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煊寒著臉收回手，道：“瑩瑩，帶你表姐回房，好好教她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你們?nèi)┳蛉罩皇莵y黨綁走而已，人好好的，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要是再讓我聽到這些敗壞她名聲的話，就不是打一耳光這么簡單了?！?/br>
    謝瑩多少年沒見過三哥暴怒的模樣，簡直有點嚇壞了，趕緊拖著玉嫣往樓里走。

    玉嫣一邊走一邊哭道：“我要告訴舅舅，我告訴舅舅……”

    謝煊腦仁直跳，有些煩躁地掏出煙點上，吸了兩口后，忽然意識到什么似的，抬頭朝北配樓看去。果然瞧見陽臺上，站著一個穿著水粉褂子的少女，初春的陽光打在她玉白的臉上，美得如同從畫卷中走出來一般。

    只是她的表情卻叫謝煊微微一怔，此刻的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顯然是目睹了剛剛的情形。見到他看過來的眼神，朝他勾了下唇角。

    謝煊在陽光下，微微瞇起眼睛，這女孩還不到十八歲，看起來也確實是個純真無邪的少女，可有時候又會讓他覺得，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好像能洞悉一切。

    大少奶奶婉清因為眉眉弄臟了衣服，帶著小丫頭到內(nèi)間換衣服，并不知道樓下發(fā)生了什么，換了衣服后出來，看到采薇站在陽臺，牽著女兒走過來，看到樓下的謝煊，笑著大聲道：“三弟，怎么？弟妹才在我這里待了一會兒，你就來尋人了？”

    謝煊挑眉輕笑了笑，邁步朝樓梯走去。

    “三叔！”眉眉一見到謝煊進屋，就飛奔著撲到他跟前，謝煊將小丫頭一把抱起，“這兩日三叔太忙，也沒怎么來看眉眉，眉眉有沒有怪三叔？”

    眉眉搖頭：“三叔忙著娶三嬸，，眉眉不怪?！闭f著瞅了眼不遠(yuǎn)處的采薇，臉上微微發(fā)紅，湊到謝煊耳旁道，“三叔沒騙眉眉，三嬸長得真好看?！?/br>
    謝煊不動聲色看了眼已經(jīng)在沙發(fā)坐下的女孩兒，走到她旁邊坐定，小聲道：“玉嫣說的話，不用放在心上？”

    采薇笑了笑，沒說話。

    婉清叫傭人端來了果盤，將眉眉抱過來，在她身旁坐下，笑著道：“先前弟妹沒進門，我還總擔(dān)心三弟這混不吝的性子，得娶個什么樣的姑娘，才能降住他？現(xiàn)在看你們倆這樣，我倒是放心了。”

    采薇暗覺好笑，看來早上和謝煊那假恩愛秀得還算成功。她看了眼謝煊，對方也正朝她看過來，大概是剛剛那事，他顯然是有話要跟她細(xì)說，便聽他順著婉清的話，道：“大嫂，那我就把人帶走了啊！”

    婉清笑說：“行，這剛結(jié)婚，小夫妻都是要膩在一起的。想當(dāng)年我和你大哥……”說到這里時，她驀地一頓，片刻之后又才笑道，“你們?nèi)グ?，弟妹有空再來我這里說話?！?/br>
    謝煊聽到大哥二字，面色微微一僵，不過很快就又恢復(fù)，拉著采薇起身：“那我們就先回房了?！?/br>
    兩人各有所思地回到房間，采薇先開口問：“你要同我說什么？”

    謝煊道：“剛剛你都看到了？”

    “看到你差點打女人？”

    謝煊被噎了下，道：“我就是嚇唬她而已?！?/br>
    采薇輕笑了聲，不置可否。

    謝煊看了看她，思忖片刻，道：“你放心，我不會讓這些話傳出去。”

    采薇在沙發(fā)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不緊不慢問：“若是我真的遇到了他們所說的那種事呢？”

