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不是第一次面臨這樣危險的絕境，無論是撐下去等待救援還是死遁退出，都從沒有體會過那樣鮮明的逼仄不安。

    環(huán)境類似，條件相同——究其因果，致變因子大概出在自己所等待的人上。

    陸燈閉上眼睛，指尖挪動著勾出鑰匙，鈴鐺夾在金屬的磕碰間清脆地響了一聲，無聲地慢慢數(shù)著。

    一，二，三。

    急促的腳步聲匆匆傳來，又在門外戛然而止?？桃鈮旱偷拈_鎖聲輕微響起，門被小心推開，食物的濃郁香氣瞬間在辦公室里擴散開來。

    記憶瞬間被暖流沖散，心口卻反而愈慌，在誘人的香氣里，陸燈忽然覺得饑腸轆轆。

    察覺到他似乎已睡醒了，顧川柏才放下心，抬手打開頂燈，笑著朝他舉了舉手里的袋子，卻被陸京墨的臉色嚇了一跳。

    小教授的目光有些發(fā)眩，安安靜靜靠在沙發(fā)里望著他，唇色泛白，額間冷汗涔涔，眼中尚有對現(xiàn)下狀態(tài)茫然的不安無措。

    一眼就猜出了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為自己的先見之明長嘆口氣，顧川柏啞然輕笑，放下手中的東西，擰開一瓶甜牛奶快步過去，把人小心攬進臂間：“張嘴?！?/br>
    兩個人是中午遇見的，陸京墨拎著行李箱，多半沒有吃午飯，一覺睡到晚上，不餓才奇怪。

    隨身裝著糖給別人，還能把自己餓到低血糖，看來他的小教授沒人看著，是實在叫人放心不下了。

    沁著甜意的牛奶被小心地喂下去，顧川柏仔細留神著他的反應(yīng)，見陸京墨喉間有了吞咽的動作，才繼續(xù)喂下一次，小半瓶喝下去，也始終沒讓陸京墨嗆到半點。

    補充上了虧空的糖分，陸燈心頭稍定，眩暈和心慌也都悄然消散，倒是胃里火燒火燎的饑餓越發(fā)鮮明起來。

    見他神色漸轉(zhuǎn)清明，臉上也不再煞白，顧川柏才放了心。替陸京墨在背后加了個靠枕，握著他的手半蹲在沙發(fā)前，含笑溫聲：“好了，歇一會兒就沒事了?！?/br>
    他剛剛就是去買飯的，想著要把尤其特色的幾個菜都買回來，隊排得就久了些。擔心陸京墨會餓，回來的路上又順道買了些零食牛奶，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場。

    冰涼的手掌被溫存的暖意融融包裹，陸燈眼眶潮潤一瞬，卻又朝他微笑起來，手上稍稍使力，傾身靠在他肩上：“謝謝?！?/br>
    顧淵從來都不是在對他憑空許諾。

    因為等待的是必須要等到的人，所以才會覺得時間逼仄。因為知道對方無論如何都一定會來，所以才會因為可能發(fā)生的錯過而感到不安。

    致變因子找到了，倒沒有半點控制變量的打算。

    忽然被陸京墨主動抱上來，顧川柏連忙挺直身體把他撐住，動作太急，原本虛跪著的膝蓋砰一聲砸在木地板上。

    全然顧不上這個姿勢的意味深長，顧川柏只是抬手撫上依然微潮的脊背，一下下地輕柔拍撫：“好了好了，沒事的。就是低血糖，吃點東西就好了……”

    果然沒錯了。

    一瓶甜牛奶就能換個抱抱，幸虧自己下手得早。

    忍不住為自己的當機立斷慶幸不已，顧川柏面上卻依然不動如山，沉穩(wěn)地安撫下差點被餓暈過去的年輕教授，扶著他坐在桌前，又把幾個保溫飯盒打開。

    晶瑩剔透的咕咾rou泛開誘人的酸甜香氣，茄子飽飽吸滿了湯汁，被深色的醬料煨得酥爛。鱸魚莼菜湯清淡鮮美，柔嫩的菜葉仿佛輕輕一抿就能在口中化開。

    顧川柏仔細將書籍和資料避開，替他把飯菜擺在桌上，又變出兩個剛烤好不久的蛋撻，含笑放在桌邊：“飯后甜點。”

    陸燈在食物的香氣里抬頭望他，眸光清澈專注。顧川柏的視線同他輕輕一撞，心頭悄然蕩開溫軟，有意含笑明知故問：“我在教授這里蹭頓飯，可以嗎？”

