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像是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攥住她的衣襟。

    采薇的心噗通跳得厲害，伴隨著心跳聲的，是踩在草地的腳步，一步一步走過來。

    “你！站起來！”一道洪鐘般冷厲的男人聲音在上方響起。

    采薇不由自主抬頭，發(fā)覺是剛剛的短褂男人之一。他手中的槍指著她不遠(yuǎn)處蹲著的一個人。她目光下意識隨著槍口看過去，卻見那人正是剛剛的“楊貴妃”。

    而就在此時，那雙畫著油彩的丹鳳眼，也朝她瞥了過來，目光微微閃動，忽然倒地一個翻滾。下一刻，采薇和懷中的孩子，已經(jīng)被這“貴妃”抓住提起來，一把冰冷的槍，抵在了她的太陽xue。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采薇腦子如同斷片一樣，空白了幾秒，不過很快又回過神，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面對可能到來的死亡，她當(dāng)然也是害怕的，但或許是因?yàn)樗揪筒粚儆谶@里，這種害怕于是就又帶著點(diǎn)放任自流。

    短褂男子見有人被當(dāng)做人質(zhì)，面色一變，道：“果然是亂黨，我勸你好好考慮，放下槍跟我們回去，還有活命的機(jī)會，如果頑抗傷及無辜，別怪我們就地正法。”

    抓亂黨波及無辜是常事，但他們剛剛?cè)霚?，若是看到女人孩子被挾持，還無動于衷，傳出去被大報小報亂寫一通，肯定會失民心。何況能來丹桂第一臺看戲的，多半是富賈名流，萬一出了事，他們不好交代。

    短褂男人雖然語氣狠厲，動作卻不敢過激。

    那挾持著采薇的“貴妃”，喘著氣道：“你們放下槍，不然我開槍打死這個姑娘和孩子。到時候傳出去，那就是你們軍政府不作為?！?/br>
    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再不怕死的人，面對死亡時，也必然是有那么一點(diǎn)畏懼的。

    采薇這時還算淡定，而被戲子一把揪住的孩子，卻是嚇得大哭起來。采薇感覺自己手上有濕熱傳來，是小孩子尿褲子了，她趕緊將孩子抱得更緊了幾分。

    這時又有幾人走了進(jìn)來，前面兩個穿著鐵灰色軍裝，跟在后面的則是穿著長衫的三個男人。在進(jìn)來后，拿著槍的軍裝男人停下腳步，稍稍讓出一點(diǎn)位置，讓后面的人走上前。

    采薇認(rèn)出來，這正是先前包廂那三位。

    中間戴著氈帽的男人，本是微微低著頭，站定后，一邊不緊不慢地摘下帽子，一邊淡聲開口：“都把槍放下?！?/br>
    他應(yīng)該是這行人的上司，一得令，幾個拿槍的人，都把槍放在了腳邊。

    采薇還沒來得及因此松一口氣，目光卻因?yàn)槟凶诱焙?，露出的那張臉，一時凝滯。

    雖然時代久遠(yuǎn)的黑白照片，多少有些失真，但她還是一眼認(rèn)出幾米之遙的男人，正是她在一百多年后，從黑白老照片上看到的年輕太姥爺。

    一個輪廓更分明，眉目更英挺的民國男人。

    本已經(jīng)過世百年，只剩一張老照片的人，活生生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哪怕這本就是他的時代，也仍舊讓采薇一時心情復(fù)雜得無法形容。

    采薇身側(cè)的“貴妃”，明顯因?yàn)槟腥说姆愿?，稍稍放松了些，抵在她太陽xue的松開了一點(diǎn)，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道：“姑娘放心，我只是借你一用，不會真的傷害你?！?/br>
    采薇因這話，心中一軟，配合著他往后挪動。

    然而就在這時，那個活生生的年輕太姥爺，忽然伸手從身側(cè)軍裝男人腰間的槍套中拔出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這邊開了一槍，甚至連瞄準(zhǔn)都沒有，前后不過三秒。

