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見葉航兩人都面帶疲色,雷里耶也很快下樓去安排今晚的長桌宴,留出時間讓兩人小憩,待他離開后,葉航才除下身上的衣衫,盤膝坐在光亮地板上讓阿離查看他因背包中尸骨陰氣所蝕已麻木得沒有知覺的背部。 衣衫脫開,他線條精悍的后背肌膚已是一片黑中帶青,隱隱帶著腐氣,觸手十分寒涼,察覺到阿離撫在自己背上的手頓住不動,葉航回頭朝她安撫一笑,眼中盡是溫柔,兩人早已心意相通,無需多說什么就已明白對方意思,阿離知曉葉航是在說她的阿娘亦是他的阿娘,背骨是他分內(nèi)之事,心中不由暖意連連,有些酸澀,又有些微甜,全是數(shù)百年來從未嘗過的莫名滋味。 燒符化水后,她抿唇垂眼,挽袖將符水輕輕擦在葉航背上的青黑傷處,很快,擦了符水的地方冒出淡淡白煙,不多久,那些青黑之處開始變淺,漸漸恢復(fù)成了原來的麥色肌膚,葉航唇角含笑,享受著后背柔軟小手的溫柔撫弄,絲毫感覺不到自己后背處的疼痛......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處理完傷勢后,葉航穿好衣裳回身將阿離攬入懷中,輕聲問道。 阿離搖了搖頭,“我們?nèi)ツ翘幙匆豢纯珊??”她指了指門外寬大的走廊處,葉航自是依她,牽起她冰白無溫的小手朝樓外長廊走去。 寬闊長廊很是整潔干凈,板壁全用桐油反復(fù)涂抹,風(fēng)吹日曬下依舊烏黑發(fā)亮,欄桿上雕著亞字格圖案,十分精美,這處吊腳樓建在半山,向下一望整個苗寨盡收眼底,此時暮色已漸蒼茫,四周群山懷抱,暗色天幕下群峰皆空,極目養(yǎng)眼,倏倏飛雪隨風(fēng)紛灑,猶如仙女自天界飄灑下的細(xì)紗,葉航將阿離攏在身前,同她一起靜靜細(xì)賞這人間仙境。 歲月正靜好,長廊的最邊處卻突然傳來“嘎吱——”一聲刺響,一年輕男子撓著亂發(fā)推開木門,懶洋洋地走到欄桿處,雙手插兜看向外面正在飄雪的天幕,察覺到另一邊廊下有人,他扭頭看去準(zhǔn)備打個招呼,誰知這一看,他張開的嘴竟合不攏了,且還有愈張愈大之勢,半響,他怪聲大叫—— “老,老大?你,你,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寨姥 葉航也難得的呆滯了半響。 他也沒有想到,居然能在這深山老寨里遇上幾月未見的王大頭。 王大頭顯然是激動壞了,怪叫一聲后便往長廊這頭沖了過來,要不是看見葉航身邊還站著阿離,他差點就忍不住要抱著葉航熱淚盈眶了。 好兄弟許久未見,又是在這種地方相遇,自然都是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對方,回過神后兩人在長廊下專給苗女刺繡挑花的寬闊木榻上坐下,阿離本想先回房間,卻被葉航拉著小手不放,只得坐到他身側(cè)靜靜地聽兩人敘起舊來,王大頭這段時日見到了許多以前聞所未聞之事,又曾在葉航別墅門外親眼見過阿離隔空斷符,早已知曉她不是什么普通人,本來見到她時還有些惴惴不安,但此時看葉航和她之間舉止親昵無間,心下明白兩人關(guān)系已非比尋常,便也不再顧忌什么了,很快如竹筒倒豆子般說起了自己這幾個月的經(jīng)歷。 要說他是怎么來的這苗寨,其實他自己也有些稀里糊涂。 被警隊除名后他便離開了海市,雖從未后悔過幫玲子報仇,但想到今后不能再跟兄弟們共事,他心里也不是不難過的,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在漫無目的的閑游,最后晃蕩到了滇黔交界的這一帶。 