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難道皇帝這是要大清洗朝堂了嗎? 那些原本低聲啜泣的官員全都心驚rou跳地跪伏在地上,磕頭聲堪比鼓點,高呼‘陛下恕罪’,額頭碰到地面后,再也沒有抬起來。 王元謙還未從這突變的畫風(fēng)中明白過來,他茫然地轉(zhuǎn)身看看自己帶來的‘親友團’,再看一眼自始至終都波瀾不驚的白言蹊,心頭一突,他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不對勁。 可這問題具體是不對勁在什么地方?王元謙又說不上來。 皇帝唐正德笑著給白言蹊遞了一個眼神過來,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說,“朕要拿你當(dāng)槍使,你敢不讓?” 白言蹊內(nèi)心悲憤,霸道皇帝要害我!可是她又不敢違抗,只能裝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道:“王相爺,陛下曾經(jīng)下過一道圣旨,凡是在朝堂中哭哭啼啼的人,一律都革職查辦。不知道這道圣旨的內(nèi)容相爺還記得否?” 怎會不記得?當(dāng)初在朝堂上最先學(xué)習(xí)后宮‘哭哭啼啼風(fēng)’的就是他王元謙! 皇帝看著王元謙一臉如食穢物的表情,心中格外暢快,強壓下心中的歡喜,幽幽道:“相爺,你這是給朕出難題啊……朱翰林剛剛?cè)ナ?,朝中正缺人才,你卻公然違抗圣旨,這分明就是讓朕為難?!?/br> 王元謙瞠目結(jié)舌,他倉皇地抹去臉上的老淚,也不管身上還有沒有力氣,頭磕個不停,“陛下恕罪,臣乃無心之過,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白言蹊再次收到了皇帝唐正德暗示的目光,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充當(dāng)惡人的角色,“若是一句‘陛下恕罪’就能將過失悉數(shù)抹去,那要天牢與劊子手干什么?” 王元謙氣急敗壞,“你給我閉嘴!你這禍水,究竟是何居心?之前在莫訴府中對老夫不敬的事情,老夫還沒有同你計較,今日再加一條,你利用職務(wù)之便公然侮辱朝中重臣,若是依照律法,就算老夫被降職,你又能好到什么地方去?” 白言蹊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冷了下來,“我利用職務(wù)之便公然侮辱朝中重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侮辱朝中重臣了?” 見白言蹊如此理直氣壯,王元謙氣極反笑,“好一個伶牙俐齒的白博士,你到現(xiàn)在還要狡辯!國子監(jiān)中文科堂的徐文博士早已將監(jiān)生的考卷內(nèi)容謄抄下來給我看過了,我身后的這些官員都能作證!” 白言蹊挑眉,“哦?徐文博士,國子監(jiān)內(nèi)似乎真的有這么一號人物。但是你口口聲聲稱自己為朝中重臣,為何連明辨是非的本領(lǐng)都沒有?若旁人說是什么就是什么,那要你這丞相何用?” 從謝崢嶸手中將一早就準(zhǔn)備好的文科試卷拿過來,白言蹊翻了翻,先是找出評分標(biāo)準(zhǔn),一字一句地念給御書房內(nèi)的眾人聽。 念完之后,白言蹊問,“我這評分標(biāo)準(zhǔn)可做得有什么疏漏之處?” 皇帝唐正德?lián)u頭,“無。” 白言蹊又將試卷扳開,一張一張地念著。 “第一份,考生全篇都在闡述王相爺?shù)牟痪又?,雖然言辭懇切,行文華麗,但是邏輯不通,難以自圓其說,所以判卷的學(xué)官將其判定為不及格。若是這樣的人步入仕途,那朝廷還不被攪得烏煙瘴氣?只曉得溜須拍馬,曲意逢迎,沒有半點自己的風(fēng)骨與堅守,諸位對國子監(jiān)的判定可有任何疑義?” “第二份,考生既沒有說相爺是君子也沒有說相爺非君子,行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總述相爺?shù)木又帲徊糠挚偸鱿酄數(shù)姆蔷又?,行文有理有?jù),但是沒有自己的見解與立場,判卷的學(xué)官將其判定為及格。