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太子身在局中,同一群世家大族厲聲吵得不可開交,大皇子冷笑著看熱鬧,三皇子專心偷吃著早飯。幾個小皇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在賜下作為師傅的官員身后,一個都不敢站出來,生怕引起父皇和太子兄長的注意。 這一吵竟吵了足足兩個半時辰。 陸燈靠在柱子上睡了兩覺,在震耳巨響里迷迷糊糊醒來,才發(fā)覺皇上已掀了桌案上玉璽,拂袖憤然而去。 幾個皇子都已不知所蹤,大概是已追著皇上走遠了。朝臣有的噤若寒蟬,有的仍愣怔著不敢出聲,有的卻已大搖大擺往外走去。 顧藹及時扶著他,見小王爺驚醒,在他頭頂安撫地摸了摸,朝他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擔心——我們回去歇著,今日給你做了桃花羹,回去恰好能吃了?!?/br> 他并未刻意壓制聲音,周邊的官員都聽得清楚,望著神色溫緩耐心的王爺,都忍不住狠狠揉了揉眼睛。 威嚴冷厲得一眼就能令百官噤聲的相爺正滿面的和顏悅色,傳言中跋扈尖刻的小王爺卻也眉宇溫順柔軟,眉眼輕快舒開,拉著他一塊兒往外走著。 兩人竟是毫不避諱地親近溫存,邊走邊說著閑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飄進眾人耳中。 “……是甜的嗎?那日撿的桃花,秋千晃落下來的……” “是,囑咐他們放蜂蜜了……嘗嘗喜不喜歡,不喜歡叫廚房再改?!?/br> “先生也一塊兒吃嗎?還想吃釀團子,前幾日就說好的……” “若是書讀得好,回去便給你做——好好好,一言為定……不會反悔,勾就不要拉了……” 一眾官員聽得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兩人有說有笑的往外走著,竟隱隱生出幾分荒謬感來。 顧藹并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含笑應對著小王爺要拉勾許諾的要求,同他一塊兒往門外走,終于還是拗不過那雙眼睛,妥協(xié)地抬手將潤涼手掌攏入袖中。 “絕不反悔,先生保證——就算你書沒背出來,釀團子也一樣給你做。” 寬袍廣袖的遮掩下,當朝首輔的手指同少年王爺?shù)妮p輕一勾,就叫烏潤眼眸里漾起層層的清亮笑意。 顧藹神色暖融,牽了他一路出了大殿,走過官員專用的靜道,正要往自家府上馬車上去,卻被陸澄如輕輕拉住。 小王爺駐足不前,眼中隱約顯出警惕。 顧藹微怔,稍稍側(cè)頭:“怎么——” 話音未及落下,他已被陸澄如扯著袖子護在身后,一只鐵箭勁射過來,擦著少年王爺?shù)募珙^狠狠迸入車廂,箭尾還在嗡嗡打顫。 “澄如!” 顧藹心頭一沉,急聲喚了一句。陸澄如卻只是應了句無事,拉住他往車后一塞,拔過用于裝飾的長劍,同突如其來的刺客戰(zhàn)在了一處。 這些日子養(yǎng)得精細,杖刑落下的傷痕早已褪得干干凈凈,陸燈自身的意識也已與這具身體徹底契合,剛才那一箭躲得及時,也只是堪堪擦破了衣物。 顧藹明明就站在邊上,那幾個刺客卻像是沒看見一般,只圍著陸澄如頻下死手。陸澄如卻也并不落下風,借力打力地撂在地上了兩三個黑衣人,回頭望了望顧藹所處的位置,忽然微微地一怔。 這些人是朝他來的。 …… 朝他來的就好辦的多了。 小王爺?shù)拿佳郯舶察o靜地彎了一彎,眼底擔憂化成利芒,再無留手,同那些黑衣人徹底戰(zhàn)在一處,不斷將無眼的刀劍再往遠處引過去。 顧藹迎上他的目光,心頭狠狠一沉,快步上前:“澄如,快回來!” 