    唇角挑起輕快弧度，陸燈拉著他坐下，把一只蛋撻推給他，又給他夾了幾筷子菜，滿滿堆在仍騰著熱氣的白米飯上。

    ……

    一餐飯吃得心滿意足，守著陸京墨吃飽放下筷子，顧川柏才起了身，揉揉有些吃撐的胃，樂在其中地收拾起了桌子。

    陸燈想要去幫忙，卻被他按回去專心消食，手里又塞了一瓶巧克力味的牛奶。

    看著顧川柏全然不打算叫他插手的架勢，陸燈無奈地彎彎唇角，也只好翻出電腦，坐回了沙發(fā)里。

    顧川柏替他收拾好餐盒，擦凈桌面，又打開窗戶，叫微涼的夜風吹進來。

    夏夜的傍晚褪去了白天的暑氣，能聽得到隱約蟲鳴，星斗安靜閃爍，清新的空氣瞬間盈滿胸肺。

    顧川柏回過身，暫時關(guān)上空調(diào)。陸京墨已換了件干爽的新襯衫，正抱著電腦靠在沙發(fā)里敲敲打打，大概是在修改著講課要用的課件。

    天色已經(jīng)晚了，辦公室里有休息的地方，陸京墨剛趕到學(xué)校，在這里休息一天也正常，倒也確實不必急著回去。

    燈光比陽光冷清，他的氣息也顯出越發(fā)鮮明的干凈純粹。袖口板正地掩到腕部，目光專注地凝落在屏幕上，細密長睫偶爾撩起，敲擊鍵盤的輕快聲響連貫不斷，神色認真起來，才終于隱隱顯出幾分教授的架勢。

    陸京墨心神專注，顧川柏也就放開膽子細細端詳著他，立了半晌，轉(zhuǎn)念忽而啞然。

    如果自己第一面見他也是這樣的嚴肅專注，大概多半是不敢這么貿(mào)然上去搭話的，

    幸好沒有如果。

    暗自慶幸過自己的眼力精準，顧川柏揉揉鼻尖，正準備關(guān)上窗戶，卻忽然在嚴肅的年輕教授眉梢察覺到一絲飛快蔓開的笑意。

    兩個人相處了一天，還是頭一次在對方眼中看到這樣狡黠清亮的光芒。

    顧川柏心頭生出nongnong好奇，猜到一定是陸京墨在備課中生出了什么靈感，忍不住想要過去偷偷瞄上一眼。陸京墨卻已將電腦徹底轉(zhuǎn)向身體一側(cè)，雙手扶著屏幕，笑意吟吟地望著他開了口。

    “川柏，你寫過作業(yè)嗎？”

    第22章 這個學(xué)霸我罩了

    “作業(yè)？”

    尚且全然沒有意識到年輕教授提問下的深意, 顧川柏稍一怔忡，迎上陸京墨蘊著笑意的清朗眼眸, 背后卻騰起一陣莫名涼意。

    ……

    大概是窗戶忘記關(guān)嚴了。

    看陸京墨的年紀就猜得到他是第一次講課, 備課尚且能靠著學(xué)識，留起作業(yè)來卻應(yīng)該還沒有什么心得，多半是想讓自己幫忙支招的。

    幫助教授布置作業(yè)，也是助教應(yīng)當盡的職責。顧川柏立時生出nongnong責任感，點點頭坐過去, 耐心介紹起了自己常寫的作業(yè)種類。

    “我們的作業(yè)有幾種模式, 像是植物學(xué)這種通識性的科目，一般會讓我們把所學(xué)內(nèi)容整理制表, 或者查資料寫綜述。有和前沿問題重合的，還會讓我們查閱最新文獻, 做小論文和實驗設(shè)計，結(jié)合實驗課進行驗證……”

    似乎沒料到他會主動開口，沙發(fā)上的年輕教授眼中透出些訝色，眉眼卻轉(zhuǎn)而彎得愈深, 認真點了點頭，抱著筆記本聽起了課。

    坐得近了，清新的草木氣息就愈發(fā)明顯。陸京墨安安靜靜地窩在沙發(fā)里, 側(cè)過頭望著他，不時在電腦上敲打記錄, 眸光清潤含笑, 在燈光下仿佛能映開一片光海。

