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章四娘子一輩子沒吃過這種苦頭，如殺豬也似的慘叫，又哭又嚎，額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滴在土中。

    院中眾人，見了這等情形，各自驚得面無人色。這章四娘子與趙武娘子一般，都是家人中頭一個有臉面的。如今姜紅菱連她都責(zé)打了，又何況是以下的人？

    堂上，上房的丫鬟繡桃送上了茶水點(diǎn)心。

    姜紅菱取了一盞在手，揭了茶盅，細(xì)細(xì)的吃了兩口。

    上房了今日沏的是瓜片，不甚合她胃口，她略抿了兩口，便將茶盅擱在了桌上，一時沒有出聲。

    院中章四娘子那凄厲呼號不絕傳到堂上，滿堂人聽在耳里，無不心驚，兩股戰(zhàn)戰(zhàn)，再看坐在上首的冷艷女子，面上不由現(xiàn)出了既敬又怕的神情來。

    趙武娘子同這章四娘子向來交好，往日又是共事的，聽見這份動靜，頗有幾分沉不住氣，不覺上前一步，賠笑低聲道：“章四家的嘴頭子不好，惹了奶奶生氣，挨罰也是活該。只是她到底也有了年紀(jì)，禁不得這等棍棒。何況，她是家中老人，原是老太太屋里使出來的，家人里也是極有臉的。奶奶今兒打了她不要緊，明兒只怕她不好管束下人呢。”

    姜紅菱斜睨了她一眼，美眸流轉(zhuǎn)，朱唇微勾，泛出一抹淺笑。

    那趙武娘子不知為何，身上卻打了個寒噤，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姜紅菱淺笑頷首道：“原來她是有臉的，太太與我都是沒臉的，所以她當(dāng)眾頂撞太太，你們竟沒一個出來斥責(zé)。我如今要打她了，你卻跑出來替她求情。”

    趙武娘子臉上訕訕的，笑道：“奶奶這話是怎么說的，小的絕沒這個意思?！?/br>
    姜紅菱臉色一沉，向著堂上眾人道：“我不管你們心里怎么想，這所謂有臉沒臉，都是上頭主子賞的。老太太、太太看你們都是祖上三四輩子在家里服侍的，所以高看你們一眼，把這些管事的差事交給你們。你們不盡心盡力的辦差，倒一門心思想著打擂臺來坑騙主子，這叫給臉不要。你們自己倒想想，論勤懇忠心敬上，你們當(dāng)真就比底下的人強(qiáng)么？不過是托著自己的老子娘罷了！太太不來找我也罷了，太太既然找我過來，這些事情，我便要好好料理個明白。今兒我把話放在這里，你們比旁人不同，你們是家中的管事。底下人若是犯了錯，自然要罰。你們拿的錢比旁人多，更要加倍的罰！若有查出作jian犯科等事的，這管事的差事，不干也罷！”

    她這一番話，擲地有聲，把堂上一眾管事震得無不面色發(fā)白，垂首不言。

    先前有那么幾個不以為然的，見了她懲治章四娘子的手段，此刻也不敢再小看了她。

    連章四娘子這等家中極有臉面的管事老人，都被她重打了，又何況以下的人？！

    姜紅菱見震懾住了全場，方才一笑，淡淡說道：“自然，若是你們忠心為上，辦差辦得好了，太太也是賞的?！?/br>
    那些管事這才開口，紛紛說些都是分內(nèi)之事、不敢等語。

    當(dāng)下，姜紅菱便讓這些人依次上來回話。

    便有一人上來說道：“女學(xué)所用梨落院需重新粉刷，等著買粉漿刷子并請工匠。”說著，便將賬目遞了上去。

    姜紅菱瞥了一眼，見其上寫著需買物事若干，銀價幾何，所需銀兩幾何等，心底默算了一遍，也不接這帳子，說道：“這賬目算錯了，拿回去重新算過再來！”

    那人面上一紅，捏著賬冊，低頭出去了。

    又有一人上來，說道：“要上街采買各方所需胭脂水粉，等發(fā)籌子領(lǐng)銀子?！?/br>
    如素便捧了賬冊上去，闔府胭脂水粉算起來，倒也很是不少。姜紅菱便細(xì)細(xì)看了一回，又翻了一下前幾個月的賬目，不覺一笑，說道：“量上沒變，怎么這總價倒比上個月還多出二十兩來？”