這樣的人已經(jīng)有了洞察是非的基本能力,只是行事畏手畏腳,還需繼續(xù)引導(dǎo)與培養(yǎng),諸位對國子監(jiān)的判定可有任何疑義?” “第三份,考生認(rèn)定相爺做事公允,行文中提供的論據(jù)皆能對其個人觀點形成支撐與論證,判卷的學(xué)官將其判定為良好。不知王相爺究竟是從何看出本官仗著職務(wù)之便做抹黑朝中重臣之事了?” “若是本官想要抹黑你,這份答卷怎可能被評為良好,那份通篇都在說你王相爺非君子的答卷怎可能被評為不合格?” “第四份……” “第五份……” 一份份答卷念過去,白言蹊的聲音越來越高,語氣越來越?jīng)_,丞相王元謙帶來的那些親友團個個羞愧難當(dāng),將頭深埋在地上,明明御書房里不冷不熱,他們卻都冒了一身汗。 王元謙面如灰土,看著白言蹊那似笑非笑的嘴角,直覺告訴他白言蹊一定是在作假,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白言蹊身旁,一把奪過白言蹊手中的試卷,一張張看過去,臉上的希冀亦一點點落空,最后竟然雙.腿發(fā)直地倒在地上,牙關(guān)緊咬,額頭上生出的冷汗如同黃豆般大小,不斷往下掉。 皇帝唐正德見目的已經(jīng)達到,連忙出口充當(dāng)老好人,“白愛卿,你少說幾句。朕看王愛卿的身體似乎不大舒服,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前幾日王愛卿因病告假還未好利索,來人,趕緊去太醫(yī)院請了御醫(yī),送王愛卿回相府養(yǎng)病?!?/br> 人事不省的王元謙一走,他帶來的那些‘親友團’頓時作鳥獸散。 同王元謙前后腳進入相府的,還有皇帝親手寫下的手諭。 手諭中如是說:朕心念及王愛卿年老體邁,不忍王愛卿再為社稷之事費心cao勞,故特封王愛卿為國老,兼國史編撰使,移居柳州,賜柳州山水閣樓一處,即日動身,望柳州神秀山水能助王愛卿早日康復(fù)。 與手諭一同傳出宮的,還有一份布告。布告中征求百官意見,問是否有官員愿意同王元謙一并遷往柳州,潛心編撰國史,為朝廷社稷行利萬年之事。 一品親王二品相,國老的品級已然屬于親王,但是王元謙又非真正的皇親國戚,而是一個不被皇帝待見的國老,如今從手握實權(quán)的丞相變成編撰國史的閑散國老,這分明就是明升暗降。 如果說那一份手諭還未將王元謙心中的野望全部打消的話,皇帝的那份布告就變成了壓垮王元謙的最后一根稻草。 丞相一派的官員都身居要職,但是卻始終無法將朱門弟子扳倒,一方面是因為朱門弟子掌控著學(xué)政,另外一方面就是朱門弟子的團結(jié)性,若論團結(jié),朱門弟子就好比是那無法撬動的銅墻鐵壁,這點是丞相一派根本無法比擬的,不然也不會引起皇帝的猜忌與戒心。 丞相一派雖然人數(shù)不少,但是凝聚力實在太差了,那些各自取利的官員沒有幾個是百分百的傻帽,一聽到丞相王元謙被貶謫到柳州那荒蕪之地,紛紛倒戈,連掙扎都沒有掙扎一下,同朱門弟子抗衡多年的丞相一派在王元謙這棵大樹倒下之后,滿樹的雷公嘴兒猢猻登時就散了個沒影兒。 王元謙離京的那一天,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頗為凄涼。這一點與當(dāng)初被逼無奈遠走徽州的朱冼何其相似?甚至說,有白言蹊在,王元謙的下場只可能比朱冼慘。 臘月二十七,王元謙離京,臘月二十六晚上,白言蹊就拿著快活令到了快活林,找到桃李,將一顆顏色朱紅,約莫有小半個指甲蓋大小的藥丸交給桃李之后,匆匆回了宮院。 臘月二十九,天還未大亮,‘王國老重病不治,客死津州’的消息就傳回了京城。 白言蹊手中揣著一樽精致玲瓏的暖手爐,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陰霾霾的天空,足足站了小半個時辰才從神游中清醒過來,她向空中伸出如同蔥白般素凈的手指,接住一片雪花,看那雪花在她指尖漸漸融化,嗤笑低語。 “朱老,這清朗乾坤,如您所愿。” 落在她指尖的,不只是雪水,還是慰懷的喜淚。 第81章 事情遠不止如此。 