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這頓大餐,可以說是中西合璧,有法國龍蝦,又有中國式紅燒排骨,選材很隨性,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是葉筠愛吃。 做完了后,蕭彥成看葉筠還沒回來,打開自己電腦看了下郵箱,回復(fù)了幾封郵件后,便想著把客廳清理收拾下。收拾到旁邊的書架時,從一本磚頭厚的專業(yè)書里掉出來一份病例。 蕭彥成從地上撿起,開始沒在意,后來無意中瞥見,陡然明白了。 那是葉筠當(dāng)年懷孕后去醫(yī)院的病例。 蕭彥成的手凝在那薄薄的病例上,靜止了很久后,終于緩慢地打開了。 當(dāng)年他離開,去籌錢,回來后,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隔著車窗玻璃,葉筠用痛恨的眼神望著他。 他一輩子忘不掉那個眼神。 當(dāng)時他身體受了傷,疼得幾乎站都站不住,可是那些痛,都比不上那個眼神燒灼到他身上帶給他的痛。 后來他甚至連站在她面前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知道找了葉家父母多少次,卻只聽說他們已經(jīng)把葉筠送出國了。 送出國了,不知道去了哪個國家,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 這讓他怎么接受,本來想好的,拼盡一切辦法湊夠彩禮錢,和葉筠結(jié)婚,生下孩子。 說得好好的,才兩天的時間,一切都變了。 什么都沒有了。 那幾乎是摧毀了他所有的夢想和希望。 每到一個國家,他都會徘徊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想著說不定能遇到她,遇到了,哪怕說一句話也好。 有時候夜深人靜,一個人死活無法入睡的時候,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多少有一點點恨的。 在憐惜她心疼她的那種強大劇烈的感情背后,也有一絲絲恨。 為什么那么輕易地就服從了你的父母。 為什么不再堅持半天,為什么不能再多相信我一點。 這些恨,太自私也太縹緲,以至于作為男人的他是沒辦法清晰地呈現(xiàn)在自己大腦里的。 不過她去醫(yī)院的那一段,卻成為了他心里的禁區(qū)。 從來沒去問過,那是葉筠的痛,也是他的。 沒想到就在兩個人最幸福的時候,那段傷疤猝不及防地從書中滑落。 蕭彥成打開了那段病例,他屏住呼吸去面對篆刻在歲月里的蚊子,去面對那段血淋淋的割舍。 醫(yī)生手寫的病例躍然眼前,那字跡太潦草,他只看懂了一部分。 他的所有注意力最后鎖定到了一處:“……自然流產(chǎn),胎囊已娩……” 他不懂,皺眉。 大腦中有一陣的空茫。 什么意思? 呼吸停滯,他捏著那病例,快速地翻看后面,卻發(fā)現(xiàn)有b超單,有各種診斷檢查,還有急診的掛號單。 正翻著,門開了,門外站著的是嘴里哼著小曲兒的葉筠。 葉筠看到了蕭彥成手里的病例。 笑容慢慢地收起,她輕輕咬唇。 這是一道傷疤,傷在兩個人的心底,彼此都心知肚明。 在美好溫馨的時刻,她和他都不曾提起。 屋內(nèi)的氣氛仿佛一潭夏日里靜止的水,沒有一絲的波動,連呼吸都已經(jīng)停滯。 不知道過了多久,蕭彥成終于打破了這種寂靜。 “為什么這里寫著自然流產(chǎn)?”他粗啞的聲音仿佛從喉嚨最深處發(fā)出,男性的喉結(jié)滑動,聲音帶出一種仿佛要哭的感覺。 “……就是那里面寫得那樣……” 其實葉筠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這些事,不想提起也不想回憶。 那是她的失敗和絕望,多年過去,傷疤已愈,不想回顧。 即使在親如蕭彥成面前,她也希望這一切全部埋葬。 然而蕭彥成卻無法接受了。 他瞪著她,突然開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葉葉,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說話間,他大步地往前走,一步步地來到了葉筠面前,然后猛地把門關(guān)上,攥住了葉筠的肩膀。 “告訴我,到底怎么了?不是你母親逼著你去做手術(shù)嗎?她不是逼著你不要那個孩子嗎?為什么你這上面寫著自然流產(chǎn)?孩子到底怎么沒的!你告訴我!” 他的動作狂風(fēng)暴雨,聲音嘶啞低沉,越說越急,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葉筠細窄的肩膀被他攥得死疼死疼的,不過一聲沒吭。 蕭彥成猛地抱住她,將她緊緊地箍在懷里。 “葉葉,你說,當(dāng)年到底怎么回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告訴我好不好?我需要知道……那是我們的孩子,不是說好了,我們一起面對一起想辦法,我們要讓我們的寶寶來到人世間,我們要用所有的努力來照顧她,不是說好了我們要結(jié)婚在一起,我們要過一輩子幸福的生活嗎?怎么好好地就沒了,怎么我回來就全變了……你告訴我!” 當(dāng)年對著這孩子,他們也曾經(jīng)有過那么美好的憧憬。 