天下之山萃于云貴,連亙?nèi)f里,際天無極。如此壯美的山勢前,再大的郁氣也會變得稀薄渺小,他不耐人多的地方,便背著背包深入大山,有時跟運(yùn)貨的馬幫搭伙同行,有時經(jīng)過村落便留宿一日買點吃食,這大山越往里走越是風(fēng)景如畫,心情舒暢下他竟有些舍不得離開了,就這樣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地就走進(jìn)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中。 花了大半日都沒走出林子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那鬼林子里了,便開始朝著最近的山頂爬,想著到了山頂先尋個地方歇一晚,然后找好方位第二天往回走,這里雖然風(fēng)景甚美,但人煙稀少又正值初冬,他只帶了三日的水食自是不能久待。 險要山頂淵深霧大急風(fēng)如剪,他卻在被風(fēng)刮得臉皮發(fā)麻的同時,聽到了那云霧彌漫的山崖下傳來的細(xì)微聲音,頂著寒風(fēng)過去趴在崖便向下探頭一看,竟在那如煙白霧中隱約看見一個掛在藤蔓上的年輕苗女。 那苗女一手拽著半枯藤條,一手竭力伸長好像想去勾住崖壁上的一處縫隙,救人如救火,當(dāng)時他半分也沒有遲疑,把背包一甩頂著冷風(fēng)朝下面吼了一聲“別動!我下來救你!”便順著崖壁往苗女那處攀了下去,結(jié)果...... “...一拽一拉,那藤就給扯斷了...”想起自己當(dāng)時的蠢樣,王大頭忍不住一臉羞愧。 那時他一門心思想救人,又聽不太懂那苗女的喊話,伸手抓到人家嫩滑手腕時也沒去注意對方臉上的驚怒之色,兩人互相拉拽下那藤條突然就斷了,掉下山崖前他將人用力往懷里一按,背朝下用身體護(hù)住了對方。 本以為是死定了,誰知那崖下有個淺窄的水潭,兩人不偏不倚正好掉進(jìn)了潭中,入水那瞬他借著沖擊力將苗女推出了水面,而自己大腿和背部卻撞上了水下的石塊,口中一甜眼前一黑當(dāng)時便失去了知覺,醒來以后便已身處苗寨了。 他傷勢不輕,躺在床上十余日都動彈不得,那苗女日日守著他,換藥擦身都是親自動手,弄得他尷尬非常,后來傷勢稍好一些后他便堅持自己敷藥,苗女也隨著他,只是每次把裝了黑乎乎的草藥罐子遞給他時都會抿著嘴一直笑,像是在說‘你都被我看光光了還害羞什么’一樣,笑得他臉紅耳赤,心里直發(fā)慌。 他本來以為那個叫雷玲兒的苗女是因為先前被他所救才這么精心照顧他的傷勢,可后來他才知道,人家姑娘當(dāng)時攀在崖壁上是為了采摘草藥,才不是什么失足跌落,反而是他的冒失拉扯才讓兩人不慎墜入了水潭,這大冷天的,雷玲兒不但從冒著寒氣的水潭里把他拽拖上岸,還用口給他渡氣,最后還找了族人幫忙將他帶回寨中救治,知道真相后他當(dāng)時臉紅得連撞墻的心都有了,此后對上姑娘笑意盈盈的俏臉時他更加的不自在了,于是等傷勢好得差不多時他便提出了告辭準(zhǔn)備離開。 誰知寨里的苗人竟不讓他離開了,雷玲兒的阿哥說他阿妹既選了他做爸達(dá)(丈夫),寨里規(guī)矩姑娘不能外嫁,那他就得留下來入贅。 他被這驚天大雷給劈呆了,尋到雷玲兒百般解釋后人姑娘紅著臉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跟他說,你要走也行,不過,走之前先給我留個種吧? 