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唐簇站得有些遠,唐母吃力地微微抬頭才能看到他的臉,她斥道:“你……你站過來!” 聽唐杞說,她今天白天已經(jīng)不怎么能說話了,這會兒儀器都撤了,卻又可以開口了,唐簇心知這恐怕是回光返照,她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于是他順從地站到了她的身邊,這個疑似服軟地舉動極大地安慰了唐母,她孱弱地伸出一只手,問道:“你知道錯了嗎?你這個毛病……找個女孩子……” 唐簇沒去接那只手,也沒接這句話,他臉上無悲無喜,只是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注視這個正在走向死亡的女人,他的生母。 “你是不是……還不覺得自己有錯?!”唐母變了臉色,痛苦又絕望地說,“我生了你,給了你命……” “殺人償命?!碧拼睾喍痰卣f,聲音很冷,“我作為目擊證人,沒能讓你服法,你好好地活到了自然死亡,這條命,我算還給你了。今生你我兩不相欠?!?/br> 唐母的嗓子里發(fā)出嘶嘶的漏風聲,似乎是想要像尖聲訓斥,可她已經(jīng)提不起氣來了,只能口齒不清地叫罵,唐簇神色絲毫不動,早已習慣。 和一個連尊重生命都做不到的人,去談性性別平等,性取向平等……唐簇的眼中有一絲悲憫,不知是對著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女人,還是多年前那個曾試圖和她講理,卻換來了更加變本加厲的暴力的,年幼無知的自己。 唐母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罵著罵著,忽然開始流淚,困難地囁嚅道:“我要……我要走了……兒子,你再叫我一聲媽……我十幾年沒聽過了……我要走了……” 唐簇判斷了一下她的狀況,覺得這次大概是實話,于是準備出門喊唐杞進來。 “那都是,你爸爸的主意!”她見唐簇要走,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我不心疼嗎……我的骨rou!我是為了你好,我為了這個家!都是,你爸爸讓我做的……我以為你出去玩了……再叫一聲mama,求你……” 在唐簇心臟最深處,有一個角落輕輕地疼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握住那只快要失去溫度的手——他已經(jīng)有近二十年沒有這樣握過母親的手了。 他鄭重地單膝跪在床邊,和她視線齊平,沉聲問道:“殺了她,毀了我,你覺得錯了嗎?” 唐母沒有得到渴盼的一聲“mama”,反而是一句責問,巨大的失望擊潰了她,她口不擇言地竭斯底里起來:“你這個……你這個變態(tài)!神經(jīng)?。∥覜]有這樣的兒子!我兒子唐杞,你敢去搶他的家產(chǎn)!唐杞才是我的兒子!你是個惡心的神經(jīng)病……太臟了……” 唐簇微微一怔,很快回過神來,面對一句比一句惡毒地辱罵,他居然露出了一個又淺又輕的笑,自嘲地自語道:“我居然還心存幻想,真是不長教訓?!?/br> 說完,他利落地站起來,松開了那只手,心里最后一絲郁結也煙消云散了。 “唐杞——”唐簇打開門,發(fā)現(xiàn)他父親和林瓏也都趕到了,“進來吧?!?/br> 唐杞瞪了父親一眼,似乎兩人剛才在門外進行了同樣不愉快的交談,然后一前一后地進門了。 “mama……”唐杞撲到病床前,流著淚喊道。 唐父也站到了病床另一邊,手搭在他妻子的肩上。 唐母已然是進氣少出氣多了,比起夫妻情分已經(jīng)消磨殆盡的丈夫,她顯然更加放心不下小兒子。她虛虛地抓住唐杞,反復念叨著“家里的公司”“清白女孩”,可她沒有等到小兒子的保證,亦沒有等到大兒子的和解,只能在與她法律、血緣上最親近的三個男人的注目下,不甘地合上了雙眼。 病房里的四個人,變成了三個。 唐簇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轉身走出了這個承載了骯臟秘密與沉重死亡的密閉空間。 有一個人正在門口等著他。 很奇怪,有林瓏這樣艷麗無雙的嬌柔美人在旁,唐簇居然還是被路斂光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就好像他身上有光,讓他移不開視線。 路斂光迎了上來,唐簇張開雙臂,擁抱住他生命中的光。 醫(yī)護人員趕來了,他們進了房間料理后事,唐父從里面走出來,習慣性地朝林瓏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林瓏卻沒有笑,表情肅穆道:“請您節(jié)哀?!?/br> 唐父這才驚覺,他這時是不該笑的,連忙端正了表情。 他見唐簇準備與同伴先走,猶豫著叫住了自己的大兒子。 唐簇停下了腳步,轉過身靜靜地看著他。 “唐簇,我……”他瞥了站在唐簇身邊的年輕人一眼,“我跟你說兩句話,我們到那邊去說?!?/br> “就在這說吧?!碧拼氐?。林瓏已經(jīng)進房間里去找唐杞了,走廊上只剩他們三個人。 唐父又看了一眼路斂光,“我想跟你說點家事。” 