尚,香客也可以吃嗎?”倪胭抱著胳膊站在他身側(cè),望著他分發(fā)。 小十二一本正經(jīng)地說:“寺中為香客準備了齋飯, 就在后……” 他一回頭看見是倪胭,頓時一驚,手中的大盆差點落地。倪胭急忙走過去幫忙扶了一把,笑著說:“小心哦?!?/br> “多、多謝施主。” 倪胭收回手, 不去逗這小和尚。她轉(zhuǎn)身,看見雪無剛好邁進庭院。 雪無看見她的時候, 也愣了一下。 好像仙風(fēng)道骨在一瞬間瓦解。 他甚至向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