    謝煊在她旁邊坐下，輕描淡寫道：“人沒事就好，其他的不重要。況且這是我的失誤?！?/br>
    采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在她看來，謝家就是典型的大男子沙豬主義家庭，能從謝煊口中說出這樣的話，確實出乎他意料。

    她笑了笑道：“其實你猜得到?jīng)]發(fā)生什么對嗎？”

    謝煊沉默片刻，還是點頭，笑說：“要真有什么事，你不會是這種反應(yīng)。”

    采薇嗤了聲，她就知道是這樣。她沉吟片刻，道：“其實我昨晚醒過來，有看到一個人?！?/br>
    謝煊抬頭，蹙眉看向她，等待她繼續(xù)說下去。

    采薇其實不愿回想那個片段，因為實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想起來仍舊心有余悸。

    她道：“嚴(yán)格來說，也不是看到了。因為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有個人在屋子里，個子似乎挺高，走路的時候腳步聲很沉重，應(yīng)該是穿著軍靴。他的手上有繭，尤其是虎口，肯定經(jīng)常拿槍的?？傊?，我感覺那人是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不是講武堂就是軍校出身?！?/br>
    謝煊點頭：“革命黨有很多是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出身，這不奇怪?！鳖D了下，又問，“你怎么知道他手上有繭？”

    采薇撇撇嘴道：“他掐了我的臉?！?/br>
    謝煊愣了下，冷不丁轉(zhuǎn)頭捏著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采薇拍開他的手，沒好氣道：“你干嗎呢？”

    謝煊笑道：“我檢查檢查，看有沒有留下傷?！彼﹃讼率种?，本只是故意逗一下她，可剛剛那細(xì)膩的觸感好像不經(jīng)意留在了指間，連帶著又伸出一股莫名的不悅。

    采薇本是想啐他一句，但見他忽然正色，到嘴的話又吞了進去。

    謝煊眉頭輕蹙，問：“然后呢？”

    “什么然后？”

    “除了掐了你的臉，那人還對你做了什么？”

    采薇搖頭道：“什么都沒做?！?/br>
    這倒是讓謝煊有些意外，同時心中那股沒來由的郁氣，又莫名地散了去，他想了想，繼續(xù)問：“那說了什么？”

    采薇皺起秀眉，說：“這就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當(dāng)我發(fā)覺屋子里有人，我就試圖和他對話，但是他始終一言不發(fā)，我懷疑是不是我見過認(rèn)識的人？所以他故意不暴露身份?！彼D了下，“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個啞巴?！?/br>
    其實她來這個世界也不過半年，認(rèn)識的人除了沁園一大家子，實在是屈指可數(shù)，更別提男人。

    謝煊沉吟了片刻，點頭：“行，我把情況告訴二哥，讓他去查?！辈坏炔赊闭f話，又皺了皺眉頭，道，“算了，還是我自己去查?！?/br>
    第45章 一更

    入夜, 采薇早早爬上床占了位置。她先前叫四喜從嫁妝里給自己拿了條新被子?，F(xiàn)下大床上兩條大紅喜被，一人一條，涇渭分明，也少了點跟個男人同床的不自在。

    昨晚沒睡好, 白天也沒補眠, 她著實有些累了, 打了個哈欠，鉆進了自己的被子中。謝煊從起居室進來，看到的就是床上多了條被子，被子的女孩像蠶蛹一樣裹成一團。他好笑地?fù)u搖頭，走過去掀開自己這邊的被子上床, 也沒馬上躺下，而是靠著床頭坐著，低頭一言不發(fā)地看向身側(cè)自己那閉著眼睛的小妻子。

    采薇本就沒睡著, 感覺到動靜后, 覺察不太對勁, 試探著睜開眼, 果然對上謝煊那雙狹長漆黑的眼睛。因為屋子里只有暖黃的臺燈，男人的眸子，便被襯得愈發(fā)深沉如水。

