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采薇笑著搖搖頭:“沒什么,二公子去忙吧,有機會再聊?!?/br> “行?!敝x珺起身,眼睛蕩著一絲笑,客客氣氣道,“那應小姐玩得開心,要是遇到哪里招待不周的地方,告訴我,我讓人改進。” 采薇笑:“多謝二公子。” 下支舞曲再次響起,又回到了舒緩的華爾茲。而剛剛那支舞,已經(jīng)消耗了采薇所有的熱情,有年輕公子過來邀請她共舞,都被她笑著婉拒。 采薇隨意瞥了一眼,恰好看到她三姐洵美,正在主動邀請謝煊共舞,對方笑了笑沒拒絕,彬彬有禮牽著她的手,沒入了舞池。 她舒了口氣,卸力一般靠在沙發(fā)椅背,閉上眼睛感受著悠揚的薩克斯,想將還隱約殘留在心間的熱潮驅(qū)散。 然而收效甚微。 * 這場盛大的晚宴,持續(xù)到了十點多。 三姐弟與江鶴年以及大哥云柏會合時,父子倆顯然都喝了不少酒,面上泛著紅光,說話時也帶著濃郁的酒氣。 到了車上,洵美還沒從舞會的興奮中走出來,拉著采薇道:“原來謝三公子真得是英俊不凡,二姐好可惜,不知道若是有一日見到他,會不會后悔?” 采薇笑道:“放心吧,對二姐來說,理想比嫁個好男人重要。況且那位謝三少雖然有一副好皮囊,但是不是良配?還得二說?!?/br> 洵美喃喃道:“可是那樣一表人才的男子,全上海灘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出第二個呢?” 采薇借著車內(nèi)暗淡的燈光,看了眼身旁的女孩,那眼神中分明是閃著不同尋常的光彩。她想起剛剛在舞廳,洵美主動邀請謝煊跳舞的場景,不由得暗嘆一聲。 這位謝三少,還真是個會禍害女人的風流種子。 青竹聽了姐妹倆的話,不以為然道:“依我看,謝三少人才雖然是個人才,但是有點太傲氣,就這一樣,也比不上他那溫潤儒雅的二哥?!?/br> 江家四少爺,從小討女人喜歡,但今晚在舞廳,那些名媛千金個個都只盯著謝三少,他一點沒享受到從前在社交場合的眾星捧月,這讓他不由自主對謝煊有點不爽。 洵美倒也沒反駁,而是點點頭道:“二少倒也是很好的,而且聽說是個癡心人,他和妻子青梅竹馬,鶼鰈情深,只可惜新婚不到一年,妻子就意外過世。如今快兩年了,還一直未再娶?!?/br> 在這個可以三妻四妾的時代,這樣的男人確實算得上情深了。采薇撇撇嘴想,反正比起他那個三弟,要好上太多。 但轉(zhuǎn)而又忽然想到謝煊英年早逝的結(jié)局,這種憤憤便被唏噓代替,畢竟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沒那么重要。 * 掛鐘十二點的報時響起,謝公館的書房里,還亮著燈。 謝司令脫了戎裝,穿著長衫,坐在紅木書桌后的真皮座椅上,嘴里叼著一根煙斗,臉上還殘留著酒后的紅。 謝珺和謝煊兄弟二人站在桌前。 謝司令手中隨意翻著幾頁資料,抬頭對謝煊說:“季明,今晚的宴會,有沒有中意哪家千金?” 謝煊淡聲道:“今天人太多,我沒有特別留意?!?/br> 謝司令點頭,嘆了口氣道:“本來我是看中了李家和鐘家,這兩家財力跟江家差不多。但今晚我剛剛收到一些新消息,李家與安徽的辮子軍關系不同尋常,光這一年就輸送了幾十萬大洋。至于鐘家,他們是靠跟洋人做生意發(fā)家,表面上是做貿(mào)易,但私下里主要是靠走私鴉片,而且近年來和日本人走得很近。東洋人野心勃勃,我們還是要謹慎為妙?!?/br> 謝珺道:“沒錯,這兩家我也查過底細,確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干凈?!?/br> 謝司令說:“這樣看來,還是江家背景最簡單,我今晚和江鶴年喝了兩杯酒,這個人推崇孔孟那套,奉行中庸之道,籠絡起來應該不算難。只可惜若是沒有姻親這層關系加持,他能被我們謝家籠絡,同樣就能被別人籠絡?!?/br> 謝煊不甚在意地隨口道:“那就繼續(xù)和江家聯(lián)姻,反正他們家還有兩個女兒?!?/br> 謝琨道:“但他們家那兩個女兒都是庶女?!?/br> 謝煊不以為意地笑了聲:“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民國,嫡庶又有什么關系?” 謝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著接話道:“三弟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據(jù)我所得到的消息,江家最受寵的女兒還真不是那位出走美國的嫡長女。