他把“家事”兩個字咬得很重,唐簇卻說:“沒什么他不能聽的?!?/br> 路斂光原本是想主動避開的,但唐簇這么說了,他就沉默但堅定地頂著唐父的目光站在原地,給予無聲的支持。 唐父平時為人再平和,被當著一個他眼中的外人,還是個小輩的面,被親生兒子這樣下面子,多少也有些怒意,他憤憤道:“我不是反對你!我知道,這就是你……你的……"他仿佛在說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含糊道,"你的,那個,對吧?” 唐簇沒有出聲,依舊平靜地看著他。 唐父上前了一步,卻避開了與唐簇直視,盯著地面一個角落小聲道:“我知道你恨,我也恨!那件事,就是你meimei……都是她鬼迷心竅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以前真的以為是你在說謊。前幾天唐杞來找我,我才知道真相,而且你高中那時候也是她做主——” “我信與不信沒什么影響,這件事在我這里已經(jīng)了結。”唐簇不耐地快刀斬亂麻道,“反正她走了,不會有人來反駁您?!?/br> 唐父搖頭,“好,你不信我,沒事,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但有一件事……” 他又看了看路斂光和唐簇,常年混跡商場,他的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來兩人身上價值不菲的裝束,吞吞吐吐道:“你看……我是被你mama騙了,算了,她人都走了就不提了。但我對你和唐杞態(tài)度都是一樣的,不是說公司將來一定就給唐杞……你現(xiàn)在過得不錯,想來在美國掙到錢了,不如這樣,你先拿出一筆錢來……” 路斂光忍不住露出一個嘲諷的神色。幾分鐘前林瓏剛和他吐槽過,唐父的公司周轉出了問題,他居然打起了林瓏的主意,希望能林家能伸出援手。然而這段時間小兒子唐杞因為母親的指控和他鬧翻了臉,直言無論如何不會接手他的生意,林瓏也就推了這事,只說自己在家里說不上話。 看來是走投無路了,都借到唐簇這里來了。 唐父口干舌燥地說了一通自己將如何如何給唐簇分紅,見他根本不為所動,不由動怒,試圖用道德壓制他:“七年前你走的時候,是我給了你學費和生活費……” 唐簇的神色總算有所觸動,但是出乎唐父意料之外的,他卻是轉頭對路斂光道:“正好你在,東泠有一些關于我的流言……” 他對唐父道:“七年前我是帶走了一筆錢,但是早已連本帶息地還給你了,并沒有像我母親生前所說,帶著錢遠走高飛音信全無,是不是這樣?” 唐父一愣,“是……是。” 唐簇對路斂光說:“正好今天當著我父親的面,有機會把話說清楚,防止以后你聽到了誤會。” “我當然相信你的人品?!甭窋抗獾馈?/br> 唐父這才搞明白,感情自己講了半天公司的事,唐簇卻只在乎他這個情人會不會誤會他人品不好! “嗯?!碧拼貙β窋抗馕⑽⒙冻鲂σ?,“我們走吧?!?/br> “等等!”唐父終于顯出一些狼狽來,急匆匆道,“你是不是沒聽明白?你現(xiàn)在給我一筆投資,我給你的分紅非常可觀……” 他這樣糾纏不清,唐簇不由感到了厭煩,路斂光看出他不想再說話,側身擋住了唐父,嘲諷地笑道:“您對‘可觀’是不是有什么誤解?恕我直言,按照您剛才介紹的公司情況,唐簇的一本……一個項目,收益比您公司一年的盈利還多。他何必冒著風險去投資您?” 唐父怎么也想不到唐簇現(xiàn)在居然能掙到這么多錢,他又是悔恨又是氣急敗壞,喊道:“唐簇,我是你父親!你現(xiàn)在明明這么有錢,卻要見死不救嗎?!” “您當年救我了嗎?”唐簇問道。 說罷,他再也沒有理會唐父,被路斂光攬著肩離開了這個地方,也從此遠離了他前半生的夢魘。 他們走出醫(yī)院時,肆虐了一夜的暴雨已經(jīng)止歇,遙遠的地平線上晨光微熙。 雨過天晴,這將是一個晴朗干凈的黎明。 第五十二章 我廚藝還可以 兩人奔波了一夜,回到家都又困又累,路斂光體質強一點,而且經(jīng)常熬夜,倒是還好,可唐簇一向作息規(guī)律,草草沖洗一番之后已經(jīng)困得東倒西歪了,勉強在床上等到路斂光洗完上床,立刻蜷縮進他溫暖的懷里困倦地睡過去了。 并不是每一份工作都像作家一樣自由,可以自由安排工作時間。在路斂光和唐簇縮在溫暖的被窩里相擁而眠的時候,原本停在他們樓層的公寓電梯緩緩上行兩層,接上了兩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乘客。 “就跟你說早上別他媽的跟個禽獸一樣,自己去衛(wèi)生間解決不行嗎?現(xiàn)在遲到怪誰???” 游鴻之就著電梯一面的鏡子單手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領帶,聞言冷靜地說:“要不是你不肯走非要來第二次,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公司了。全怪我嗎?” 霍淼回想起自己剛才纏著他不放的時候說的那些話,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有些惱羞成怒道:“沒有第一次哪來的第二次?