    “有事？”她問, 因為躺在床上, 聲音帶著點糯糯的低啞。

    謝煊只覺得心頭像是被撓了下, 笑說：“咱們昨日雖然沒有拜堂, 但也是明媒正娶, 而且已經(jīng)登過報，今早你也改了口給父親敬了茶，拜了祖宗，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br>
    采薇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但還是點點頭：“……沒錯?！?/br>
    謝煊清了清嗓子，道：“所以……我們是不是該把昨晚還沒做的事做完？”說罷，盯著她的眼睛，慢慢地俯下身。

    采薇躺著沒動，眼睜睜看著那張帶著淺笑的冷峻臉孔，在燈光下一點一點靠近。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副好皮囊，被柔光襯托著，更顯得這輪廓的英俊。他五官是冷硬的，但此時嘴角和眼尾卻蕩著一絲淺淺的笑意，顯得柔和了許多。他眉眼狹長，眸子是濃墨般的黑，深邃地仿佛能將人吸進去。

    采薇并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可是躺在床上，看到這樣一張面孔，朝自己靠近，她的心也不禁噗通噗通跳起來。

    她開口道：“你想干什么？”聲音不自覺有些啞。

    謝煊勾起唇角，但笑不語，放在被面的手，忽然朝上伸過來。就在采薇以為她要碰到自己時，那手卻是從她臉上越過，伸到她右側(cè)的床頭燈上，啪嗒一聲，摁滅了燈。

    “幫你關(guān)燈。”謝煊輕笑一聲，“好讓昨晚沒睡好的我們，好好睡一覺。”

    采薇：“……”

    在她怔愣間，謝煊已經(jīng)起身，鉆進了他自己的被子，然后順勢關(guān)掉了他那邊的燈。屋子驟然變暗，采薇反應(yīng)過來，這人是故意戲弄她，頓時為自己剛剛的反應(yīng)而惱羞成怒，又想起那日在禮查飯店舞廳跳舞時，也曾被他這般作弄，新仇舊恨加起來，毫不客氣隔著被子踹了他一腳。

    黑暗中，男人悶笑一聲，戲謔道：“怎么？莫非你不想好好睡覺？”

    采薇翻了個身，懶得理他。

    過了會兒，謝煊又道：“睡好點，明日要回門，要是岳父看到你氣色不好，以為你在謝家受了欺負(fù)，那可就不好了。”

    采薇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江采薇。”也不知過了多久，謝煊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再次響起，“我真不吃人?！?/br>
    *

    娘家近就是方便，隔日一早吃過早餐，回到沁園，還不到九點。還未下車，采薇就看到站在門口的江家一家老小。江鶴年一身長袍馬褂，杵著一根手杖站在最中間，明明才兩日不見，采薇卻覺得江老爺?shù)聂W角更白了。

    下了車，江鶴年帶著眾人迎上來，也沒搭理一旁的謝煊，直接握著采薇的手道：“小五，這兩日你在謝家過得可好？”

    采薇笑著點頭：“爸爸，我挺好的?！?/br>
    江鶴年上下打量她一番，確定女兒面色紅潤，跟出閣前沒什么兩樣，稍稍放心，這才想起來還有個女婿，轉(zhuǎn)頭看向謝煊，道：“季明，前日迎親亂黨鬧事，都處理好了吧？”

    謝煊笑道：“都已經(jīng)處理好了，讓岳父擔(dān)心了?！?/br>
    江鶴年神色復(fù)雜地看看他，招呼人進去。

    洵美繞道采薇身旁，小聲湊到她耳邊問：“meimei，家里聽說那天亂黨鬧事，你被抓走了，我們都嚇壞了，派人去謝公館問，也沒問到。到底是不是真的？”

    采薇回她：“沒事，就是虛驚一場。”

    洵美看了看她，點點頭：“我看也是，那我們就放心了。”