    采薇只來得及在槍聲響起時，下意識捂住懷中孩子的眼睛。

    她甚至覺得那子彈是朝自己飛過來的。

    等回過神，只覺得箍住自己的那只手臂陡然松開，臉上和手上有濕熱的液體留下來，脖子傳來如火燎般的灼痛。

    她松開捂住孩子眼睛的手，將泣不成聲的小人兒放下地，迷茫地轉(zhuǎn)頭看向身后。

    只見“楊貴妃”已經(jīng)倒在地上，剛剛抵著她的那把槍落在一旁。脖子中間一個銀元大小的血洞，正在往外淌著熱血。

    血流在草地上，慢慢滲進(jìn)土壤中。

    華麗的頭飾和戲服散落開來，在鮮血的映襯下，顯得凌亂而慘烈。

    他還沒斷氣，眼睛睜得老大，身體痙攣著，在其他人上來查看時，微微顫抖了幾下，終于靜止下來。

    采薇對于死亡本身沒什么太大的畏懼，但是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殺死，血流滿地，這種震撼，還是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她胃部一陣翻涌，有點(diǎn)想吐。顫抖著手摸了把臉上被濺到的血，又去摸了摸脖子灼痛的地方，終于是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倒下去。

    但是預(yù)想中摔倒在地的痛感并沒有傳來，好像是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

    再醒來，是滿目白色，白色的墻壁和穿著白衣的醫(yī)生，見她睜眼，那醫(yī)生笑道：“姑娘，你醒了？”

    “這是哪里？”采薇問，她腦子里還混混沌沌，有點(diǎn)不知今夕何夕。

    醫(yī)生放下手中的藥棉，道：“這是醫(yī)院，你脖子被子彈擦傷，我剛剛已經(jīng)處理好傷口，沒有大礙，你不用擔(dān)心，也不用住院，回去擦擦藥，過幾日應(yīng)該就能好了。”

    這是租界里的醫(yī)院，如果不是四周的設(shè)備實(shí)在不像是百年之后，采薇剎那間以為回到了自己的時代。

    在腦子逐漸清明后，先前發(fā)生的場景一股腦鉆進(jìn)了她的記憶：男人開槍的果決，戲子慘死的模樣，以及被鮮血染紅的地面。

    一股無法抑制的后怕涌上心頭，讓她的身體像是陷入冰窟一般冷得厲害。

    原來她也是怕死的。

    不過她只讓自己慌亂了片刻，就又恢復(fù)冷靜。想起剛剛出事時，三姨太沒見著自己，恐怕家里這會兒已經(jīng)亂套了。這時代又沒有即時聯(lián)絡(luò)工具，她得趕緊趕回去報平安。

    想到這個，她趕緊從從手術(shù)床上下來，同醫(yī)生道了謝，開門往外走。

    剛剛走到門外，卻見走廊長椅上，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老照片上走出來，朝她開槍的那個男人。

    他已經(jīng)從白羅長衫換成了戎裝。也許是老照片會自動帶上一層柔光，也或許是因?yàn)檎掌鲜切禄?，先前采薇看照片，并沒覺得這人有多冷峻。而此時在現(xiàn)實(shí)中看到，才發(fā)覺這個叫謝季明的男人，英俊的輪廓有種刀削般的冷硬，尤其是當(dāng)他覺察動靜，抬頭朝她看過來時，那雙漆黑如墨的狹長雙眼中，更是如同覆蓋著一層碎冰，那是一種毫不遮掩的冷漠。

    就如同剛剛在丹桂第一臺，他毫不猶豫開的那一槍。

    這是一個視人命為草芥的男人，他在開槍時，顯然完全不在意作為無辜者的自己和那個小孩。除了對死亡的后怕，采薇更多是作為一個從文明時代過來的人，對他這種草菅人命行為的發(fā)寒。

    她忽然明白文茵為何不愿意嫁入謝家。

    而她之前看到那張老照片而產(chǎn)生的想象，也在見到謝季明這個真人后，如同泡沫被戳碎，只剩下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哪怕，他本人比照片，其實(shí)更為英俊。

