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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睡的蘭奕歡不知道的是，其實蘭奕臻一直站在外面沒走。

    直到聽見蘭奕歡的房中不再有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時，他才放下心來，深深看了那扇門一眼，腳步輕輕地離去。

    偌大的東宮顯得空空蕩蕩，在他進去的那一刻，突然覺得，周圍寂靜如一座墳冢。

    蘭奕臻在床邊坐了下來，手指輕輕撫過床榻上的紋路，心中百般滋味。

    由蘭奕歡的話，他也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死。

    但蘭奕臻在意的不是他自己的死亡，當(dāng)時軀體上的痛苦留給他的印象不多。

    他甚至覺得，可能在蘭奕歡去世的那一刻，他便已經(jīng)成了一具渾渾噩噩的行尸走rou了，仿佛靈魂已經(jīng)從體內(nèi)抽離出去，在半空中漂浮，感覺不到疼痛，也感覺不到悲傷，心中只有無限的空虛。

    他覺得奇怪，愛了那么多年的人，早已經(jīng)成為了他身體骨骼的一部分，所以沒有道理他人還在這個世上，就找不見蘭奕歡了。

    眼前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偶爾也會有人拽著他恭恭敬敬地說些什么，可他一點也聽不清，他只是覺得跟這個世界隔著一層，他要去找蘭奕歡。

    后來，他總算找著了。

    他看到一座沉重的棺木，棺蓋沒蓋，里面堆放著各種珠寶，而蘭奕歡就躺在無數(shù)熠熠生輝的璀璨珠寶之間，年輕的面容還是那樣動人，卻不再睜開眼睛，也不肯露出笑意。

    所有的難過在那一霎涌了出來，他這才突然明白，原來蘭奕歡是真的走了，就是再也不會回來的意思。

    那個善良的、愛笑的年輕人，那個一直渴盼著親情的帝王，那個他一直守護，視若珍寶的弟弟。

    他寧愿放棄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念想，只要蘭奕歡平安快樂，可是連這都不行，這都不行！

    他一向再難的事都有辦法，但這回，除了一起走，他是真的沒辦法了。

    晚上，趁著沒有人的時候，蘭奕臻躺進了棺材里，又命一名小太監(jiān)合攏了棺蓋，當(dāng)時把那小太監(jiān)給嚇得夠嗆，以為蘭奕臻發(fā)了瘋。

    可他還是照做了，因為誰都知道，等到蘭奕歡發(fā)喪的那一天，蘭奕臻就會登基，成為這個國家新任至高無上的掌權(quán)者。

    可是他不知道，蘭奕歡發(fā)喪的那一天，已經(jīng)進了棺材的蘭奕臻，永遠也不會再從里面出來。

    而又被蘭奕歡提起了這件事，此時此刻，蘭奕臻試圖回憶當(dāng)時的場景，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那些他割開手腕時的疼痛，他血液流盡的寒冷，以及他被徹底和一具尸體關(guān)進黑暗的本能恐懼。