深山苗區(qū)沒有禮教之妨,風(fēng)俗淳樸而奇異,水靈靈的苗家妹子對于喜歡的男人向來大方直爽,愛恨分明,但王大頭長這么大都沒聽過這么讓人熱血沸騰的要求,于是他又被劈傻了。 不過還沒等他想好要怎么拒絕人家時,寨里突然出了個事。 一春心萌動的苗女偷了寨姥的毒蛾母蠱交給了外面苗寨的情人,被發(fā)現(xiàn)后兩人很快被抓回了苗寨,混亂中那母蠱卻不知飛去了哪里,寨姥大怒,當(dāng)夜就讓人在寨子中心的廣場上嚴(yán)懲了觸犯族規(guī)的兩人,作為即將‘被入贅’的苗寨女婿,他也被叫去看了那場恐怖祭祀。 老實說以前當(dāng)刑警時他見過的嚇人場面不少,可那天晚上的場景真是把他惡心壞了。 五彩斑斕的的大臉面具,祭壇上擺放的血盤子,跳動的焰火印著廣場四周苗人們嚴(yán)肅又冷然的臉,一切都是那么詭譎莫名,幾個身上游走著各種蛇蟲的苗人用燭火將背叛族人的苗女自下巴開始烤出一滴一滴的人油,直至全身焦?fàn)€那女子張大的嘴里都沒能發(fā)出半點聲音,而那個外寨男子卻是被他們用匕首在胸口劃拉出古怪血符,然后被喂吃進(jìn)一把又一把蠕動不已的白色小蟲,等男子腹鼓如球后才把人抬了下去,據(jù)說此后一年那些幼蟲都會住在男子的體內(nèi),以血rou為巢,成蟲后才會爆體而出,期間這男子無論如何腫脹腐爛也是死不了的,聽說今天蛾蟲襲寨,恐怕就是那男子尋了機(jī)會對曾到手的母蠱施咒,拼盡全力的一次求死反擊罷。 自那晚起,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所在的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也明白了寨子里那些平時都在繡花洗衣賢惠無比的大姑娘小媳婦,就是電視里小說中提過的那讓人談蠱色變的蠱苗苗女。 據(jù)說苗女從不阻攔喜歡的男子離開自己,因為她們早已經(jīng)給對方下了蠱,所以無論那男子走到哪里最終也還是要乖乖回到她身邊,不然就會被蠱蟲噬心而死且死狀奇慘,想到這些傳聞時他心都涼了半截,這幾日他總覺得腹部隱隱作痛,心想雷玲兒那日愿意讓他離開只怕是暗地里早已給他下了蠱,一時間也不敢再提要離開的事了。 “...只能想個辦法讓她給我解了蠱再走...嗚嗚嗚...老大我這次死定了....這些苗家姑娘的情意...真是讓人消受不起啊......”王大頭眼淚汪汪的抓著葉航的手訴苦,他不提離開的事之后,雷玲兒對他更是溫柔體貼無微不至,可她笑得越是甜美他越是心有驚悚,一想到這美貌姑娘在他肚子里下了不知什么樣的可怕蠱蟲,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你中了蠱?”葉航一驚,立刻轉(zhuǎn)頭看向阿離。 阿離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讓他放心,然后細(xì)細(xì)看了看王大頭的瞳線,又讓他取一旁未繡完的藍(lán)色蠟染布上插著的小針刺了中指,擠出血滴來給她捻看。 “你體內(nèi)并無蠱毒,無需擔(dān)心?!卑㈦x低頭聞了聞指尖捻開的血?dú)?,朝王大頭微微搖頭。 “真的?可是我這幾天都覺得肚子有點痛,而且,不是說苗女為了留住喜歡的男人都會給他們下什么情蠱嗎?...”王大頭愕然,伸手指著肚子疑惑開口。 “你這家伙...”