距離‘國老王元謙客死津州’的消息傳回京城不到三個時辰, 一條小道消息就在京城中不脛而走:王元謙生時貪污受賄,明碼標(biāo)價買賣官職,甚至還勾結(jié)后妃殘害皇嗣龍種。 那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很快就席卷了京城,百姓最憎惡這種只曉得剝削殘害勞苦大眾的官員,故而紛紛拍手稱快, 奔走相告;而稍微知曉內(nèi)情的人則是三緘其口, 極少有人愿意談及這個話題。 王元謙生前之事, 徹底成為了京城權(quán)貴圈里的一個禁.忌話題。 這消息自然瞞不過廟堂高處的皇帝唐正德,據(jù)傳皇帝盛怒, 令大理寺徹查此事,若是查不到水落石出,那就讓大理寺卿蘇少臣提頭來見。 大理寺在這次徹查中展現(xiàn)出了非凡的速度,從收集證據(jù)到抄家原相府, 不過是從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的工夫,滿打滿算不過十二個時辰。 來不及運走的金銀珠寶, 被毀去大半的行賄賬本……蘇少臣進宮復(fù)命時, 將搜查到的一樁樁證據(jù)全都呈了上去,一時間,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常年在朝廷這灘深水邊上走,有幾個人沒有被打濕過鞋? 萬一被蘇少臣查出丁點兒蛛絲馬跡來,他們的仕途就到頭了。 早先的丞相一派紛紛同王元謙撇清關(guān)系, 有人主動辭官請降, 有人提筆怒斥王元謙做事缺德……只為能保全身家性命, 護一家老小周全。 與丞相一派截然相反的,是被重用的朱門弟子?;实厶普孪铝顚⒅扉T弟子全部安排進了朝堂,開始擔(dān)任一些要職,學(xué)官不問朝政之事徹底成為了過去式。 從王元謙被明升暗降、遠調(diào)柳州到王元謙客死津州,再到丞相一派土崩瓦解,朱門弟子強勢進入朝堂,事情發(fā)生的太快,讓許多人生出恍然如夢之感。 原本所有人都認(rèn)為朱門弟子會因為朱冼的過世而一蹶不振,虎視眈眈、野心昭然若揭的丞相一派定會在數(shù)年之內(nèi)徹底吞并朱門弟子,成為朝中最強的力量。哪知人算不及天算,國子監(jiān)一場無關(guān)痛癢的考核,居然變成了丞相一派的催命符。 王元謙生前最大的夙愿就是讓學(xué)官進入朝堂,然后利用他在朝堂中的勢力將朱門弟子漸漸瓦解,好做到一家獨大,沒想到他攪屎棍般禍害了一輩子都沒有達成的目標(biāo),在他死后五天內(nèi)全部達成。 不過受益者一方變了,不再是原先眾人看好的丞相一派,而變成了一直都以勢弱面容示人的朱門弟子。 有人看的通透,開始猜測是不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力量為朱門弟子鋪就了強勢上位之路。能想到這一點的人都知道這股不為人知的力量一定存在,可是這股力量來自何方? 這股力量又由誰掌控? 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是最近京城中風(fēng)頭正盛的‘全科博士’白言蹊嗎?可能性很大,可若是仔細想想,最不可能的就是她。她一個初入京城數(shù)月的人,怎會有這么大的力量? 可如若不是白言蹊,那又會是誰? 是國子監(jiān)祭酒謝崢嶸嗎?謝崢嶸身為朱冼的師弟,在朱門弟子中地位極高,他在京城中的力量也不小??墒窃傧胂?,謝崢嶸也被眾人排除了出去。 笑話,朱冼被逼出京城之后,朱門弟子都被丞相一派打壓成什么樣子了,若是謝崢嶸真有那樣的本事,會等到現(xiàn)在才反擊? 想來想去,可能性最大的兩個人都變成了最不可能的人。 除了皇帝唐正德之外,沒人能猜到這件事中有快活林的身影,而唐正德就算猜到了也不會說出來,因為他知道,他能這么快地扳倒丞相一派,讓丞相黨羽土崩瓦解,快活林功不可沒。 而快活林的跟腳是誰?別人不知道,皇帝唐正德會不知道嗎? 是那個當(dāng)年差點掐死他的皇叔。 皇帝唐正德手中端著青玉盞,微微搖晃著,青玉盞內(nèi)的濃酒如同澄明的琥珀般誘.人,輕輕咂上一口,唐正德滿意地閉上眼睛,感受美酒的醇香在唇齒間漸漸逸散奔流。片刻之后,他瞇著眼睛道:“皇叔,朕還以為你要守著快活林終老呢?