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來的客人太多，外面又逐漸下起了大雪，店里新的酒水送不過來了，只能給客人們上茶。

    蘇合王他們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早就餓了，此時他也不用別人伺候，拿了幾塊rou，在鐵板上烤了吃，覺得倒是別有風(fēng)味，可惜無酒相佐，差了點意思。

    心里正這樣想著，忽然真就有那么一絲酒香幽幽地飄了過來。

    蘇合王忍不住順著味一看，發(fā)現(xiàn)坐在他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少年打開了一壇子酒，倒進(jìn)杯子里，小小地啜了一口。

    大雪天陰，屋里燃著蠟燭，少年眉眼在火光下有點模糊，但也能看出來，是極俊麗的，還給人一種說不清的親切。

    蘇合王原本是在看酒，看見這少年之后，突然就怔住了。

    一瞬間，神思翻涌，而對方已經(jīng)抬起頭來，正好接觸到了他的目光。

    這人正是蘭奕歡。

    第124章 歸家喜及辰

    這一陣, 正平帝一病不起，昏昏醒醒，幾乎已是彌留之際。

    正好他先前也說了要退位做太上皇, 經(jīng)此一事, 若是再有什么變故，就是動搖國本的問題了, 于是群臣上書請愿, 請求太子繼位。

    這一段時間, 蘭奕臻一邊要處理叛黨余孽, 一邊還要準(zhǔn)備登基的事宜, 十分忙碌, 蘭奕歡也少不得在旁邊幫忙。

    畢竟登基這事，其實他比二哥有經(jīng)驗。

    先前他們兩個是兄弟的時候形影不離，如今不是兄弟了，看起來關(guān)系反而更加親密, 經(jīng)過之前的一場風(fēng)波, 兩人之間的情分有目共睹，朝中上下，也沒人說什么了。

    大臣們看習(xí)慣了之后, 甚至有點擔(dān)心。

    蘭奕歡若是個平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罷了, 可人家也是達(dá)剌的王子, 親人又那樣重視, 斷不可能愿意就這樣任由蘭奕歡留在大雍。

    估計也就是這一陣子一切秩序還沒有重建, 他才會留下幫幫忙, 盡了最后一點情分。

    可是萬一七殿下走了, 他們可怎么辦??！太子又怎么辦啊！

    蘭奕臻自然不是什么暴君昏君，他當(dāng)太子的這些年一直也干的很好, 所有的人都對這位年輕的君主很有信心。

    可蘭奕臻走的也從來不是親切隨和的路線，如今年歲漸大，更是威勢驚人，行事作風(fēng)也偏于果斷嚴(yán)格，所以很多事情，大臣們不敢說不能說的時候，都會去心照不宣地去求蘭奕歡。

    人人都知道，七殿下脾氣好，又是太子的心頭rou，這事只要他點了頭，太子殿下那邊就半點不用擔(dān)心了。

    救苦救難的七殿下要是回了家，太子的心情一定會非常不好，剩下他們這些人又如何生存！

    所以蘭奕臻和蘭奕歡依舊親親熱熱的，看不出擔(dān)心離別之苦，倒弄得不少大臣們都開始焦慮了。

    這一天是兩人把不少的事情都告了一個段落，登基大典也準(zhǔn)備的差不多了，蘭奕歡突然說想吃一家的烤rou，蘭奕臻便陪著他來了這里，還特意從宮里帶了一壇蘭奕歡喜歡的酒。

    蘭奕歡這邊剛倒了杯酒暖身子，轉(zhuǎn)頭就看見鄰座的老人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目光都有點發(fā)直了。

    他覺得這老爺子還挺有意思的，便笑著主動搭話道：“這位老先生，您想喝酒嗎？我給您倒一些吧！”

    蘭奕臻見蘭奕歡又去到處招擺人了，笑著搖了搖頭，也不管他，低頭給他烤rou。

    蘇合王沒想到蘭奕歡這么爽快，怔了怔，將自己的杯子拿起來往前一放，說道：“也好，那就多謝了?！?/br>
    蘭奕歡笑道：“沒事！”