見王大頭沒中蠱,葉航呼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對上他一臉的呆樣只覺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苗人恩怨分明,不會隨隨便便給人下蠱,你那腹痛,應(yīng)是吃了什么東西不合脾胃罷?!卑㈦x朝他微微一笑。 王大頭對她自是信服,趕緊回想了一下自己這幾天吃的東西,呃,好像因為雷玲兒做的飯菜太好吃,他連著三天都在吃酸湯魚泡飯,還吃了好多辣油糍粑,哎,這么一想他突然好心虛...... 不管怎樣,阿離的話讓他心中一塊大石立刻落下,想起自己這幾日因心情郁悶對雷玲兒冷淡非常,但人家姑娘卻是百般遷就沒有半點惱意,心中不禁有些訕訕不安,阿離看了看他的神色,深黑眼底閃過笑意,唇角微翹輕聲朝他開口道,“她是個好姑娘,你若是不喜歡便早些說清楚,莫要耽誤了人家?!?/br> “我沒有...”王大頭怔了怔,本想說自己沒那意思,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些事,血?dú)庖幌伦油蠜_去,竟生生地漲紅一張臉,好一會他才面紅耳赤地硬轉(zhuǎn)開了話題,問起葉航兩人為何會到這苗寨的事來。 往事蒼涼,許多事便是說了外人也不會相信,葉航微微一笑,只撿了些能說的事告訴王大頭,木榻這處背風(fēng),欄外又是雪景綺麗,三人就這樣說著話,不知不覺天色就黑沉了下去,直到雷里耶踩著微黃的燈影回到自家吊腳樓,盛情邀請葉航兩人到寨子廣場處參加苗人接待貴賓最隆重的待客禮儀——長桌宴。 —————————————————————————————————————————— 寬闊廣場四周高柱上火焰熊熊,家家戶戶搬出的桌子板凳像接龍似的一長溜沿著廣場圍成了圈,桌上精致的竹籃里放著餐具長筷,古臧rou,苗王魚,熏山雞,青巖豆,糯米飯...美味依次擺上長桌,壇裝的米酒一開封就飄出陣陣甜香,雷里耶帶著葉航幾人剛走入廣場,高高竹架上的數(shù)卷鞭炮就同時被點燃,炸耳炮聲中,盛裝的苗家姑娘和小伙在場地中間跳起了古樸而粗獷的木鼓舞,蹲踢,旋轉(zhuǎn),騰躍,鼓聲震響,蘆笙清越,喜慶之意撲面而來。 苗人生性豪爽,對待貴客恨不得將自家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招待對方,阿離舉手間就幫寨子收回了被人偷走的母蠱,寨中苗人感激之下對她都既是好奇又是敬畏,此刻見她一身黑裳坐在上桌,身形瘦弱卻目如幽井深邃無波,心覺怪異下竟都不敢上前對著她唱敬酒歌了,只得一個勁兒將米酒敬給了一旁坐著的葉航,坐在遠(yuǎn)處的苗人看多幾眼后又覺得這女孩竟跟雷里耶兄妹生得有三分相似,忍不住私下交頭接耳起來,葉航一邊接過熱情奔放的苗家妹子遞上的米酒喝下,一邊細(xì)心地給阿離挾選不沾葷腥的素菜,遞茶端湯無微不至,看得另一邊的王大頭感嘆不已,心道,原來老大對女人還能細(xì)致成這樣,要是那什么劉楚楚看到這一幕,只怕是腸子都要哭斷了罷? 友人遠(yuǎn)道而來,雷里耶心情極是歡喜,不時大笑著跟葉航碰碗喝酒,正當(dāng)宴席進(jìn)行過半,場中氣氛越來越熱烈時,廣場高大牌樓下的微合木門突然被推開,幾個衣領(lǐng)袖口都繡著五彩蟲紋的中年女人護(hù)著一個頭發(fā)銀白的干瘦老婦快速走進(jìn)場中,跟在幾人身后的,正是先前趕去秘洞求見寨姥的雷玲兒。 