    迎上這樣一雙眼睛, 顧川柏的語氣都跟著不覺輕下來。索性知無不言，又特意放慢了語速，等到陸京墨停下敲打重新抬頭，才繼續(xù)跟上下一句。

    兩人一個說一個記，等顧助教終于停下來，已經(jīng)給他的小教授傾囊提供了四大類十余個小類的作業(yè)方案。

    大概夠留一個學(xué)期的作業(yè)了。

    原本還苦惱著作業(yè)的模式會不會太過單一，卻沒想到對方竟然體貼到這種地步。

    陸燈眨眨眼睛，唇角偷偷翹起來，又在課件上添了幾項課堂小作業(yè)，才終于點下保存。

    即使還要自己批改，能給對方留作業(yè)，也是件十足大快人心的事。

    和搖著小旗興高采烈的系統(tǒng)在腦海里擊了個掌，攢了滿滿一文檔作業(yè)秘籍的陸燈心滿意足，抱著電腦窩進沙發(fā)，繼續(xù)修改起了余下的課件。

    見他工作得專注，顧川柏也沒再坐在旁邊干擾，替他泡了杯咖啡放在一旁，就重新坐回了桌前。

    時間已經(jīng)不早，按理他其實該起身告辭，卻無論如何邁不開步子。

    見陸京墨也絲毫沒有想要讓他離開的意思，顧川柏索性打開臺燈，翻開了白天那本沒看完的《中國植物志》。

    書頁是全彩的，內(nèi)容豐富詳實，每種植物都配了精致的插圖。白天分明還看得津津有味，這時候卻忽然有些看不進去了。

    放輕動作翻開一頁，在持續(xù)的打字聲中，顧川柏不動聲色地抬起視線，借著書頁的掩飾，目光又落在了陸京墨身上。

    專注工作的小教授其實也很好看，神色嚴肅得一絲不茍，唇角也認真抿著。原本柔和的眉宇被電腦屏幕的冷調(diào)光線一襯，精致輪廓透出足以唬人的隱約清冷。

    可他知道，只要走到對方身旁，拍拍肩膀，說上幾句話，那雙眼睛就能立刻亮起溫柔清澈的光芒，眉間也會拂開讓人眼前一亮的融融笑意。

    回車鍵被輕快敲下，陸京墨伸了個懶腰，活動著有些發(fā)酸的筋骨。

    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顧川柏已迅速將視線挪回書頁上，一本正經(jīng)地學(xué)習(xí)著新知識，唇角悄悄彎了彎。

    ——即使是看到這樣認真工作的年輕教授，他在偷看個十來分鐘之后，大概也是會鼓起勇氣過來問問對方，是不是需要個助教幫忙的。

    *

    夜色愈深。

    磨磨蹭蹭在辦公室留到了宿舍封門的時間，顧川柏終于合上書，放輕動作起身，準備開口告辭。

    他的動靜已經(jīng)盡量放輕，才站起身，正在修改課件的陸京墨卻仍敏銳地抬了頭，目光落在他身上：“要回去了嗎？”

    在本科時也做過助教，男生的忌諱少，要是老師分配的任務(wù)太多，一忙就忙到深夜，隨便扯個毯子在沙發(fā)上睡一宿也是常有的事?？蓛扇水吘故堑谝淮我娒?，陸京墨又沒有半點要交給他的任務(wù)，顧川柏想要留下，都實在沒什么能用的借口。

    半晌沒能等到對方給出個壓榨自己睡沙發(fā)的理由，顧川柏暗自惋惜，卻仍朝陸京墨笑了笑，點頭溫聲：“宿舍快關(guān)門了，得盡快回去，不然就得睡門口了?！?/br>
    陸京墨眨眨眼睛，似乎被他的理由所說服，點了點頭，推開電腦起身：“我送你?！?/br>
    不知為什么，顧川柏莫名覺得那雙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極細微地暗淡了一瞬。

    雖然猜測著對方大概是累了，顧川柏的心頭卻依然微澀，原本已到嘴邊的推辭客套就又被吞了回去，耐心地等著陸京墨起身將外套穿好，快步走到他身旁。

    來日方長，他的小教授似乎不大會照顧自己，上學(xué)放學(xué)上班回家，自己還有得是機會。

    陸燈向來話少，顧川柏又在盤算著什么時候才能名正言順地睡沙發(fā)，沒有了敲打鍵盤和翻動書頁的聲音，辦公室里變得尤為安靜。

    在顧川柏忍不住想要開口，問問陸京墨明天用不用來送早餐的時候，窗外忽然劃過一道白亮的閃電。

    轟鳴雷聲隨即震響，風裹著雨轉(zhuǎn)眼澆下來。

    夏日的天氣向來多變，剛剛晴朗的夜空，轉(zhuǎn)眼被突兀而至的暴雨洗了個透亮。

    機會。

    顧川柏心頭微動，深吸口氣才要借機留宿，陸京墨的反應(yīng)卻比他更快，不等他開口，已抬手握住了他的一側(cè)手腕：“下雨了，不走好嗎？”

    當然好。

    雨氣清新，雷聲悅耳，連閃電都锃光瓦亮得招人喜歡。

    意識到他的小教授大概也不想讓他離開，顧川柏忍不住彎起嘴角，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順勢開口：“那我?guī)湍愀恼n件?！?/br>
    見他點頭，黑眸里的光芒再度潤澤微亮，陸京墨彎彎眉梢，拉著他搖搖頭：“快改好了。”

    在顧川柏的傾囊相授下，他留了課后綜述，還特意布置了好幾道當堂小作業(yè)，現(xiàn)在看到就不能算是驚喜了。

    顧助教首戰(zhàn)失利，垂了視線沉吟片刻，重新振作：“那我?guī)湍阕鼋虒W(xué)計劃?！?/br>
    教學(xué)計劃也早就做好了，陸燈彎了眉眼搖搖頭，拉著他往回走，把他推進隔間，一板一眼：“洗澡，睡覺?！?/br>
    “京墨——”

    當助教不是這么當?shù)模櫞ò仡B強掙扎著，試圖給自己找到睡沙發(fā)的勞動價值，卻已經(jīng)被他的小教授囫圇著塞進了洗漱間。

    特聘教授的辦公室，條件到底還是要比研究生宿舍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