    他拿起自己的酒壇子，將酒給蘇合王倒了滿滿一杯。

    酒香溢出，也不禁勾動了其他人的饞蟲，達(dá)剌人本來就好酒，此時也都不禁瞧了過來。

    店里已經(jīng)沒酒賣了，蘭奕歡卻毫不吝惜，又給周圍其他幾個想喝的人也倒了一圈，晃了晃壇子，差不多要空了。

    一個達(dá)剌的侍衛(wèi)十分感激，說道：“小兄弟，謝謝你?。　?/br>
    蘭奕歡道：“我也沒什么癮，就是天冷，喝點暖暖身子?！?/br>
    他的酒還真是微溫的，一個人喝著酒，不禁感嘆道：“就是，這樣的鬼天氣，剛?cè)攵谷痪拖逻@么大的雪，凍死個人了?！?/br>
    蘭奕歡笑道：“冰河月凍，碎玉聲繁，也是好天良景了?！?/br>
    他說話的時候，眉目舒展，是真心實意的愉快，好像什么樣的倒霉事到了他的口中，都一下子變得可愛了一些。

    能做到這一點的人，要么就是不諳世事，要么就是飽經(jīng)冷暖。

    要是以往，蘇合王也不會對一個毛頭小子感興趣，可蘭奕歡的豪氣讓他莫名地生出了幾分感懷，好似想起了年輕的時候，在暴雨中遇到狼群，還能哈哈大笑，迎風(fēng)縱馬的自己。

    他忍不住問道：“你也是在這里住店的？來京城游玩的嗎？”

    蘭奕歡道：“沒有，我是本地人，和我哥一起出來的，在外面辦了點事情，打算等雪停了就回家?！?/br>
    他說到“回家”的時候，聲調(diào)也柔軟了一些，仿佛那是一件非常觸人心腸的事。

    蘇合王想到在外的兒孫，心中也有些悵然，說道：“是啊，早點回家好。”

    說到這里，蘭奕臻忽然叫了聲：“小七?！?/br>
    蘭奕歡便沖著蘇合王笑了一下，站起來回到了他的身邊。

    蘇合王這才順著目光，瞧見蘭奕歡口中的那位“哥哥”，見蘭奕臻輕捏了下蘭奕歡的臉，把rou遞給他，原來是剛剛烤好，所以叫蘭奕歡回來吃東西。

    當(dāng)兄長的看起來也十分疼愛弟弟，兄弟倆長得也都是一表人才。

    蘇合王收回目光，心里還有點遺憾，覺得沒有和蘭奕歡多聊兩句。

    畢竟大家萍水相逢，這一次偶然的緣分過后，他也再不會有機會見到這個少年了。

    但這時，身邊的扎木卻突然低聲說道：“王上。”

    他的聲音極小，卻帶著顫抖，蘇合王還從未見過這個老部下如此失態(tài)，便問道：“怎么了？”

    扎木說道：“那位……那位兄長，是太子啊?！?/br>
    蘇合王看了蘭奕臻一眼，隨口道：“什么太子？”

    說完這兩個字，他突然反應(yīng)過來：“你說大雍的太子？”

    也不是蘇合王反應(yīng)慢，以前在蘭奕臻小的時候，他甚至還見過對方一面，可這時蘭奕臻坐在那烤rou的樣子，實在不太容易讓人和那位重權(quán)在握的太子殿下聯(lián)系在一起。

    關(guān)鍵不在于蘭奕臻身上，而是他旁邊坐著的那個人。

    扎木道：“屬下以前見過的，絕對不會認(rèn)錯，他就是太子無疑。剛才他叫那個少年‘小七’，王上，您說會不會——”

    這已經(jīng)不是會不會的問題了，而是如果蘭奕臻真的是太子，能被他這樣叫的人，除了七皇子，不會有別人了。

    意識到這件事的一瞬間，蘇合王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他說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腦海中只是翻來覆去地想著一句話——

    原來，他剛才已經(jīng)喝過孫子親手倒的酒了。

    一開始聽說自己多了個孫子的時候，蘇合王還斜著眼睛問把這事報告給他的人：“他的腦筋怎么樣，有沒有缺胳膊短腿的，是不是像其他中原人一樣的矯情？”