雷玲兒腳步匆匆,俏臉上盡是茫然驚惶之色,似并不明白寨姥為何會突然下山,坐在葉航身側(cè)的雷里耶愣了一瞬后,立刻起身將右手按在胸口處朝老婦人彎腰行禮,廣場上的苗人嘩然一聲后紛紛起身行禮,之后雷里耶高舉右手,眾人陡靜了下來,火光獵獵中,全場的苗人鴉雀無聲,這么多的人,剛才還是喧聲震天,現(xiàn)在驟然就靜了下來,呼息不聞,真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多年未出秘洞的寨姥突然現(xiàn)身,苗人們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個個緊張萬分,但讓他們目瞪口呆的是,那神色肅然的寨姥直直走到阿離所坐的木桌前,用苗語跟對方低聲問了幾句話后,干枯的老臉上竟露出了一種奇怪的,恍惚的,言語難以形容的神情。 然后,她突然退后半步,雙手前伸,無比虔誠地,恭恭敬敬地,在無數(shù)族人震驚的眼光中,朝那安然端坐在舊木椅子上的瘦削少女,緩緩叩首伏跪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張過渡,最近一點寫文的心情都沒有,更新慢成這樣陶陶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只能在這里向親們說一聲對不起,請再給我點時間吧,等我處理完了家里的事情后再好好寫,謝謝你們??! ☆、風(fēng)雨欲來 多年未出秘洞的寨姥一現(xiàn)身便跪在了今日才來苗寨做客的小姑娘面前,這一幕,讓全場的人都呆住了,一時間,偌大廣場只聞無數(shù)苗人的驚駭抽氣之聲。 雷玲兒瞪大雙眼呆愣在場中,雷里耶震驚之余不忘先閃身避過寨姥的磕頭方向,葉航和王大頭也被嚇了一跳,連忙起身站到一旁避開老人家的大禮。 只有阿離依舊安然端坐木凳之上,神色自若,不以為意,仿佛,對方的虔誠叩拜在她看來再平常不過,默然看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年邁老婦后,她微抬右手,極輕聲的開口道,“起來罷,我當(dāng)不得你這大禮。” 寨姥身后跟隨的兩中年苗婦亦已跪下,聞言便伸出手想去攙扶,卻見寨姥揮手讓兩人退開,然后她雙手五指大分前撐于地,堅持一絲不茍地行著苗人最高的叩首禮,這時雷氏兄妹已稍稍回了點神,雖不明白寨姥此舉原因,但寨姥是什么人?她不光是兩兄妹的曾祖母,還是蠱苗一族地位最高的大祭師,掌管全族的祭祀,禳災(zāi),預(yù)卜,醫(yī)術(shù)等一切與神靈有關(guān)的事物,兩人怎敢在寨姥下跪時還站立一旁?自然是“撲通”一聲同時跪了下去,場中苗人見狀也紛紛跟著下跪,瞬息間,偌大廣場上還站立不動的便只剩下了葉航和王大頭兩人。 這陣仗著實嚇人,王大頭看著四周虔誠跪在地上黑壓壓的一片苗人,愣得張嘴結(jié)舌不知該做何反應(yīng),那老婦叩完最后一首后,方抬起蒼老頭顱看向阿離,顫抖著嘴唇低聲回道,“出族之人自可不拜,但身為雷家后人,叩拜先祖理所當(dāng)然。” 只見她形容干瘦,膚色褐黃,一身嶄新的藍(lán)黑苗服滿滿地繡著各種栩栩如生的蛇蟲毒物,露出袖口外的兩手背面一條條青筋高鼓,上面布著一個個嚇人的筋疙瘩,看著甚是可怖,唯有一雙眼精光暗斂,深不可測,讓人看一眼便覺得心驚,她那幾句話說得極輕聲,幾不可聞,只有近處的幾人能隱約入耳,雷玲兒兄妹聽得半清不清,有些驚疑不定地看向寨姥和阿離,王大頭更是聽得糊涂,只有葉航心中恍然,明白了原因。 