    那人回道：“這月鋪?zhàn)永餄q價，所以總價多了?！?/br>
    姜紅菱笑了一聲，說道：“這倒好笑，雖是我不能用，我看家里各房太太姑娘姨娘們?nèi)粘Ｊ沟哪切﹤€胭脂膏子、香脂水粉的，都不算什么好貨，有些竟然粗陋到不堪使用。便是這樣的貨色，鋪?zhàn)永锞谷贿€要漲價么？即便鋪?zhàn)永餄q價，難道你們這些干采買的，不曉得貨比三家？蒙著頭去買，價高貨次也買，拿著主家的銀子，倒往水里扔不成？！”

    那人被斥責(zé)的滿面通紅，垂首不敢言語。

    姜紅菱便說道：“這籌子暫且不發(fā)，我須得打發(fā)人到街上四下瞧瞧，免得亂花冤枉錢?！?/br>
    那人無話可說，抱愧而出。

    接下去，姜紅菱又料理了十幾件事務(wù)，有準(zhǔn)的亦有駁回的，無不依著成例公理，底下那些人雖有動了自己私利心中不悅的，大多數(shù)家人卻倒是心悅誠服，都道這位少奶奶比著太太更見精明穩(wěn)健，比著李姨娘亦能殺伐決斷。

    一會子功夫，那章四娘子的板子也打完了。

    行刑的婦人進(jìn)來回道：“回太太奶奶，板子打完了，章四家的暈過去了。”

    蘇氏聽見，神色便有幾分不安，看著姜紅菱。

    姜紅菱淡淡說道：“著人將她送回去就是，這幾日吩咐她在家養(yǎng)傷，就不必過府伺候了?！?/br>
    那人應(yīng)聲下去了。

    蘇氏從旁說道：“這章四娘子是家里幾個大管家之一，主管的就是廚房采買。如今她被打傷了，這差事卻交代誰去？”

    姜紅菱看了下頭眾人一眼，目光落在一敦實(shí)婦人身上，說道：“就交由柳三娘子罷?！?/br>
    眾人皆是一怔，那柳三娘子更如喜從天降，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這柳三娘子乃是侯府上灶的一個二等仆婦，日常就管些廚房里燒菜等事。因今日廚房采辦有些賬目要她來對，她方才過來。

    姜紅菱之所以選上她，便是熟知她是個敦厚婦人，為人忠厚，又是個知恩圖報之人。上一世，有那么一年，柳三娘子男人病重，正逢侯府多事之秋，無人肯管這事。姜紅菱知道了，便著人送了些銀兩過去。那柳三娘子便存記在心，雖不能做什么大事，卻在給她燒飯之時，多添些rou菜進(jìn)去。到了侯府后手不接那兩年，洞幽居各項(xiàng)用度被克扣的厲害，也多虧了這柳三娘子，姜紅菱主仆方能三五不時吃上些葷腥。

    姜紅菱也曾見過這婦人兩面，言談起來，倒是個腦筋清楚明白之人，本就是上灶的出身，讓她管廚房采買，該是不會出什么紕漏的。

    柳三娘子連忙上前，叉腰向上拜了幾拜，言辭懇切道：“多承太太、奶奶的高看，小的一定盡心竭力，管好廚房里的事?！?/br>
    姜紅菱淡淡一笑，便讓她下去了。

    那趙武娘子在旁看著，眼見姜紅菱一句話便剝了章四娘子的權(quán)，心里焦躁，當(dāng)即說道：“奶奶，這章四家的管事的權(quán)柄，可是老太太當(dāng)初許的。柳三家的沒曾干過，只怕弄出亂子來。”

    姜紅菱睨了她一眼，目光掃過堂上眾人，一字一句道：“我曉得陡然讓她接權(quán)，你們心里不服。有件事，我倒要先說出來。前兒午后落雨，我打發(fā)如素到廚房去要些干蓮子回來。卻見廚房里的人都不知去向，唯獨(dú)這柳三家的，在院子里忙忙的收那些攤曬的干菜。我曉得你們心里看著侯府家大業(yè)大，不把個把干菜小事看在眼里。然而豈不知，積沙成塔，集腋成裘。這些小事上不上心，大事上我也難信你們上心。這樣為主家著想的人，我不用她，倒用誰？！”

    說著，她又向那趙武娘子說道：“你這話我不愛聽，誰是天生下來就會管事的？無過是學(xué)著做罷了，你不讓她做，你又怎知她做不好？你們先前在老太太房里端茶倒水，就會管家了？”