然而結(jié)局是那么地殘酷。 說到最后,蕭彥成眼中已經(jīng)含淚。 “那一天,我媽確實是要帶我去做手術(shù)的,都已經(jīng)找好了,最好的婦科大手給我做,而且絕對保密,事后病例不會留下痕跡?!?/br> 當(dāng)年父母的安排也算是煞費苦心。 “可是我不死心,趁著我媽和護士說話的時候,轉(zhuǎn)頭就跑,我從醫(yī)院里跑出來了?!?/br> 她的聲音格外平靜,連一點波瀾都沒有。 不過她說出的話,還是讓蕭彥成瞬間攥緊了她的胳膊。 “然后呢?”他知道,重點發(fā)生在接下來。 葉筠無奈地苦笑了一聲,滿滿的自嘲和無奈。 “我覺得,也許這就是這孩子的命,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彼龂@了口氣,低低地說:“我出來后,因為跑得太匆忙,正好遇到一位送外賣的摩托車,撞了一下,流血了,又被送回醫(yī)院掛急診,緊急保胎。” 她仰起臉,凝視著他:“我在醫(yī)院里掙扎了七個小時,不過最后還是流產(chǎn)了。我沒保住她。” 流產(chǎn)的時候,胎芽1.9cm。 一個拇指長度的小生命,像一顆流星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留下的痕跡只有這薄薄的一份病例。 那七個小時里,她是恨的,特別恨他。 不過也是愧疚的。 她覺得自己無能,對不起他,說好了的要等著,她卻因為自己的愚蠢和無能沒能保住這個孩子。 “對不起,彥成?!彼α诵?,抿嘴低聲說。 她這輕輕的對不起,讓蕭彥成腦中轟隆隆的仿佛有什么閃過。 他忽然記起來,當(dāng)初隔著車窗玻璃,她的嘴唇仿佛輕輕動了下。 她用那么痛恨的眼神望著自己,輕輕地說了什么。 他也猜想過,比如我恨你,不像,比如我愛你,也不像,比如永別了,更不像,怎么都不像。 這成了他怎么也猜不出的一道謎。 可是現(xiàn)在,他猛地明白了,她當(dāng)年流著淚用痛恨的眼神,在和自己說對不起。 “葉葉。”他抱著葉筠,捧住她的臉:“不,你怎么可以和我說對不起?!?/br> 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他。 “這不怪你,一點不怪你,怎么可以怪你呢?!彼置δ_亂,言語凌亂:“這不是你的錯啊,是我不好,我為什么不早點趕回去,我為什么不干脆一開始就帶著你跑,我們就應(yīng)該私奔,是我太笨了!” 他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說:“我怎么這么笨!” 葉筠安靜地凝視著他,突然踮起腳尖,輕輕吻了他的臉頰。 這一刻,像輕風(fēng)溫柔拂過湖面,像魔法降臨人世間,樹葉不再搖擺,蟬鳴消失了,水波靜止了,焦躁和絕望瞬間被撫平了。 葉筠笑嘆了一聲。 “彥成,我們不是說過了,這些都已經(jīng)過去了。在我心里,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jīng)放下來,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放下來?!?/br> 她的聲音溫柔繾綣。 走過昔日傷痛,邁過七年的年輪,她笑著對他說讓他放下。 她的手柔和而堅定地扶在他的肩頭,望定他的眼睛:“我今天剖腹了四胞胎,一口氣迎接四個胎兒來到人世間,聽著他們的啼哭聲,我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br> “據(jù)說女性在經(jīng)歷生命誕生的那一刻,都會回到自己的曾經(jīng),想到自己生命的源頭,并從中獲取愛的力量,或者揭開傷疤。就在今天,當(dāng)我迎接這四個小生命來到人世間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回到了我生命最初的源頭。” 她生命的源頭是哪里,是那個下著雨的深秋,她孤獨地奮戰(zhàn)在病床上的夜晚。 拼命地想抓住那個即將逝去的小生命,可是它卻又手中的沙,越抓得緊,越流散得快,最后終于徹底遠去,留給她的只有一地紅色的傷痛和絕望。 “曾經(jīng)回到那個源頭,我看到的是一口枯井,裝滿了干涸的絕望??墒乾F(xiàn)在,這口枯井開始有了汩汩的泉流?!?/br> “我選擇了產(chǎn)科大夫這個職業(yè),就是要看著一個個小生命來到人世間,來治愈那個夜晚帶給我的傷痛,來彌補我們曾經(jīng)犯下的錯誤。” “今天,我覺得我終于可以放下過去的一切,我可以正視我的錯誤,也可以反思這一切發(fā)生的根源,更可以問心無愧地站在這里,摟著你說,我們放下過去,重新開始?!?/br> 蕭彥成怔怔地凝視著懷里的女人,片刻后,狠狠地抱緊了她。 其實一直以來,他會覺得,他是兩個人中比較堅持的那一個,也是比較堅強的那一個。一直都是他,伸出手來,牽著她往前走。 他是男人,所以要寬容要大度,要包容一切,要努力地拼搏奮起,要為兩個人的美好未來開辟一條道路。 可是現(xiàn)在他才知道,她才是那個一直都在為兩個人的未來努力的人,也是那個用一個女人所有的溫柔來包容著他的人。 “葉葉……我們這輩子還很長,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