沒想到你舍不得將快活林獻給朝堂,轉(zhuǎn)手卻給了一個如鯰魚般滑不溜手的小妖精。被你選中的小妖精剛?cè)刖┏蔷徒o了朕這么一個大驚喜,當(dāng)真是朕的福星,朕越發(fā)期待接下來的事情了?!?/br>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黃雀捕食了螳螂,卻不知獵人已經(jīng)用彈弓瞄準(zhǔn)了她。 太醫(yī)院中,白言蹊進來幾日十分焦躁,在書案前坐上半個時辰不到就會焦躁不已,御藥房里也待不長,有心嘗試能不能制出中成藥制劑,卻不料分神之中,她連藥物的劑量都掌控不清楚。 “照這樣下去,配制出來的哪是藥,分明就是毒?!卑籽怎鑼⑸板伬锇緩U的藥渣和藥湯一并倒掉,走出太醫(yī)院,沿著太醫(yī)院旁邊的那條路慢慢走著。 腳踩在積雪上,嘎吱嘎吱的感覺頗具趣味,白言蹊的心漸漸沉了下來。 周圍世界都是靜寂的,唯有她的心躁動不安。她的焦躁,來自于內(nèi)心的惶恐。 她在因為事情的進展得太過順利而惶恐。 王元謙的命是桃李派人取的,王元謙生前做的那些齷齪事也都是快活林查出來的,王元謙貪污受賄、買官賣官的‘光榮事跡’也是快活林派人故意散布出去的。 而站在快活林背后推波助瀾、掌控風(fēng)向的人,是白言蹊。 運籌帷幄之中,殺敵千里之外,這種感覺聽起來很好,實際上卻一點都不好。 按照白言蹊的計劃,事情的進展根本不可能這么快,亦不可能這么順風(fēng)順?biāo)ㄒ坏慕忉尵褪怯腥隧標(biāo)浦邸?/br> 在雪路中漫無目的地走著,白言蹊的腳步突然停下,她的瞳孔一陣收縮,思路漸漸捋清。 在背后順?biāo)浦壑说哪康呐c她相同,而與她目的相同的,除了王元謙生前的仇家之外,就只有一心想要肅清朝堂黨羽派系的皇帝唐正德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 白言蹊輕笑,轉(zhuǎn)身往回走,暗下決心,一定要盡快離開這是非之處。勾心斗角本身就是朝堂中的一部分,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這樣的日子并非她所想要的。 回到太醫(yī)院,白言蹊見到了幾日未見的曹公公。 曹公公還是一如既往的精神,走路帶風(fēng),眉梢?guī)?,一見白言蹊回到太醫(yī)院便笑意盈盈地迎了上來,道:“白博士,陛下傳您去御書房。” 這一切都在白言蹊的預(yù)料之中,她點頭應(yīng)下,換上一身得體的行裝之后,緊跟著曹公公來到御書房內(nèi)。 跪拜,行禮……所有的禮儀一氣呵成,挑不出丁點兒錯誤。 如今的白言蹊再見到皇帝唐正德時,雖然心中還有畏懼,但是已經(jīng)可以很好的掩蓋住,一點兒都不表露出來了。 皇帝唐正德的問題開門見山,“白博士,你能否同朕說說,你進入京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白言蹊如實回答:“幫助莫訴拔毒?!?/br> “僅僅是這樣?”皇帝唐正德發(fā)笑,他就像是一只用誘餌釣魚的貓,耐心十分不錯,“可是朕怎么聽說,你同我那皇叔的快活林還有瓜葛呢?” 白言蹊藏在袖筒中的手攥得緊了幾分,“還要接掌快活林。” 皇帝唐正德對于白言蹊的答案十分滿意。他已經(jīng)可以斷定他的皇叔一定已經(jīng)將快活林交給了白言蹊,若是白言蹊藏著掖著拒不承認(rèn),那才是心中有鬼。 可如今白言蹊大大方方地說了,將一切都攤在了明面上,這讓他如何生疑?就像是衙差想要刑訊犯人一般,還未動用任何的刑罰手段,那犯人就一五一十地全招了,這讓衙差拿什么理由動手? “皇叔還真是看得起你。”皇帝唐正德心頭縈繞著淡淡的失落,又問,“若是朕沒有猜錯的話,你來京城,定然還有別的目的。比如帶走平兒,比如幫毅兒查清當(dāng)年他母妃亡故的原因……你說朕猜的對不對?!?/br> 白言蹊聞言,心頭大驚,她已經(jīng)能夠聽到自己胸腔中如同鼓點般的心跳聲。雖然她仍舊沒有作答,但是偽裝出來的冷靜出現(xiàn)了些許破綻。 “白愛卿你覺得有什么東西能夠瞞過朕的這雙眼睛么?”皇帝唐正德語氣戲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