陸澄如一時無暇回應他,被兩個黑衣人齊攻上盤,不得不貼向地面。第三人正要趁機下手,卻被眼前熟悉的丞相衣猛地一攔。 那人匆忙撤劍,遲疑間已聽見顧藹嚴厲喝聲。 “給我住手!銀羽衛(wèi)當街刺殺皇族,誰給你們的膽子!” 猝不及防被他叫破了身份,幾個黑衣人皆是一怔,猶豫著收手望他,局面驀地安靜下來。 銀羽衛(wèi)是皇家內(nèi)衛(wèi),按理只受皇上一人調(diào)遣,卻因顧藹變法時樹敵太多,便也兼領(lǐng)了護衛(wèi)丞相的任務。先皇過世時并未收回這一道諭旨,因而只要顧藹開口,銀羽衛(wèi)依然不敢違抗。 見這些人竟當真聽了自己的話,顧藹心中卻沒有半分輕松,反倒越發(fā)沉抑下來。 果然還是到了這一步。 陸澄如身上衣物擦破幾處,人卻并未受傷。顧藹將他扶起,仔細檢查一遍才稍稍松了口氣,將目光掃過一遍那幾人,卻也并不說話,拉著陸澄如便往一街之隔的御書房直闖過去。 “相爺!” 黑衣人中為首的匆匆追過去,望著他急聲道:“相爺不可沖動,皇上特意下令不可傷及相爺——” “留我一命,無非是要我配合著去被凌遲罷了?!?/br> 顧藹輕笑一聲,不以為意地應了一句,接過陸澄如手中寶劍,牽著他一路直闖進御書房,一劍劈開了精雕細琢的沉香木門。 皇上與幾個皇子都在屋中。 “放肆——顧藹!你這些日子越發(fā)無狀,若是再這般不知好歹——” 太子起身怒斥,正要上前,卻被皇上抬手攔下,抬頭緩聲道:“顧相有話要說?” 顧藹站定,靜靜望他片刻,才終于緩聲道:“有人行刺逸王,臣特來稟報皇上。” 他話音剛落,大皇子已不屑嗤笑一聲,神色間滿是分明鄙夷。 顧藹神色無喜無怒,依然望著皇上不動?;噬嫌纤哪抗?,沉默良久才頷首道:“不錯,是朕派人去的?!?/br> “父皇!” 他這話一出,立刻引起了幾個皇子的錯愕注視。皇上卻只是淡淡一抬手,目光落在陸澄如身上:“朕聽聞——皇叔暗中謀反,煽動民心,勾連大臣,證據(jù)確鑿無誤,為不損皇家聲面……這個說法,顧相滿意嗎?” “皇上不如直接說,是要先除逸王,好令世家攻訐臣至死,以此激起民憤,將世家一羅網(wǎng)盡?!?/br> 顧藹淡聲開口,隨手拉出把椅子,引著陸澄如坐下:“臣遲遲不死,皇上等急了?” “顧相,朕并非徇私!” 皇上神色一凜,起身寒聲道:“自從逸王與顧相相交,丞相可做了半點于國于民有益之事?當街攔刑,朝堂徇私,十五下刑杖罷了!若不是因為逸王,變法如今早就成了,顧相心中難道不知!莫非多年心血,如今便這樣傾覆——” “皇上說錯了?!?/br> 顧藹笑笑,緩聲打斷他,語氣卻不帶半分暖意。 “阻礙變法的究竟是誰,放縱世家的又是誰,皇上心中當是清楚的。若是皇上早就信臣,君臣合力之下,如今變法早已大成——只因皇上一心驅(qū)虎吞狼,如今顧藹忽然打算活下去了,便鬧得無法收場罷了?!?/br> 皇上怒視著他,臉色隱隱蒼白,眼中迸出分明寒意。 “變法至今,只剩最后一步,臣不打算半途而廢,卻也已不舍得再隨意拋擲性命?!?/br> 顧藹落下視線,語音依然平緩:“君臣合力,變法大成,皇上肯么?” “朕若是偏不肯呢?” 皇上冷笑一聲,眼里隱隱透出寒厲狠色,霍然起身道:“來人!丞相與皇族勾結(jié),蓄意謀反,今已查實。將逸王下入天牢,丞相拖至鬧市,凌遲處死!” 昔年積怨太深,縱然在幾個皇子面前,皇上也已徹底沒了往日氣度,神色狠戾冷聲笑道:“顧相放心——朕會記得先叫人割了你的舌頭。百姓們依然只會知道是世家大族逼死了你,朕會將變法徹底大成,不辜負你一腔心血……” 門外隱約響動,卻并無一人應聲沖進門來。 銀羽衛(wèi)受先帝遺詔暗中護衛(wèi)顧藹,此時與君命沖突,一時竟不知該聽從哪一方才好,各自遲疑著僵在原地。 