江鶴年曾經(jīng)有一位非常寵愛的姨太太,可惜進門三年就過世,只留下一兒一女。江鶴年最疼愛的就是這雙兒女,尤其是那位小女兒,那是正兒八經(jīng)的掌上明珠,遠遠超過離家的二小姐?!?/br> 謝煊轉(zhuǎn)頭,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眼他。 謝司令來了興趣,挑起眉頭問:“當真?” 謝珺點頭:“應該不會有錯,那位小女兒今年十七歲,據(jù)說生得非常漂亮,因為養(yǎng)得嬌貴,在社交圈露面不多,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江鶴年有這么一個寶貝千金?!?/br> 謝司令抽了口煙,若有所思點點:“原來江家還有這樣的事?!比缓罄事曅Φ?,“沒錯,如今都已經(jīng)是民國,嫡庶又有多大關系?仲文也是庶出,對我來說,和孟遠季明都是一樣的,誰優(yōu)秀我就提拔誰,一視同仁。江鶴年是新派人士,只會比我們更開明。只要女孩兒得寵,才貌配得上我兒子,就沒問題?!?/br> 謝珺笑說:“依我看,若是咱們真要和江家結(jié)親,那位五小姐其實比先前的二小姐更合適。江二小姐是上海灘新女性,據(jù)說性子十分叛逆,這樣的女子就算是嫁入咱們家,只怕也是個麻煩?!闭f著,朝謝煊轉(zhuǎn)頭一笑,“只怕到時候三弟想娶個姨太太都不大容易。那五小姐卻是個老實聽話的性子,三弟素來不愿被約束,我看再適合不過?!?/br> 謝司令哈哈大笑,看向謝煊:“季明,你怎么看?” 謝煊淡聲道:“一切但憑父親安排?!?/br> 第20章 二更 南方的雨水, 說來就來。謝煊回到房間時, 外面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他隨便沖了個澡,換了身睡袍,雖然過了子時, 卻還沒有睡意, 便點了一支煙,走到陽臺去抽。 寒風吹進袍子里,激起一陣戰(zhàn)栗。今晚過去不久的一些片段, 毫無征兆地跳進了他的腦子里。 他對跳舞其實沒什么興趣, 只是許久沒放松過, 便借著今晚的舞會放縱了一回。交換舞伴時,他隨手拉了個女孩兒,不料就是江家那位五小姐。明明不是一個很好的舞伴,全程讓他帶著,可是有些東西卻讓他無法忽視。 女孩兒纖細的腰肢, 柔軟的手, 迷離的燈光下,那雙如同山間小鹿般水潤的雙眼,以及與香水截然不同的,似有似無的馨香。在他懷中起舞時的樣子, 分明帶著點彷徨無措,像是迷失凡間的精靈, 可又始終是那么淡定從容, 并沒有因為自己那點刻意的小惡作劇, 而失了方寸。 他用力吸了口煙,連帶著將夜間濕潤的冷空氣,也吸進了胸腔,這才將那異樣的情緒壓下去。 “還沒睡?”一道聲音,打破了這夜晚的寧靜。 謝煊轉(zhuǎn)頭,看向隔壁陽臺的謝珺,輕笑道:“你也是?” 謝珺劃開火柴,一簇小小的火焰在暗影中亮起,照亮了他那張溫潤的俊臉,他點上煙,滅了火,笑說:“轉(zhuǎn)眼就來上海三個月了,這里比我記憶中更冷一些。” 謝煊道:“是啊,不過總算不會像北京城那樣,有風雪肆虐的時候?!?/br> “這倒也是,記得有一年下大雪,一覺醒來,咱們家的大門都給雪堵上了?!?/br> 謝煊笑:“可不是么?一腳踩下去能到膝蓋。” 謝珺說:“但屋子里有地龍和火炕,只要不出去,就特別暖和。坐在炕上,吃著茶和瓜子,看窗外大雪紛飛,也是別有一番滋味。我還記得,小時候咱們?nèi)值?,老喜歡擠在一塊。” 謝煊點頭:“是啊,那時候,你和大哥什么都讓著我?!闭f著轉(zhuǎn)過頭,怔怔然地看向深不見底的夜色。 謝珺默了片刻,柔聲道:“季明,大哥的事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你不要再自責了。何況行軍打仗,什么意外都可能發(fā)生,那也怪不得你?!?/br> 謝煊吁了口氣,勉強笑了笑:“二哥,我沒事的?!?/br> 謝珺點點頭,又笑說:“一直覺得你還是個孩子,沒想到一轉(zhuǎn)眼,你也要成親了?!?/br> 謝煊有些好笑道:“二哥,你也就比我大了三歲?!?/br> “也是,你這個年齡的男子,好多都已經(jīng)兒女成群?!敝x珺笑說,默了片刻,又話鋒一轉(zhuǎn)問,“今晚父親說得事,你有什么意見嗎?” 謝煊搖頭:“江家背景簡單,確實是聯(lián)姻首選。” 謝珺道:“我的意思是,婚姻畢竟是人生大事,你真愿意聯(lián)姻?