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蘇傾緊挨著他躺著,眼睛慢慢地眨了眨:“大人不舒服也要叫我?!?/br> 明宴似乎笑了一聲,不再搭話。 睡了兩夜稻草,蘇傾沾了柔軟的床榻,不足半刻鐘便沉入夢鄉(xiāng)。 帶著鐵銹味的沉水香環(huán)繞了她,朦朧中感到他俯身下來,在她唇上輕輕地貼著,久久沒有放開。 這一夜,外人看來平靜無波,太陽升起時,集市照常開張,只是聽聞安定門前夜里失了火,現在已經撲滅。 宮里傳來消息,燕成堇夜半咯血三次,幾乎沒有醒來過,早朝未能成行。清早傳來宋都統(tǒng)暴斃的消息,文武百官侯手持笏,在大殿門口議論紛紛。 宮人垂首低頭,著清煙般的宮裝,在橋上、廊上輕而無聲地穿行,面色慘白地來去匆匆,荷葉下的跳鯉蟄伏不出。 昨夜宮門緊閉,門口的金戈碰撞和喊殺聲如同一個噩夢,清早只留下滿地鮮血斷臂。幾個宮人將尸體抬做一堆。 明宴手里的茶杯里浮著兩片茶葉,他晃晃杯子,將它們沉下去,低頭掃著面前的兩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太醫(yī):“找我說什么?” 太醫(yī)斗膽望向上座的大司空,他身上傷口并未感染,只是失血,嘴唇的顏色極淡,整體看上去,比面如金紙的王上好得多。 “回大人,王上腎虛脾弱,多年來用藥不得好轉,加之情緒郁積于心,有中風先兆,一朝爆發(fā)咯血,至今未醒,恐怕……” “王上還未大婚,宮中沒有主事之人。”太醫(yī)拱手,硬著頭皮道,“臣等思來想去,只得來稟告大人?!?/br> 宮中無主,大權旁落于誰,人人心里有數。統(tǒng)治南國近百年的燕氏一族,從即日起走向式微。 明宴沉默著,默得兩個太醫(yī)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他才冷冷一掀眼皮:“參湯呢?吊著?!?/br> 太醫(yī)對視一眼,松了口氣,躬身退了出去。 明府的廚房滿是藥味,人人都在忙著送紗布、換洗衣裳和熱水,前院里的月季花枯死了一大片。 他們看出來,大司空府也元氣大傷。 丫鬟用托盤里端了兩碗藥來,蘇傾掀了簾子坐起來,服侍明宴用了一碗,自己喝了一碗,明宴伸手按了一下她的額頭:“怎么還燙著?” 蘇傾奇怪地瞧他一眼,柔聲道:“大人再摸摸。” 作者有話要說: 預計還有12章結局 第60章 點絳唇(完) 這一世她的身體底子算得上好, 晨起就退了燒。 他將她的頭發(fā)別至耳后, 制著她的后腦,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嗯, 這樣才量準了?!?/br> 他的吻慢慢下移,掠過她的鼻梁, 印上她柔軟的唇, 抵著她纏綿了一會兒。 蘇傾的手臂掛上他的脖子, 將臉微微側開, 長睫下寶石似的眼睛凝神看著他:“大人?!?/br> “怎么了?” 她的眼中略顯不安:“路大人辭世前, 大人到底答應他什么?” 她忘不了那一日, 明宴肩頭洇出血跡來,說那是背誓的代價。 明宴單手解開衣裳, 往下一褪,慢慢露出纏著紗布的臂膀,后肩一道十字形刀痕,皮rou外翻, 已經凝成黑色的傷疤。 蘇傾蹙起眉,明宴低眼,似乎在認真問她:“刻得還算周正?難為我反手用刀?!?/br> 他的語氣滿不在乎:“老頭兒看得起我。要我起誓永不稱王, 否則天打雷劈, 自絕于他墳前。原來我在別人眼中,還有幾分能耐。” 