    謝煊見到人出來，站起身，對她道：“姑娘，你沒事了吧？”

    穿上戎裝后，他整個人越發(fā)顯得挺拔，哪怕語氣算得上溫和，動作也十分紳士有禮，仍舊叫人感到一股不可忽視的盛氣凌人和冷冽。

    采薇冷冷看他一眼：“多謝長官還記得將我送來醫(yī)院?！?/br>
    謝煊說：“剛剛在戲院多有得罪，讓姑娘受驚了?！?/br>
    雖然語氣禮貌紳士，卻聽不出幾分溫度。

    采薇輕笑一聲，語氣溫柔，吐出的話，卻不怎么中聽：“長官辦案，哪管我們小老百姓的生死。還希望小女子先前沒妨礙長官們?！?/br>
    她臉上的血跡已經(jīng)被醫(yī)生清理干凈，但身上的月白衫子肩膀和胸口處，還殘留著一片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配著她一張嫩白小巧的臉，看起來很有些觸目驚心。

    謝煊對她的譏誚不以為意，他不動聲色掃了她一眼，衣衫雖然簡單，但質(zhì)地是精細(xì)的綢緞，腕上戴著碧綠的翡翠鐲子，一雙手白嫩如蔥，這必然是大戶人家才嬌養(yǎng)得出的千金小姐。

    而讓他有些意外的事，這位千金小姐在遇到先前的事后，面對他這個開槍者，除了語氣中的譏諷，就沒有其他，看起來有些過于淡定了，那不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千金小姐該有的反應(yīng)。

    謝煊默了片刻，面無表情道：“姑娘放心，雖然我們是奉命行事，但分寸還是會有的，絕不會亂傷無辜?！?/br>
    采薇說：“長官的意思是自己那一槍，百分百不會射偏？”

    謝煊說：“我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對自己的槍法有準(zhǔn)確的認(rèn)知?！?/br>
    采薇指著自己纏著紗布的脖頸道，輕輕一笑：“那我謝謝您那沒打偏的一槍?！?/br>
    謝煊目光從她脖子上的紗布輕描淡寫劃過，臉上沒有任何內(nèi)疚，只淡聲道：“剛剛戲園太混亂，我直接將姑娘帶來了醫(yī)院，你家人尋不著你應(yīng)該著急了，我派人送你回去?！?/br>
    采薇看他一眼，冷聲道：“不用?！?/br>
    這時，一個副官模樣的年輕男人，匆匆走過來，低聲道：“三少，閘北那邊的華界，發(fā)現(xiàn)一個亂黨據(jù)點(diǎn)。”

    謝煊低低嗯了一聲，從身后長凳拿起一件斗篷遞給采薇：“那姑娘自己當(dāng)心?！?/br>
    說完，便同手下一塊疾步離開，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醫(yī)院白色的走廊。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小薇薇差點(diǎn)就被太姥爺一槍崩了。

    哈哈哈英雄救美？不存在的。

    第7章 王法

    采薇雖然憤怒，但知道自己此刻形容狼狽，也只得將黑色斗篷系在身上，勉強(qiáng)遮住了衣服上的血跡。

    她乘坐黃包車回到沁園時，江家果不其然已經(jīng)因?yàn)樗氖й檨y成了一鍋粥。

    “五小姐回來了！五小姐回來了！”門房張伯開門見是她，喜極而泣朝院子里大喊道。

    正廳里頓時跑出來一群男男女女，除了顯然剛剛哭過一場的三姨太蘇玉瓷和四喜，還有得知消息趕回來的江鶴年，以及江太太、大姨太、三小姐洵美、四少爺青竹、六少爺寒松和牽著玉哥兒的大少奶奶鳳霞。

    總之，一大家子，除了還未趕回家的大少爺云柏，其余都傾巢而出。

    采薇差點(diǎn)被這陣勢嚇得節(jié)節(jié)后退。

    四喜跑得最快，一溜煙就來到她跟前，拉著她的手，哭哭啼啼道：“小姐，你去哪里了？”