父親不是獨斷專行的人,你其實也可以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br> 謝煊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說:“我跟二哥不一樣,兒女情長的事,對我來說,不過就是逢場作戲罷了。既然這樣,不如利用聯(lián)姻,為謝家出點力?!?/br> 謝珺笑了笑,道:“我還擔心你不愿意呢?!?/br> 謝煊吸了口煙,淡聲道:“沒什么不愿意的,如今時局混亂,咱們謝家要立于危墻之下,就得未雨綢繆。江家富甲一方,若是真打起仗來,有他們的財力支援,會起到很大的幫助?!?/br> 謝珺笑說:“父親若是知道你這樣想,想必很欣慰。” 謝煊默了片刻,抬頭看向?qū)γ娴娜耍溃骸岸?,我知道你跟父親一樣,一直在為我的事cao心,今晚還專門替我打聽江家那位五小姐,謝謝你?!?/br> 謝珺道:“你是我弟弟,不用跟我客氣?!?/br> 謝煊想了想,又問:“二哥,你自己呢?二嫂已經(jīng)過世快兩年,你也該替自己打算了。” 謝珺嘆了口氣,笑說:“我的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肯定會替自己打算的?!?/br> 謝煊輕笑一聲:“莫非二哥是有心儀的姑娘了?” 謝珺搖頭失笑:“算是吧?!?/br> 謝煊本是隨口一說,聽他這樣答,難免好奇:“是什么樣的姑娘?” 謝珺想了想,道:“是個很令人喜歡的姑娘?!?/br> 謝煊面露欣然,點點頭:“聽你這樣說,我真是替你高興,還怕你一直掛念二嫂,走不出來呢?!?/br> 謝珺笑說:“人總要向前看的,我也只是個普通男人?!彼戳讼峦蟊恚?,“快一點了,咱們都休息去吧?!?/br> 謝煊點頭:“嗯。” …… “小姐!小姐!” 在魔音穿腦般的叫喚中,采薇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入眼之處,是四喜一張圓盤子臉。 她伸手揉了揉暈乎乎的腦袋:“你這是叫魂兒呢?” 四喜大聲道:“你都快睡到十點啦,我怕你餓著?!?/br> 采薇掀開眼皮,朝掛鐘一看,還真是快到了十點。昨晚回來就睡了,也不算太晚,怎么一覺就睡到這時候了? 她抱著被子坐起身,只覺得腦袋暈得厲害,怪只怪昨晚做了一晚上跳舞轉(zhuǎn)圈的夢,四喜叫醒自己前,還在夢里轉(zhuǎn)圈呢。而且拉著自己轉(zhuǎn)圈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晚那位謝三少。 她有些郁卒地拍拍腦袋,問:“你怎么不早點叫醒我?” 四喜一臉竇娥冤:“八點那會兒太太吃早餐,我就上來叫你了,你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夢,別提多香,嘴角都是翹起的,我叫了好久你都沒醒。太太在樓下聽到我的聲音,說可能昨晚跳舞會太累,今日又冷得很,叫我別喚你了,讓你多睡會兒?!?/br> 采薇大驚:“我做夢還翹著嘴角?” “可不是么?你到底做了什么美夢?” 采薇用力晃晃頭:“記不得了?!?/br> 可真是見了鬼,夢見跟謝煊跳舞轉(zhuǎn)圈,有什么好開心的?那人昨晚跳舞忽然將自己放開又拉回去,分明就是故意的作弄,就算他舞技再超群,那又怎樣?她又不是這個時代好不容易解放的摩登少女,見到個好看的男人,就想貼上去。 四喜聽她說不記得,還挺失望:“那真是可惜了?!?/br> 采薇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昨晚那場雨,今早還沒停,還夾雜著一點雪粒子,冷得出奇。采薇吃過早飯,就窩在江太太屋子里的炭盆邊一動也不想動。 大姨太和女兒洵美,以及大少奶奶和玉哥兒也在,一屋子女人圍著紅旺旺的炭盆聊天。 大姨太本是江太太的陪嫁丫鬟,若不是當年太太讓老爺把她收進房里,她大概只能嫁個販夫走卒過日子,生下的孩子又是給人做下人的命,哪里可能是江家的三小姐,所以她對太太一直很尊敬,幾乎言聽計從,也一直教導女兒洵美守本分。 過了沒多久,舉著黑色洋布傘的青竹跑進屋子,叫采薇和洵美去虹口戲院看電影,兩個女孩兒都不愿去,最后他自己踏著雨水跑了。 江太太笑道:“我就曉得今日先生不來,青竹肯定是在家待不住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