阿離娘親乃是數(shù)百年前這一支蠱苗的神女,如今這些苗人所用的藥方蠱方不少還是出自于她,于血緣上,她應(yīng)是雷家先祖之輩,阿離雖形貌如少女一般,但論起年紀(jì),已是不知看過了人間多少春秋,這寨姥自有神秘之能,想來已是知曉了阿離的真實身份,她既是蠱術(shù)傳人,又是雷家后輩,對阿離三拜九叩確實再平常不過,只是看在其它苗人眼里,這舉動太過驚人罷了。 阿離默了默,突然抬眼朝雷家兄妹處看了一眼,不知為何雷里耶竟瞬時明白了她的意思,隨即反應(yīng)過來,拉著阿妹起身上前幾步行至寨姥身側(cè),低語幾句后將老婦扶起身,然后他仰首,沉聲朝廣場上滿跪于地的族人大呼了幾句苗語,苗人們聽了他的話后紛紛起身自四處角門離去,行動間無聲無息,便是幼童稚兒也都是牽著阿媽的手乖乖離去,不見半點哭鬧,極是有序,數(shù)百人一撤場,偌大空地立時清冷下來,冬夜寒意頓起,稀稀落落的細(xì)小雪片隨風(fēng)飄落,平添一股蒼涼氣息,仿佛先前喧鬧熱烈的迎客宴只是做夢一般。 同時,雷里耶兄妹及寨姥身后的幾個中年婦人亦領(lǐng)命退至了幾十米的遠(yuǎn)處,葉航見王大頭還愣在原地不動,嘆了口氣拉著他也退到了不遠(yuǎn)處,這家伙,既然做夢都想離開苗寨,那這蠱苗一族的秘事最好也避開為妙。 待人都散盡,阿離目光極柔和地看了看遠(yuǎn)處神色還有些茫然無解的雷里耶兄妹,然后朝垂手立于前方的白發(fā)老婦輕聲問道,“你既已卜出我來歷,當(dāng)知我前來所為何事,我想將那蛇蠱破咒,與你作為交換,你可愿意?” ...... 四周圓柱上熊熊燃燒的火把爆出細(xì)小火星后那焰尖愈發(fā)熱亮,兜得下方的數(shù)人手臉都被罩上一團(tuán)蒙蒙漾漾的淡黃,站在遠(yuǎn)處的眾人隔得遠(yuǎn)聽不到寨姥和阿離的對話,只能看著寨姥躬著半身極恭敬地和對方說話的樣子,心下不禁愈加驚詫,只見兩人低語了一會后,寨姥垂首躬身,自黑藍(lán)袖口中取出先前阿離讓雷玲兒帶去給她的三蛇手鐲,小心翼翼地置于掌心遞上。 從王大頭所站的角度看去,端坐在椅子上的阿離被一旁立柱的火光映照,側(cè)臉靜謐,乍看之下竟跟雷玲兒還有三分相似,只是兩人一個艷美一個清麗,氣質(zhì)全然不同,若雷玲兒是一朵可以觸及的鮮活嬌花,這阿離姑娘就是古老宣紙上的一抹水墨淡荷,縹緲冷淡得遙不可及,像極了他在敦煌石窟里曾舉燈照見的雕刻在壁上的天女像,那種恒古不變,幽靈似的美,讓人驚艷之余又不由心生一股驚懼敬畏之意。 “我的天......越看越不像——”王大頭看了眼身側(cè)的葉航,硬生生咽下最后一個‘人’字。 不是他要胡思亂想,實在是老大喜歡的這女孩眼神太過清冷,完全沒有一個十來歲女孩子應(yīng)有的朝氣,不說話時渾身上下讓人感覺不到半點人氣,站得近了總覺得她身上陰氣陣陣,再加上那身老氣又黑寡的衣裳,真的很像女鬼的說...... 正腹誹時,幾顆米粒大的雪粒灑落進(jìn)王大頭的衣領(lǐng),激冷得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扭過頭想要跟葉航說說話,卻看見站在一旁的葉航正靜靜望著不遠(yuǎn)處的阿離,一動不動,高大身形在火光照映下顯得格外頎長,修眉俊目間有種說不出的沉靜安然,眼神深情至極。 這一刻,王大頭有種眼前的老大不再是以前認(rèn)識的那個老大的感覺,是他,又仿佛不是他,明明他和那阿離姑娘就在視線所及,看多幾眼卻又感覺仿佛跟自己隔了萬水千山一般,那種感覺非常奇怪,以至于他盯著葉航看了半天,直到阿離手中的那古怪鐲子有了詭異動靜,他才驚覺回神。 