    話音未落，已經(jīng)看到她脖子上的紗布，以及衣襟前的血跡，頓時夸張地尖叫一聲。

    快步走過來的江鶴年，也看到了女兒的狀況，皺眉憂心忡忡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蘇姨說你看戲途中去解手，正巧趕上軍政府的人在抓亂黨，還殺死了幾個人，等事情平息，卻怎么都找不到你?！?/br>
    江太太一雙三寸金蓮，走得最慢，過來時，目光落在采薇身上的血跡，連忙拉著她的手，哎呦叫道：“怎么這么多血?。吭趺催@么多血？”

    采薇本來就受了驚嚇，現(xiàn)在被這一大家圍著，你一句我一句，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也不知該先回答誰。

    她深呼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我沒事，就是運(yùn)氣不大好，正巧下樓，戲廳里的人往外亂沖，我被撞倒了，脖子擦傷了一塊，當(dāng)時流了不少血，被軍政府的人送去了醫(yī)院?！?/br>
    江太太連聲“阿彌陀佛”，拍拍胸口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快些回房洗個澡換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

    江鶴年沉聲說：“這陣子你可別再出門了?！?/br>
    采薇哭笑不得：“爸爸，我真沒事，天天待在家里會悶壞的，今天戲園里死的幾個人都是亂黨，現(xiàn)下這局勢，誰濫殺無辜誰就落了下風(fēng)，咱們這些老百姓其實(shí)也沒那么危險?！?/br>
    玉瓷上前道：“采薇，你可得聽你爸爸的話，子彈不長眼，萬一被誤傷了怎么辦？蘇姨反正是不敢再帶你出門了，要是有點(diǎn)什么閃失，我還怎么在這家里待得下去?！?/br>
    她一雙漂亮的杏眼，現(xiàn)下紅得像兩枚桃子，估摸著不僅是自己嚇到，還被江鶴年訓(xùn)斥過沒看好家中這位嬌貴的五小姐。

    采薇是為了幫文茵，才出了這事，連累旁人擔(dān)驚受怕，著實(shí)過意不去，于是拉著三姨太一雙玉手道：“蘇姨，是我不好，讓您擔(dān)心了。”

    江鶴年擺擺手：“行了，既然小五沒事，大家都散了，讓她好好回房休息。四喜，你去叫廚房燉點(diǎn)參湯給五小姐?！?/br>
    四喜誒了一聲，抹著眼淚，一溜煙跑了。

    采薇不曾想，自己這點(diǎn)小風(fēng)波，在江家掀起這么大風(fēng)浪。人生第一次被這盛大的親情包圍，著實(shí)讓她有些吃不消，遁逃一般回到了芳華苑，讓四喜給自己放了水洗澡。

    今日穿的這件衫子是不能要了，但謝季明給自己的披風(fēng)卻不好直接丟掉。這簇新的披風(fēng)是絲絨質(zhì)地，領(lǐng)子上有一圈柔軟光滑的狐貍毛，顯然價格不菲。若是日后有機(jī)會，還是得還給人家——即使她并不期待與這樣的人再見。

    她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千金小姐，不習(xí)慣被人伺候，四喜在戲園弄丟了主子，自然被江先生和太太責(zé)罵過，這會兒眼圈還紅紅的，采薇讓她下去休息了。

    洗完澡換了衣裳，剛剛躺上床準(zhǔn)備平復(fù)一下心情。青竹領(lǐng)著小少爺玉哥兒鉆了進(jìn)來。玉哥兒是江家大少爺云柏的兒子，剛剛滿三歲，被江太太和大少奶奶養(yǎng)得十分好，粉粉嫩嫩一團(tuán)，穿著錦緞厚袍子和馬褂，戴一頂瓜皮小帽，墜著紅穗子的小辮兒垂在腦后。

    他并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被青竹抱起來丟在采薇床上，手腳并用吭哧吭哧往她跟前爬，然后一骨碌栽進(jìn)她懷中，奶聲奶氣叫：“五姑姑抱抱?！?/br>
    這樣玉雪可愛的團(tuán)子，誰不喜歡？采薇抱著他親了親：“玉哥兒今天有沒有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