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那念吧?!比~芩不再搭理她,微微闔上眼,眉頭微蹙,手指一下一下地捏著鼻梁骨。 他的睫毛濃密,但并不卷曲,像干燥的白草蓬勃生長,又隨風(fēng)顫動。 蘇傾端起小畫書平著觀察,輕輕地用指甲挑開了書頁蓬松和密實的分界線,翻開來念: “八戒依言,即取出缽孟,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 蘇傾的眉宇舒展,又翻一頁。 四個形態(tài)各異的貌美女子立于花間:“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 蘇傾覺得有趣,音調(diào)也放緩了,她的聲音細軟軟的,不疾不徐,聽著很舒服。 后面一頁又畫了個亭子,亭子里面又是三個錦衣華服的姑娘。 ……畫上人越來越多,字怎么越來越少了? 到了最后,妙齡女子們紛紛寬衣解帶,旁白消失了,整版都被畫占滿。 畫上一共七個姑娘,有的在湖邊彎腰玩水,酥胸半露,有的站在水中,把裙子撩到腿根,有的干脆敞開襟口潑水,解著裙帶玩鬧,各個神態(tài)嫵媚誘人。 “……”蘇傾盯著畫面,臉無聲地紅到了耳根。 難怪沒有文字,原來是這般只可意會。 盯了足有好幾分鐘,她決定叫一下葉芩,抬頭一看,他仍舊有些佝僂地坐著,長衫背后凸出一對蝴蝶骨,瘦削的手指放在眉骨上,嘴唇微微抿著,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她猛地注意到他額角生滿了細密的冷汗。 忙去推他:“葉公子?” 他茫然睜開眼,初始時眸光有些渙散,盯著她停了片刻,似乎才凝了神,馬上變作冷淡的不滿:“我叫葉芩?!?/br> 他的嘴唇有些發(fā)白,鼻梁兩側(cè)烏青往下蔓延,臉色慘白,眼下發(fā)黑,看起來有點像畫中的癆病鬼。 幼時那一次中毒傷其根本,此后時常頭痛欲裂,以至夜不能寐。 他剛才明明犯病,竟然一聲不吭。 葉芩抬頭一瞥,蘇傾的臉色竟嚇得比他還白:“哪里不舒服?”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心底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他里煩躁,伸手一壓書頁:“讀哪兒了?” 手指恰好壓在戲水的蜘蛛精白花花的胸脯上,姑娘正沖著畫外人拋媚眼。 二人都看著書頁,又沉默了片刻。 蘇傾聲音細細蔫蔫的:“沒字兒了?!?/br> 葉芩抽開手指,上下打量那幅惟妙惟肖的插圖。 如果是自己看到,興許沒有什么。但是現(xiàn)在身旁還挨著一個人,能嗅見她身上飄來的香氣。 他忽然將那頁紙暴力地撕了下來,疊了個小船放進水里,伸手一推。 風(fēng)又卷起他的發(fā)絲,帶著小船去了。 他的語氣忽然柔和了一些:“我沒事?!?/br> 蘇傾合上小畫書,不著痕跡地換了個話題:“我聽阿煜說,新式學(xué)堂里不太學(xué)古文了,教天文、地理、數(shù)學(xué)。” “嗯?!?/br> “五少爺也上新式學(xué)堂嗎?” 他橫她一眼:“我叫葉芩。” 蘇傾沒回話,只是低頭笑了一下,眼睛彎起的弧度溫柔含蓄。就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愿意包容。 葉芩仰頭望瀑布,想到的是那一天她低頭扎辮子,那樣一根長而黑的辮子,和被打濕而卷曲的碎發(fā),貼在細瓷般的脖子上。 新式女學(xué)生中正流行的齊耳短發(fā)太激進,不適合她。 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剛才畫上的蜘蛛精那樣濕漉漉的披肩長發(fā)。 少年忽然彎下腰,泄憤似的撿了片石子兒打水漂,石子旋轉(zhuǎn)入水,又像水蠆那樣跳躍著,蕩起由近及遠的一圈圈漣漪。 “你想上新式學(xué)堂?” 蘇傾的食指來回撫摸著紙頁撕裂的斷口,仿佛那是一個粗糙傷口。 她答得很輕快:“不,我就是問問?!?/br> 這個時代,無數(shù)漩渦同時出現(xiàn),f鎮(zhèn)看起來不受其擾,但實際上還是隨著時代洪流一并向前。 她很多次看見蘇煜和一個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小姐一起回家,大家叫她”三小姐”,一個家里全盤西化的、洋氣時髦的姑娘。她活潑、大方、富有,一舉一動都是眾人眼中的焦點,她代表了另一個全新的世界,吸引著蘇煜的目光,使他感到好奇和仰慕。 而蘇太太和她,小鎮(zhèn)上的金蓮兒、襖裙和長辮,注定是另一個他急于擺脫的陳舊的世界。 