    兩句話，斥退了趙武娘子。

    姜紅菱處置了此事，又聽了幾件家事，底下人進(jìn)來一一報了。足足鬧了大半個上午，方才漸漸清靜。

    姜紅菱眼看時辰將至晌午，又見已無緊要事急待處置，問了蘇氏一句，便將底下的家人遣散了。

    此事傳揚(yáng)開來，闔府家人眼見這少奶奶人雖年輕，倒是精明狠辣，連章四娘子這樣的老人臉面也不顧，當(dāng)眾杖責(zé)不算，還剝了她的權(quán)柄。那些平日里慣會打擂臺耍花槍的下人，見賬目上糊弄不過去，又看了她的手段，便將那輕慢之心盡皆收了，都對姜紅菱敬畏有加。

    待聽了柳三娘子的事，上面幾個管事的各個心驚rou跳，底下平日里不能出頭的倒都提起了心氣兒，都道少奶奶賞罰分明，只要盡心竭力的辦差做事，都會有出頭之日的。

    第44章

    打發(fā)了一院子的下人, 姜紅菱這方松了口氣。

    蘇氏早已看的傻了，她嫁到侯府這些年來, 再不曾像今日這般發(fā)落過這許多人。

    她生性懦弱, 出身不算好，在侯府里一向低頭做事, 說話都不敢大聲，便是家中這些管事的大仆人, 也要給三分薄面, 哪里敢責(zé)打她們？

    姜紅菱看看時辰不早，便問蘇氏道：“太太, 已是晌午時候了, 不如就讓人把飯擺進(jìn)來？”

    蘇氏這才如夢方醒, 連忙說道：“如此甚好?！闭f著, 又吩咐左右道：“去灶上，把你們奶奶的飯，也一并拿來?！?/br>
    底下的丫鬟答應(yīng)著, 便去了。

    蘇氏便向姜紅菱道：“咱們娘兩個到屋里說話罷。”言罷，婆媳兩個起身，往里屋去了。

    到了次間，蘇氏讓著姜紅菱在羅漢床上坐了, 又吩咐丫鬟倒茶。

    姜紅菱說道：“眼見就要吃午飯了, 這茶不吃也罷?！?/br>
    蘇氏便也不再相讓，面帶愁容道：“這章四娘子可是老太太手里用出來的人，你打了她不打緊, 還奪了她的權(quán)，不知會不會作禍呢?！?/br>
    姜紅菱聽了這話，曉得這太太是個最懦弱不成器的性子，少不得勸道：“太太這話就不對了，主家養(yǎng)著他們，便是要他們盡心辦事。他們辦差了事情，難道還要縱他們不成！這章四家的既是家中有臉的老人，更該知道分寸輕重。如今她自己不顧體面，倒能怪誰？”說著，停了停，見蘇氏欲言又止，便說道：“太太也不必?fù)?dān)心，這件事我去同老太太說，保管不會怪責(zé)到太太身上?！?/br>
    蘇氏聽了她這話，心中這才安定下來，又怕被兒媳婦瞧不起，拿話兜攬道：“我倒也不怕她，只是我才掌權(quán)，就這樣又打又罰，怕底下的人抱怨不服呢?！?/br>
    姜紅菱淺淺一笑，說道：“世間之事，只憑一個理字。若是咱們處事公道，賞罰分明，讓能干的出頭，沒才干的也不白占著位子，大伙又怎會不服呢？凡事稀里糊涂，不問是非的攪稀泥，才真叫人生一肚子氣呢！”

    蘇氏被她這一頓搶白，倒沒了話說，只得啞口不言。

    姜紅菱又說道：“我倒還有件事要同太太講，這李姨娘管家許多年，從今兒情形來看，只怕賬目上有許多虧空。這些采買們，能以次充好，還敢跟上頭多要銀錢，甚而亂報賬目。他們今兒有膽量干這樣的事，想必不是一天兩天了，須得好好查查，看看到底被她們塌空了多少?！?/br>
    蘇氏不通財務(wù)學(xué)問，聽了她這話，只說道：“查出來又如何，錢想必已是花干凈了，還能叫他們吐出來不成？”

    姜紅菱聽了她這話，曉得不說明白，她是不懂的，便說道：“錢自然是討不回來了，但難道他們貪了主家的錢，就算了不成？上行下效，還不知要虧掉多少。何況這些人都是李姨娘手里用出來的，正好趁這個機(jī)會，把他們都換了。李姨娘在府里沒了根基，太太還用看她的臉色么？”

    蘇氏聽了這些話，才待說些什么，她貼身丫鬟繡桃亦在旁插口道：“太太這兩日沒大出門，不知道。外頭那些人嘴里都嘀咕著什么，太太掌家，家里便亂了套，凡事沒了章法，不如姨娘。我昨兒聽春燕說起，章四娘子昨兒還在老太太跟前遞了話，說這般下去不是個常法，不如還讓姨娘出來管事?！?/br>
    蘇氏聞言，立時便急了。她被李姨娘壓了半輩子，好容易有了抬頭的機(jī)會，怎肯不牢牢抓住，連忙問道：“老太太怎么說？”