蘇傾抿著唇,食指輕輕覆上去,沿著傷疤移動, 正在愈合中的皮膚登時癢起來,他一把攥住她的手。 蘇傾半天才嘆道:“大人當真遵守諾言?!?/br> 明宴說:“遵守諾言,這疤便在腦袋下?!彼哪粗篙p輕摩挲她的手腕,散漫道,“活人能讓死人困住了?” 這兩刀,算是還了二十年恩情。 蘇傾偎著他問:“大人愿當王上嗎?” 明宴極輕地皺了一下眉,只是道:“我不喜歡寢殿里那四口鼎?!?/br> 不只是鼎,地上的大理石磚面,他親眼看見的潑過了血的龍椅,那陳年的血污不知道沉降在雕刻蟠龍的哪一片鱗的縫隙里。 他側頭:“你想做王后么?” 蘇傾微微笑著,幫他斂好衣裳,極輕地搖了一下頭。 “為什么?” 蘇傾說:“我喜歡住大司空府?!?/br> 外頭粉紅色的海棠花盛開,太陽從窗口照進來,落在木椅上,幾縷光在她頭頂,把碎發(fā)暖得發(fā)栗,鬢邊花嬌艷,下面一顆束著流蘇的寶珠,折射著一線亮光。 明宴笑了一聲:“那就得指著王上早日生出個孩子來。” 長期的內斗之下,燕氏旁支幾乎全部衰落,皇室再無血統(tǒng)純正的繼承人,倘若燕成堇膝下再無太子,待他百年之后又將是一場內亂。 他將蘇傾抱在腿上親了親臉頰:“卻也不知道他行不行。” 入了秋,天氣仍然大旱。南宮欽天監(jiān),自古以來為強權的爪牙,不出一個月,人人都知道紫薇星西沉,招致天象異常。 時年九月,休養(yǎng)身體三個月的王上燕成堇終于出現在前殿,披一身厚厚的狐裘,臉色慘白,下巴長出細密的青須,雙目無神,看起來并不像是休養(yǎng),倒像是被人囚禁于暗室中。 三個月來流言蜚語不絕于耳,眾人竊竊私語,但不敢大聲,持玉笏站在最前面的那道挺拔的身影,是猩紅色官袍的大司空。明宴從不結黨,不與人親近,天生就是獨一份的存在。 要么眾人協(xié)力將他殺滅,要么集體拜服于他的腳下??上奈浒俟龠@多年來沒有一日能做到齊心的。爭名逐利的畢竟墻頭草多,只要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被侵擾,誰也不想多事,是以這些年來,就這么讓大司空坐大了。 座上的王上,偶人似的轉動眼珠,視蒼蠅般嗡嗡嚶嚶的文武百官于無物,目光與明宴相對時,他嘴角牽拉出一道譏誚的弧度:“孤登基六載,夙興夜寐,然終究力不從心,未能有所建樹,愧于祖先,今自愿遜位于大司空明宴,愿愛卿不負所托?!?/br> 空氣仿佛凝滯住一般,朝臣鴉雀無聲,只瞪大了眼睛,好幾個人掉了笏板。 秋日晴空萬里,天上輕快地掠過一行大雁。 明宴撩擺跪下,亦看著燕成堇,眼里的輕蔑,同他針鋒相對:“盛世清平,龍體永安。” 大司空一言既出,身后的朝臣嘩啦啦跪了一地,山呼海嘯:“王上萬歲萬萬歲?!?/br> 燕成堇坐在上座,聽著下頭波濤雷霆一般的恭維,內心一片木然。他緊緊攥著龍椅扶手,繃緊了嘴唇,半晌,露出一個蒼白諷刺的笑。 他抬起頭,樹梢上又一片黃葉,蝴蝶抖翅似的飄落了,平落在湖里,小船似的慢慢漂遠了。 即日起,明宴以大司空之職輔以攝政,軍權歸一,形同新王。 大司空府無客登門,俞東風坐在門口打盹。北風又給院中栽了幾簇月季花,夏天到來花團錦簇,他哼著歌兒給花澆水,花叢里飛過一只蝴蝶,他將水壺翹了一下,故意灑了蝴蝶翅膀,白粉蝶掙扎著飛得更高了,他便擱下了壺,將外衣脫下來,撲著蝴蝶跑。 跑到了門口,噯呦一聲跳了起來:“大人回來啦?!?/br> 前院水缸里一朵白色睡蓮,亭亭盛開。蘇傾的頭發(fā)未挽,長長地披在腰際,數層輕紗衣裙挽到肘上,拿著小銀勺,喂膝上趴著的白狐吃花生。 