這時那只造型怪異的三色鐲子在阿離施咒下漸漸發(fā)出了黯光,不一會竟在她蒼白冰冷的手掌心中浮起寸余,懸空開始緩緩轉(zhuǎn)動起來。 王大頭看著那鐲子已無力再驚訝,自從到了這苗寨,他見到的古怪事情就越來越多,這會子看見鐲子懸浮在阿離慘白得嚇人的手心上方自動轉(zhuǎn)圈,他竟也覺得沒什么可奇怪的了,哎,他就知道,這看起來陰氣古怪的阿離姑娘絕不是什么普通人,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認(rèn)識她的,那看著來頭挺大的苗人老太又為啥一見著她就跪地磕頭? 那邊雷家兄妹已想起了族中老人曾提過的三色蛇蠱,傳說,幾百年前他們這支蠱苗的神女曾用心頭血飼出了三條蠱蛇,那蛇不但劇毒無比,還能與主人心神相連,通陰通靈,但若取那蛇毒與蠱苗秘藥煉制過后卻是至陽之物,服用可大增陽氣,穢物退避,是蠱苗一族最神奇的蠱物之一,只可惜數(shù)百年前這養(yǎng)蠱術(shù)便已失傳,此刻兩人驚見這鐲子異動,隱隱約約仿佛上面雕刻纏繞的小蛇也有了動靜,兩兄妹不由得同時一驚,屏息靜氣盯望著那鐲子半點不敢錯眼。 只見阿離右手捏訣做式,口中緩緩低喃念咒,鐲子懸浮在她兩手間越轉(zhuǎn)越快,一絲絲斷裂的金線正被甩出,漸漸露出金線纏繞下的細(xì)小蛇身。 咒破,蛇出。 金線脫完,鐲子緩緩降回阿離掌心,原本鑲嵌在上的三條小蛇倏地自鐲上脫落,那本是死物的三蛇起先只是頭部動彈一兩下,隨著阿離口中的幽幽低吟,不一會便全身可以扭曲蠕動了,待阿離左手結(jié)印收回,三條小蛇已能在她掌上鐲環(huán)內(nèi)歡快游動起來,仔細(xì)一看,蛇身細(xì)小如蚯蚓,各分翠綠,鮮紅,赤金三色,色澤美麗無比,耀然炫目,但張口間勾狀尖齒看起來卻甚是可怖。 阿離微一額首,寨姥肅容前行幾步再次跪下,朝阿離伸出了因飼蠱多年而腫脹變形且生了rou瘤的雙手,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接過蛇蠱,欣喜萬分地看了幾眼后,先以手擊胸迫吐出一口心頭血,再以長甲滴血飼喂蠱蛇,接著她深吸一口氣,閉眼屏息,將捧著蠱蛇的手放至在自己鼻下。 三條美艷小蛇猶豫了一下,然后一條接一條的往寨姥鼻腔中懶洋洋地鉆了進(jìn)去。 “哇靠?。 蓖醮箢^忍不住揉了揉眼,確認(rèn)自己沒看錯后只覺全身一身惡寒,那幾條不知是蛇還是蚯蚓的可怕玩意怎么看都是劇毒之物,就這么活生生的鉆進(jìn)鼻腔里這人還能活嗎? 不過此時已無人理會他的驚呼,蠱蛇入體后,寨姥皺紋密布的臉上忽地泛起一陣可怖至極的扭曲,瞬間五官便已痙攣變形,那白發(fā)蒼蒼的鬢角和額頭一下子就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臉色忽白忽青,似全身每一寸筋rou和骨骼都正經(jīng)歷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極大痛楚,雷里耶兄妹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一幕,臉上都顯出了極擔(dān)憂的神色。 到底是蠱苗一族人人敬畏的神婆,盤膝坐地一會后,寨姥面上扭曲的肌rou漸漸恢復(fù)了正常。 