    繡桃回道：“春燕沒細(xì)說，老太太也待應(yīng)不應(yīng)的，只是說了一句，這么下去委實(shí)不成個樣子。”

    蘇氏臉色頓時白了，她在侯府里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這會子好容易能出頭了，若是再被顧王氏剝了權(quán)，還不讓人笑話死？她往后，在這家中是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姜紅菱冷眼旁觀，曉得她心中想些什么，便出言道：“太太也不必焦慮，老太太這樣說，是覺著太太管家不如李姨娘。若是太太管的比李姨娘好，那老太太還能說些什么？就好比我方才所說的那幾件事，倘或當(dāng)真能找出紕漏來，別說管家了，老太太只怕還要責(zé)問李姨娘呢。”

    蘇氏是個懦弱無用之人，心里沒半點(diǎn)成算主見，垂首想了半日，也沒琢磨出個好主意來，便說道：“你說的不錯，就依你的辦吧?！?/br>
    說話間，上灶的丫鬟已將飯菜送了過來。

    因著姜紅菱的份例也送了過來，蘇氏日常使的桌子便不夠用了。丫鬟們便將以往宴席用的核桃木嵌理石面八仙桌抬了出來，將飯菜一一擺上，布置碗筷。

    蘇氏同著姜紅菱一道入座，姜紅菱便問道：“姑娘哪兒去了？”

    蘇氏說道：“她今日一早起來，說要去看老太太。這時候尚不見回來，多半陪著老太太一起吃了?！?/br>
    姜紅菱聽聞，便也不再多問。

    兩人落座，只見席上擺著十二只盤碟，雞鴨魚rou，新鮮菜蔬，皆是侯府流水菜牌子上的常見菜，倒也不用細(xì)述。只是中有一碟椒鹽蓑衣餅，卻是自己愛吃之物，便多吃兩個。

    那蘇氏無甚胃口，只吃了淺淺的一碗飯就罷了。

    一頓飯，只見家人往來穿梭，堂上卻是鴉雀不聞。

    吃過了飯，蘇氏倦乏，要歇中覺，姜紅菱便告辭出來了。

    才出了上房正門，走到廊上，迎頭卻見一身穿官衣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來。

    這人面目清朗，大約四十開外，兩鬢微有幾點(diǎn)灰白，精神倒是極佳。

    姜紅菱一見此人，只得讓在一旁，欠身微微行禮，道了一聲：“大老爺?！?/br>
    這人便是長房的當(dāng)家老爺，如今顧氏族長，顧文成。

    顧文成看了她一眼，曉得是家中新娶來的媳婦，本是不放在心上的，因才自菡萏居里過來，聽李姨娘調(diào)唆了幾句，便多看了她兩眼。見這兒媳果然生的艷麗非常，姿容出眾，不覺眉頭輕皺。

    只是這世間公公同兒媳，自來是沒什么話講的，他便也沒說什么，點(diǎn)頭進(jìn)屋去了。

    姜紅菱心中微微有些怪異，卻又說不出什么來，便也出門而去。

    離了馨蘭苑，她本有心到松鶴堂去見見顧王氏，但見眼下正當(dāng)晌午，想著顧王氏只怕此刻正當(dāng)午休，便就先回了住處。

    那顧文成進(jìn)了正房，蘇氏一見之下，頗為意外，慌忙吩咐丫鬟倒茶，她自己便走上前去替他接了衣裳。

    顧文成自丫頭手里接了茶盅，便在羅漢床上坐了，說道：“適才兒媳婦在這兒？”

    蘇氏將衣裳交丫鬟收起，走來說道：“是，這兩日家事忙碌，我便叫紅菱過來幫襯了一二，中午就在這里吃了飯。”

    顧文成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言語，吃了兩口茶，方才說道：“你若是忙不過來，便叫桐香來幫你。兒媳才剛來家中，凡事都不熟悉，能做成些什么，反倒再添上些亂子。”這桐香，便是李姨娘當(dāng)丫鬟時的名字。

    蘇氏唯唯諾諾，她在顧文成跟前一向抬不起頭來，便是自己被呵斥也只有低頭聽訓(xùn)，哪里還敢替兒媳說話。

    顧文成又說道：“念初不在了，兒媳婦年紀(jì)輕輕，又花容月貌的，長遠(yuǎn)的放在家中也不是長法。將來她若是守不住，在家里鬧出些事來，咱們這樣的門第，豈不遭人恥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