    后來聽說了蘭奕歡是個聰明漂亮的孩子，蘇合王又說，他不喜歡太漂亮的男孩子，人聰明了就不聽話，蘭奕歡肯定很淘氣。

    結(jié)果直到今日，這么突然的時刻，他就把人見著了。

    那個想象中的、遙遠(yuǎn)的小男孩，變成了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孫子。

    這確實不是個看起來很高大強壯的孩子，但身姿卻顯得十分挺拔而秀頎，有一張與草原人不同的白白凈凈的小臉，眉眼俊氣中透著三分柔美，溫暖的笑意蘊藏其間，如珠如玉，貴氣天成。

    他沒想到，自己的孫子是這樣的模樣，這樣的性格。

    他流落在外面，長了這么大，還長得這樣可愛，這樣招人喜歡。

    蘇合王瞧著蘭奕歡，完全把自己說要揍人的狠話忘到了腦后去，一時竟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十分急促，蒼老的手攥了下衣擺，然后將杯子拿起來，一口把里面的酒給干了。

    結(jié)果這酒入口不辣，后勁卻極足，他這一喝，立時被嗆的連連咳嗽，半天沒停下來。

    其他的幾個侍從都被嚇了一跳，有點手足無措地看著蘇合王。

    蘇合王雖然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可是這老頭性子很倔，向來不服老，還有些諱疾忌醫(yī)，最恨別人把他看得像個廢物一樣，這也不讓做，那也要小心。

    這個時候要是上前，蘇合王多半會發(fā)怒的，所以大家一時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辦。

    結(jié)果蘇合王實在是咳的太厲害，連蘭奕歡都聽見了，忍不住朝他看去，見對方滿臉通紅，不免擔(dān)憂，心想別是剛才自己隨便給他酒喝，把這個老人給嗆壞了。

    蘭奕歡跟蘭奕臻說：“我過去看看。”

    蘭奕臻覺得蘇合王身邊的那些人看著都膀大腰圓的，身上一股戾氣，怕他們找蘭奕歡麻煩，便說：“我跟你一起過去?！?/br>
    兄弟兩人一起走到蘇合王身邊，蘭奕歡問道：“老先生，您不要緊吧？”

    壞了，孫子還不知道他是誰，他就要先丟人了。

    蘇合王連連擺手，但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蘭奕歡抬頭看看，見他身邊的人都杵在一邊干看著，覺得有點看不過去，這也太不會關(guān)心老人家了。

    他一手扶住蘇合王的手臂，一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說道：“您慢一點，您這個年紀(jì)喝酒不能太快。您先順一順氣。”

    一聽蘭奕歡說這話，扎木忍不住“哎”了一聲，本來是要攔他的，結(jié)果沒來得及。

    “您這個年紀(jì)”幾個字，簡直是犯了蘇合王的大忌，在達(dá)剌誰也不敢說，結(jié)果他們這位小王子，剛剛見面，開口就是這么一句。

    果然，蘇合王的臉色也一下子就變了，下意識的就要發(fā)怒。

    但隨即，他便在剛生出的怒火中，感覺到蘭奕歡貼近他時溫暖的溫度，以及輕輕拍在他后背上的手。

    從沒有人敢這樣，把他當(dāng)成尋常人家的老頭子來對待，這么冒犯，這么隨意，這么……這么親近。

    蘇合王瞬間又想起了那對手拉著手的爺孫。

    被人當(dāng)成一個普通的爺爺，就是這種感覺嗎？

    注意力一轉(zhuǎn)移，咳嗽很快就停了。

    蘭奕歡挪開了手，蘇合王的目光下意識地隨著他的手移動，卻見蘭奕歡招了招，叫來店小二：“勞你給這位老爺子倒點溫水?！?/br>
    溫水很快端來了，被蘭奕歡接過來遞給蘇合王，扎木等人瞪大了眼睛，蘇合王則看著那碗水。

    大家都知道，他嫌白水沒味，從來不喝白水。

    蘭奕歡有點莫名其妙，說道：“您喝點水順順？”

    蘇合王喃喃地說道：“你這小子?！?/br>
    他發(fā)現(xiàn)，面對這個不覺得他兇，對他無所求，也一點都不害怕他的孩子，他挺沒辦法的。

    他能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