    回門宴煞是熱鬧，江家人雖然對新女婿不甚滿意，但還是做足了面子。吃飽喝足，該走的儀式走完，謝煊便借口去逛園子，帶著腦袋綁著繃帶的陳青山離開，留下采薇和家里人說話。

    采薇和一屋子人說笑了會兒，就被江鶴年帶去了書房。

    “爸爸，你要跟我說什么嗎？”

    江鶴年讓她在榻上坐好，拿出一封信給她：“你二姐來的信，昨日剛收到的。說表舅已經(jīng)幫她在那邊安頓好，正在準(zhǔn)備入學(xué)考試，下半年應(yīng)該就能入學(xué)了?！?/br>
    “真的嗎？”采薇面露欣喜，忙不迭打開信封，看到信紙上文茵娟秀的字體，洋洋灑灑寫著自己的經(jīng)歷，她都能想象文茵那明朗的模樣。不由得松了口氣，“看來挺順利的，那我就放心了。”

    江鶴年看著女兒認(rèn)真讀信的模樣，喉間一陣酸澀，半晌，才開口道：“小五，你……有沒有后悔？”

    采薇抬頭看他：“后悔什么？”

    “后悔為了青竹，為了咱們家，嫁進謝家？”

    采薇將信紙折好，塞進信封，笑道：“爸爸，你就別擔(dān)心了，謝家沒你想的那么可怕。他們才從北京搬過來，家里人口不多，謝司令又常駐南京。比我預(yù)想得自在多了。”

    江鶴年道：“我的意思是三公子他……”他頓了下，又才繼續(xù)，“他對你如何？”

    想到謝煊那人高馬大的身板，再看看自己這才滿十七歲的小女兒，他就實在擔(dān)憂得很。

    采薇愣了下，道：“季明他對我……挺好的。”

    其實才過兩天，這句挺好的，自然只是安慰父親的托詞。但就如謝煊先前自己所說，他也只是一個鼻子兩只眼的普通男人，不是吃人的怪物。實際上 她能感覺得出，謝煊這人的品行壞不到哪里去。只少對她還算尊重，知道自己并非心甘情愿，即使躺在一張床上，也沒強行要求履行丈夫的權(quán)利。

    在這個時代，又是那樣的家庭，平心而論，已經(jīng)很難得。當(dāng)然，也可能是他對自己沒有性趣，若是這樣，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江鶴年嘆了口氣，道：“爸爸老了，很多事情越來越力不從心，如今世道肯定還會再變，也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更不知江家還能興旺多少年，本想著只要你們幾個孩子過得好，安安穩(wěn)穩(wěn)，就算以后不會大富大貴，我也安心?？墒恰墒亲屇慵捱M了江家，我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這兩日我總夢道你母親，夢到她怪我沒好好照顧你?！?/br>
    采薇笑了笑，將信還會他手中：“爸爸，嫁謝家是我自己的選擇，母親她泉下有知，肯定不會怪你的?！鳖D了片刻，又說，“不過爸爸你說得對，世道肯定還會再變，咱們暫時能受謝家庇護，可以后是誰的天下也說不準(zhǔn)。但只要咱們把實業(yè)做好，在百姓中打好聲望，不管誰上臺，肯定不敢動我們?！?/br>
    江鶴年點頭，長長嘆了口氣道：“你說這偌大的江山，從前是四海稱臣，萬國來朝，如今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br>
    采薇心說這還才是開始，往后幾十年，還有更亂的，但這么悲觀的話自然說不得，便笑著說：“總會有這么一天的。”

    江鶴年點點頭：“沒事，就算爸爸看不到那一天，只要你能看到就行?！?/br>
    采薇微微一怔，江鶴年自然是看不到那一天，原本的江采薇大約也是看不到的，但她確實是看到了。

    說了會兒話，江鶴年似乎是有些倦了，躺在榻上，拿起煙槍，自顧地點上煙，道：“小五，你出去找季明吧，爸爸歇一會兒?！?/br>
    采薇皺眉看著父親青灰的面色，道：“爸爸，你還是把大煙戒了吧，再抽下去，你的身體就該垮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