又過了許久,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并緩緩睜開了眼,雖然臉色仍舊一片青烏之色,但已是能淺平呼吸,神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痛楚不堪,而木椅上的阿離自破咒后臉色便愈加冰白,低低和那寨姥又說了一會話后,她嘆了口氣抬手示意對方先離開,盤坐在地的寨姥虛弱無力地朝阿離行了個禮,又招來兩兄妹吩咐兩人將貴客送回小樓,然后才讓幾個中年婦人將自己抬起腳步匆匆地往半山秘洞而去,而面帶疲色的阿離在椅上怔然了半響,終于起身慢慢朝葉航這處走來。 一場熱鬧的迎客宴便就這么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悄然結(jié)束。 雷里耶兄妹兩人心中俱是驚濤疑慮,卻又都不敢追問阿離,送客回屋的這一路,兩人一時對視,一時皺眉,面色十分古怪,青石板路長而幽深,路上的薄雪被踩出嘎吱聲響,沿路兩旁的吊腳樓上悄然站立的苗人全都沉默又敬畏地看著下方走過的幾人,王大頭跟在葉航身后,不時抬眼偷瞥正被葉航牽著手不言不笑的阿離,心中對她好奇得如貓抓心尖一般,可阿離的來歷那般神秘凄涼,又事牽兩人的前世今生,葉航哪能跟他細(xì)說解釋?更何況這會阿離面上略顯疲色,他哪有心思跟他說話聊天? 不多時幾人回到了半山小樓,葉航心系阿離,只朝三人微微點了點頭便牽著人進(jìn)了樓,王大頭看著老大急匆匆的背影呆了半響,只覺得今晚除了自己每個人都有些怪怪的,有心想問問怎么回事吧,卻見平日里見著自己就滿臉溫柔的雷玲兒這會俏臉肅凝,朝他擺了擺手便跟阿哥匆匆轉(zhuǎn)身離去,連個眼尾風(fēng)都沒有給他,心下不禁一陣郁悶,悻悻然摸了摸鼻子,沒好氣地也回了房。 ********** 因有阿離娘親的尸骨在,寬敞木屋內(nèi)陰氣襲人,地板正中的火塘黑炭還多,但火星已全滅,好在葉航和阿離兩人都不是常人體質(zhì),忍一忍也不覺什么,將尸骨袋上壓制毒氣的綠符更換過后,阿離輕撫著裝了阿娘尸骨的黑色背包,冰白面上一陣黯然。 方才她破咒的蛇蠱原本乃是她阿娘的心血之物,當(dāng)年那場慘事發(fā)生前,她阿娘吐出蠱蛇召喚山中各類劇毒蛇蝎,又以蛇毒為引在陰家老宅遍布蠱毒,想以此相脅從祖母手中救出自己,阿娘身亡后,蠱蛇不再受控,蠱毒發(fā)作,人畜稍沾即亡,毒性霸道無比,在那場天災(zāi)人禍中幸存下來的陰家人雖清除了部分蠱毒,但陰家已成一處巨大毒窩,各種毒蟲蛇蟻遍布老宅,除之不絕,以致陰家人不得不全族自老宅搬離,從此,陰家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這片神秘山脈中,連相鄰的老苗人也無法得知他們?nèi)チ撕翁帯?/br> 而她,亦是在尋到能下陰潭的法子后回老宅探路時,才費(fèi)盡功力將三蛇收回封印,那蛇蠱能殺人亦能救人,雖已是阿娘能留在這世間的僅剩之物,但想來,阿娘也是會希望這蛇蠱能回到族人手中的罷...... 察覺到阿離心緒的葉航突然伸手輕輕在她瘦小肩頭上按了按,阿離只覺肩上一暖,心知葉航見不得自己不快,輕嘆了口氣后,她收回思緒,慢慢向后依偎進(jìn)了葉航溫暖寬闊的胸懷中。 窗外飄雪連綿,山風(fēng)嗚咽,不時有細(xì)小雪粒被風(fēng)卷著撲打在窗棱上,發(fā)出‘撲撲’輕響,更顯得清冷屋內(nèi)安靜無聲,一室靜默中,阿離輕輕幽幽的聲音忽地響起,“...待合葬事了...我便隨你回去,日后,你隔年陪我來祭阿爹阿娘一次,可好?” 這是阿離第一次主動提及兩人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