遠遠地,賈三將盆抵在腰上過來,那一盆衣服似乎將他麻桿兒一樣的身子楔出個角度,蘇傾迅速站起來接過了盆:“謝謝?!?/br> 賈三嬉皮笑臉,雙手合十:“哎呦,蘇小姐客氣。” “這有個小船?!辟Z三干完了活,顯得異常興奮,松快的目光四處亂飄,定格在水面漂著的小船上,興致勃勃地撿了起來,拆開一看,臉頓時紅得像猴屁股。 “……五少爺,老爺讓您多讀圣賢書,您……” 葉芩猛地照著他的臉丟了塊石頭,賈三一偏頭,靈巧地閃開了,石塊“撲通”一聲落進水里。 賈三將小船胡亂揣進褂子兜,扭過頭求救似的大喊:“蘇小姐,明兒還來不?” 蘇傾已經(jīng)走上了河岸,日頭靠近中午,遠遠地看得見湖面粼粼如灑金,那邊的兩個人都正看著她,表情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她笑得很耀眼:“來?!?/br> 第7章 雀登枝(四) 蘇煜中午不回家,只有蘇傾和養(yǎng)母兩個人吃飯,蘇太太做飯?zhí)岵黄鹋d致。 碗里是野菜根煮的清粥,蘇太太抱怨:“茶葉鋪子的生意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的錢還沒去年多……” 忽然她神秘兮兮地抬起頭,“你說,會不會是那個信客……”她做了個搓手指的動作。 蘇傾聽著,只喝了一小碗便放下:“應(yīng)該不會吧?!?/br> 蘇太太不太滿意她不搭腔,嘟囔:“呆頭呆腦,說了你也不懂。” 蘇傾笑一笑,走到院子里去喂狗,黃狗跟著她的腳跟跑。 她突然看見壇子里有一尾黑色的鯽魚游來游去。 蘇太太恰好走出來:“傾兒,把魚收拾一下,晚上給阿煜燉魚湯?!?/br> 蘇傾的頭皮即刻收緊了。她對活魚有天然的恐懼,擼起袖子去撈,小鯽魚滑溜溜地從她手里鉆出去,心里一陣戰(zhàn)栗。 魚一擺尾,濺了她一臉的水。 蘇傾拿胳膊肘擦一下眼睛,聲音都有些顫了:“媽……” “你得練練,總不好一直都怕殺魚呀?!碧K太太站在一旁皺眉頭,“這么點小事都做不好,媽死了你怎么辦?阿煜最愛吃魚,以后你跟阿煜過日……” 蘇傾一雙黑眼珠無措地看著她。 蘇太太住了口,臉色很奇怪,似乎有些尷尬,又像是生了她的氣,她扭頭回屋:“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著辦?!?/br> 蘇傾摔了一下午的魚。 從院子這頭摔到那頭,泥水濺了她滿身,黃狗的前爪立了起來,像人一樣吃驚地看。蘇傾安撫地抿了一下嘴唇:“別怕?!?/br> 黃狗嗚咽一聲,臥下去,將頭放在前爪上。 最后一下,小鯽魚不再擺尾翻騰了,只有鰓還在一張一合,喘息不定。 蘇傾拿刀的手有點抖,鱗片噼里啪啦地飛濺到了池壁上,血和魚特有的腥味飄飛出來,她的臉色變得慘白。 掏出魚鰾和內(nèi)臟的瞬間,凝固的血塊涌出,死魚“啪”地落進池底,她軟塌塌地蹲下來,干嘔了幾下,隨后劇烈地咳嗽起來,汗水從發(fā)梢上滾落下來,砸在地面上,粉塵綻開一朵花。 晚上的魚,蘇傾一口沒動,蘇太太憐愛地給蘇煜夾菜,又夸她魚拾掇得好,氣氛非常和諧。 “姐?!背酝晖盹垼K煜主動叫住她。 蘇傾問:“魚好吃嗎?” 蘇煜難得露出個笑容:“好吃。” 蘇傾便也微笑起來。 他頓了頓,拉過她的袖子一路到了書房:“姐,你上次的古文抄得真不賴?!?/br> 蘇傾忙問:“有人看出來了嗎?” “沒有!”蘇煜顯得很興奮,“三小姐還夸了我字寫得有風(fēng)骨。” 蘇傾這才舒一口氣:“過關(guān)了就好?!?/br> 靜了一會兒,蘇煜開口,眼神游移:“對了,媽的手鐲還差多少錢?” 蘇傾正立在桌邊細細研磨,頓了頓,含糊道:“還差不少?!?/br> 蘇煜點點頭,在兜里掏了幾下,“哐”地在桌上撂下兩摞錢幣。 “那個,姐,我答應(yīng)幫三小姐也抄一份?!?/br> 夜深人靜,內(nèi)室傳來蘇太太輕微的鼾聲。 蘇傾又一次在深夜里端詳這個會發(fā)光的環(huán),一星幽幽的藍光掠過她的指端,照到她的額頭和發(fā)絲。 救下葉芩那次漫上來的藍色部分,在今天又退據(jù)成小小一點,變回了最開始的樣子。 我又違逆神器意志了…… 冰冷的藍光中,亂七八糟的腦海里只剩下那尾滑溜溜的鯽魚的觸感,她的手撫摸過堅韌的鱗片,然后將它開膛破肚……蘇太太說:“這么點小事都干不好!” 她吁了口氣。 人生中有許多選擇,有些選擇很聰明,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但其實都有理由。 有一段屬于原身的記憶,永遠盤踞在她腦海里。 那是在平京蒙難之后的南逃路上,蘇鴻和蘇太太的馬車要逃過攔土匪的槍林彈雨,土槍子兒和灰塵如雨落下,炮仗似的火光此起彼伏地爆開,馬在狂奔,他們上下顛簸,車軸可怖地吱呀作響,馬車好像即將四分五裂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