皇上神色扭曲,錯愕望著那一群銀羽衛(wèi),眼中幾乎滴血。 “這就難辦了——臣現(xiàn)在還并不打算送命,也不打算讓逸王為臣送命?!?/br> 自己當初竟然真動過配合對方凌遲,舍命圓成新法的念頭。 顧藹心頭徹底寒涼,哂然一笑,輕輕嘆了一聲,將一封遺詔自懷中掏出,慢慢鋪在桌上。 “看來也只好照皇上說的,勾結(jié)皇族蓄意謀個反了……三殿下,您有興趣當皇上嗎?” 第145章 這個權(quán)臣我罩了 三皇子措手不及, 錯愕抬頭, 卻已被太子一步搶過去:“顧藹——你放肆!就知你早有不臣念頭, 如今謀反之心昭然若揭,看你還要如何花言狡辯——” “退下!” 皇上厲聲開口, 截斷了太子的話頭,看向桌上的遺詔,眼中光芒變幻不定。 顧藹依然風平浪靜, 甚至還有耐心替小王爺拉開把椅子,扶著他坐了下去,又替他倒了杯暖手的熱茶。 “顧相?!?/br> 皇上定定盯著那一份被合起的詔書,嗓音發(fā)?。骸斑@是什么?” 顧藹抬目望他一眼,舉手要去掀開詔書,卻被皇上死死按住。 方才還狠厲得仿佛不顧一切的皇上雙目赤紅, 目光定在他身上, 胸口不住起伏,眼底卻已顯出隱約畏懼。 “是臣原本打算帶著去壓棺材的東西。” 顧藹落下視線,語氣平靜得不顯絲毫波動,順手將另一只手里拎著的劍交到陸澄如手里, 挪開皇上近乎僵硬的手, 將遺詔緩緩展開。 “皇上慢慢看, 臣手中還有些別的東西——若是皇上覺得沒看夠, 臣自然會都拿出來,請皇上仔細鑒賞?!?/br> 說著,他手中一枚白玉牌已在掌心一亮。正要攤開手, 皇上目光驟然縮緊,聲音拔高:“不必了!” 那枚白玉牌是有名字的, 皇家以七十二人入銀羽衛(wèi),身手絕倫神出鬼沒,護衛(wèi)皇室安寧,只服銀羽令調(diào)遣。 歷任皇上都會將這一枚銀羽令貼身戴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若是遇了歹人暗中盜竊倒也算了,銀羽衛(wèi)們還不至于昏昧到什么人的話都聽,可這一回拿著銀羽令的卻是顧藹。 自先帝過世便不曾再找到過這一枚銀羽令,所有人都以為是不慎遺失了,卻沒想到竟然始終放在了當朝首輔的手中。 顧藹手一頓,意味深長望了皇上一眼,斂袖將玉牌收起。 除了這些,他手中還有一府的精兵——雖說能被小王爺輕輕松松地綁上一地,可要是和御林軍交起手,卻并不會落什么下風。 先帝走時的確給足了他保命的手段。 原本不將這些拿出來,是因為新法總歸需要一個祭奠者。他是編撰新法的官員,這些法律究竟合不合理,在他編撰時有沒有刻意替自己留下可鉆的空子,是不是抱有私心早留好后門,即便沒有人敢說出來,這些懷疑也依然會盤踞在不少人的心中。 顧藹之所以不在意叫皇帝驅(qū)虎吞狼,借世家之手除掉自己,不僅是擔心世家直接朝皇權(quán)發(fā)難可能會動搖根基,更是為了變法最后的大成。 倘若新法的編撰者都因新法而死,法律的尊嚴就會堅實得再無可動搖,他的血就會成為澆筑新法最結(jié)實的一道根基。 顧藹原本是打算這么做的。 皇上終于開始覺出隱隱不安,望著顧藹依然平淡的神色,喉間滯澀半晌,才終于啞聲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明明——” 明明一開始都還是什么事也沒有的。 自己假借世家之力發(fā)落針對他,他也當真一言不辯。雙方雖然敵對,卻仿佛心有靈犀地一起演一出大戲一般,各自都按著對方預料之中的走下去,也都能料得準之后的發(fā)展和變化。 首輔被當街凌遲之后,他就會借民憤一舉除掉世家,變法就會徹底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