你先挑起來的,你是始作俑者!禽獸,大早上的發(fā)瘋……” “行,怪我?!庇硒欀f,“你接著罵,到了公司我們就來第三次。” 霍淼被噎住了。他對這個男人的執(zhí)行力有充分的認知,到底沒敢再繼續(xù)罵他,哼哼唧唧地換了個話題抱怨:“自從被你騙進去做苦力,我都沒時間下副本刷材料,排行榜名次都下降了,公司也沒個員工福利什么的……” “我明明記得是你黑了我們的資料,威脅我收你做實習生的?!庇硒欀a充道,“不僅如此,我還被你劫色——所以現(xiàn)在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霍淼有點心虛,欲蓋彌彰地說:“什么劫色不劫色的,我也是一時興起,既然大家都爽到了,這種就叫你情我愿的約炮。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生理需求,約個炮也很正?!?/br> 游鴻之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霍淼感覺他好像變得不太高興,有些莫名其妙——游鴻之不喜歡這個形容,難道是不愿意和他當炮友?也是,游鴻之還在學校里的時候就看他很不順眼,后來又陰溝里翻船,被他威脅著上了床,肯定是更加討厭他了,雖然現(xiàn)在兩人還保持著時不時上個床的rou體關系,但想來不過是因為生理需求罷了,畢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確實還挺爽的。 可笑自己還試圖邀請他出席自己的畢業(yè)典禮…… 兩人各懷心思地走到地下車庫,游鴻之按下車鑰匙開鎖的時候,霍淼忽然說:“你如果想在公司來一次……也不是不行。” 游鴻之手下一頓,按錯了鍵。他危險地看著霍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剛才不是你提的嗎,想在公司做第三次?!?/br> “我那是……” 叮。電梯到達的輕柔提示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從另一部電梯里,走出來一個高大的男人。 他看上去不到三十歲,沉穩(wěn)英俊,西裝筆挺,霍淼總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他的臉,還沒等他想起來,那男人和游鴻之對上了目光,游鴻之微微點頭致意。 “葉總?!?/br> 葉總……霍淼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四年前接手紅葉集團時,被狗仔偷拍到了一張側臉照而火遍全網(wǎng)的東泠最年輕總裁葉自明。 葉自明平時都是司機接送,難得自己開車上班,因此也很少在地下車庫和游鴻之碰面,他頷首道:“游總。” 說完,他走向自己的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對游鴻之道:“正巧今天碰到游總……昨天我在會議上聽說,龍愿由您負責的項目和紅葉的影視部門起了點小沖突?” 游鴻之淡淡道:“葉總說笑了,沒有什么沖突,正常的商業(yè)競爭而已。我們的新游戲正在物色一個文筆成熟的世界架構師。” 葉自明并不相讓地說:“紅葉集團正在轉型關鍵期,我們影視部門新開的文學城正缺一個能鎮(zhèn)住場面的作者。” 霍淼聽到這里已經(jīng)明白過來,原來是兩邊同時在搶一個人。聽起來似乎是紅葉的需求更緊迫一點,只是商場上哪有什么仁義可言,再加上游鴻之根本不是會管別人死活的性格。 然而出乎霍淼預料的,游鴻之沉吟片刻,竟然讓步了,表示會過幾個月再去和對方談合作,錯開紅葉新文學城的宣傳期。 葉自明和他客套了幾句感謝的話,兩人這才分別,各自開鎖上車。 一進車里,霍淼按捺不住好奇心地問:“是什么人啊,能讓我們和紅葉搶來搶去的?我們干嘛要讓給紅葉?” “本來對方工作室就更屬意紅葉,搶不過的。干脆做個順水人情,之前欠了葉自明一次,這次就算還了?!庇硒欀贿叞l(fā)動車,一邊解釋道,“是個人氣作家,最近有書在拍,就是那個《與燕書》?!?/br> “哦,《與燕書》的作者啊?!被繇嫡f,愣了兩秒,他震驚地說:“等等,什么?!你們在搶的人是和光同塵?” “我回來了!” 路斂光一進門,就看到唐簇在廚房里忙活,心中一凜,連忙道:“親愛的,你怎么親自下廚了?想吃什么放著我來做,或者咱們去店里吃都行,自己做太辛苦了……” “沒關系的,不辛苦?!碧拼貙λα诵?,“在美國也經(jīng)常自己做飯,我廚藝還可以的?!?/br> 他一邊略帶羞澀地這樣說,一邊把手里的醋倒進鍋里。 路斂光靜靜地看了那一鍋有番茄有蛋的湯一會兒,遲疑地確認道:“這是番茄蛋湯嗎?” “是啊。”唐簇的注意力在鍋上,沒怎么在意地應著,加進去一勺糖,看了看顏色不太滿意,又繼續(xù)加了點醋。 路斂光:“……” 加糖就算了,為什么番茄蛋湯還會需要加醋? “再炒個飯就好了?!碧拼卣f著,手上已經(jīng)開始準備材料,他見路斂光臉色有異,關心地問道:“怎么了?和紅葉的簽約不順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