一只手撩了撩她的頭發(fā),在耳垂上惡意地撥弄一下,冷清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來:“沒規(guī)矩?!?/br> 蘇傾耳垂即刻紅了,仍坐在椅上沒回頭,抱歉地笑笑:“我不能動,噎著了它?!?/br> 明宴蹲下身來,奪過了勺,本來慵懶趴在蘇傾腿上、媚態(tài)橫生的小畜生,馬上一抖毛滾成一團。 他將那一團拎過來,掐住尖尖的兩腮,小狐貍作勢要咬,讓他捏著落不下齒,只有爪子在空中亂刨,它兇惡地一張嘴露出獠牙,明宴將那幾顆花生一把塞了進去,拎著后頸毛丟下了蘇傾膝頭。 白狐噙著淚跑進了草叢,蘇傾伸手去撈,它一歪身子靈敏地躲過去了。 “大人?!碧K傾責怪地輕輕喚了一聲,這毛團兒讓她哄了四五日才肯同她這么親近。 明宴扣著她下頜,靠近了,鼻尖在她臉上游移著:“慣得你上天了,見我回來理都不理?!?/br> 蘇傾讓他弄得有些癢,便笑了一聲,側過了臉:“大人這是做什么?” “聞聞有沒有留下那畜生的味?!?/br> 蘇傾笑得愈發(fā)明艷了,仿佛所有的光都照在她眼睛里:“臉上怎么會有?” 明宴慢慢垂下眼,似乎從上而下地打量她:“舔過,蹭過,就有。” 蘇傾低下眼,兩叢睫毛簌簌抖著:“小狐貍不蹭我的臉?!?/br> 半晌,看著他掐著自己下巴的手指,輕輕補了一句,“倒是大人的手摸了它的?!?/br> “……”明宴撒了手,橫她一眼,又蹦著嘴角低頭看自己的手,陽光下掌紋清晰。 蘇傾站起來,把板凳歸位,裙子捋好,欣喜地挽住他的手臂:“回去換衣裳吧?” 明宴回來之前已忙了十日,南國上下,唯獨大司空沒有固定休沐的日子,與權力相伴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繁瑣事務。 今日清晨,內宮傳來消息,王上的頭個子嗣誕生了,舉國歡慶,早朝暫停一日,他因而有了假期。 明宴淡道:“男孩,長得像徐王后?!?/br> 已有新的一批女眷入宮,最早服飾王上的采女徐氏,如今已升為王后,只不過是沒什么實權的王后。 并肩而坐的王上與王后伉儷,已成為南國的象征。 蘇傾嘆道:“燕氏的相貌,一點兒都沒傳下來?!?/br> 明宴整整袖口,聞言停了一停:“這倒很好,燕成堇生得太過女氣,不像個王上?!?/br> 蘇傾微笑不語,腳尖輕輕踢過一粒小石子。如果王上有心,此子應該成為他心中寄托,燕氏從這一脈開始起死回生也未可知。 明宴捏一把她的頰:“想什么呢?” 蘇傾捂著臉別過頭去:“我在想,如果大人真像傳言所說,就該扼殺此子于襁褓?!?/br> “傳言怎么說?” “大司空竊國。” 明宴笑一聲,似乎全然不當回事:“我喜歡什么,你不知道?” 他從不愿委屈度日,做權臣的日子過得滋潤,但喜歡的總歸不是生殺予奪。 二人并肩走過內院,荊月從他們面前路過,福了福:“大人,夫人。” 她梳著婦人髻,臉還像個女孩子,蘇傾沖她點一下頭。 荊氏女的命運,說來也很傳奇:早年嫁于大司空,不足半月便被休棄,又一月,配于都護衛(wèi)俞西風。 荊月踩著陽光,噠噠地跑過了后園,拽著西風的袖子,將他從墻頭上拽下來。 西風將劍猛地插在地上:“姑奶奶,您又怎么了?” 荊月跺著小鞋兒,柳眉倒豎:“大人有空便回府陪夫人,你為什么有空只來練劍?” “那么蘇傾有空就給大人做差點,你怎么就只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