    因為在當(dāng)時，他絲毫感覺不到。

    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把蘭奕歡抱的緊些，免得黃泉路上，兩人會失散。

    那種一切都分崩離析灰飛煙滅，整個天地都在眼前轟然暗去的感覺，隔了一世都沒有得到完全緩解，蘭奕臻突然覺得心跳加速，頭腦眩暈。

    他將身子向后仰倒，緩緩躺在了不久之前剛與蘭奕歡歡好過的床上。

    他展開手臂，撫摸著床榻上的余溫，想到剛才那具鮮活的、溫?zé)岬能|體，閉上眼睛，剎那間竟感到眼中有淚。

    心中的欣喜幸福與悲傷恐懼如同此起彼落的潮水一般交織涌動，大概是因為等了太久，盼了太久，當(dāng)終于如愿之后，害怕一切其實不過是一場幻覺的惶恐反倒更多一些。

    他急切地想做點什么，證明前世種種確實都已經(jīng)改變。

    那種無能為力的痛苦再也不會發(fā)生，他可以給蘭奕歡幸福，可以一輩子護他安好無憂，不再受到半點傷害。

    一定可以。

    *

    戚皇后匆匆來到了東宮。

    雖然這一世，母子之間生硬的關(guān)系因為蘭奕歡的出現(xiàn)而有了很大的改善，但由于彼此的性格早已注定，他們的往來依舊不多。

    特別是在蘭奕臻逐漸成年掌權(quán)之后，戚皇后來東宮的時候就更少了。

    上回剛剛得知蘭奕臻遇刺的消息時，她在驚痛焦急之下匆匆趕來探望，后來從蘭奕歡的暗示中得知蘭奕臻其實是在做戲，戚皇后放下心來，為掩人耳目，通常每兩三日過來一次。

    這回聽到東宮的人稟報說，太子的傷勢好像有反復(fù)，戚皇后想著蘭奕臻大概是有要事找她，便過來了。

    進了蘭奕臻的寢殿之后，在場只有母子二人，戚皇后便坐了下來，打量著蘭奕臻的氣色還可以：“你的身子怎么樣？”

    蘭奕臻道：“多謝母后掛懷，兒臣身體無礙。因為不方便去坤和宮，便請了母后過來，是有件要事想說?！?/br>
    現(xiàn)在本就是多事之秋，戚皇后見他說的鄭重其事，心里那根弦一下子就繃了起來，問道：“怎么了？”

    蘭奕臻道：“兒臣同小七在一起了?！?/br>
    戚皇后沒聽明白：“你們在一起干什么？”

    她問出這句話之后，自己突然一震，整個人就僵住了，而后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看向蘭奕臻。

    蘭奕臻迎著戚皇后不敢置信的眼神，平靜地說：“兒臣喜歡小七?！?/br>
    “你瘋了嗎？！”

    好半天，戚皇后才霍然站起身來，一手指著蘭奕臻道：“他、他可是你親弟弟，被你一手養(yǎng)大……他才剛剛成年，你怎能如此荒唐！你會把你們兩個都給毀了的！”

    她一頓，又?jǐn)嗳坏溃骸斑@件事，你給我好好地憋在心里，一輩子也不能出口！你聽見沒有！”

    雖然蘭奕臻是她的親生兒子，可戚皇后言語間并沒有絲毫遷怒怪罪蘭奕歡的意思，反倒極是為他著想，聽到她的話之后，蘭奕臻唇邊反倒露出了淺淺的笑意，放心了一些。

    他說：“母后忘了我剛才的話嗎？”

    戚皇后這才想起來，剛才蘭奕臻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和小七在一起了”，因為這件事太過離譜和令人震驚，以至于她這么精明的人，竟然也亂了心神。

    她有些站立不穩(wěn)，又坐回到了椅子里，茫然道：“一個人昏了頭就罷了，怎么你們兩個居然都……”

    蘭奕臻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兒臣執(zhí)意推動的。是兒臣先動了心，也是兒臣在小七惘然不知的時候，就屢屢試探著表露心意，他一向心軟，終究也應(yīng)了兒臣。至于我們的血親關(guān)系……小七的身世另有說法，兒臣以后征得他的允許，再讓他同母后詳述吧?！?/br>
    戚皇后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只覺得震驚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讓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第103章 霖雨望歸山

    好半晌, 戚皇后才重新理出了重點。

    “你的意思是，你們之間并無血親關(guān)系？……也就是，小七不是你父皇的孩子？”

    蘭奕臻點了下頭。

    戚皇后沉默了一會, 果然沒有深問, 只是道：“不管是或不是，在世人眼中, 他都是你的親弟弟。小七這孩子自幼孤苦, 你忍心讓他受世人的指指點點嗎？又或者, 你們受到非議時, 你還能堅持初心嗎？”

    她越說越覺得不妥：“你先前執(zhí)意不肯成親, 其實我猜測過, 你的心里可能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但我并未逼迫于你，早知道你會這樣胡來，我一定會干涉！”

    兩人能心平氣和地溝通這么久, 已經(jīng)是難得了, 蘭奕臻聽到戚皇后語氣強硬，心里的火氣終究又一點點涌了上來，淡淡地說：“母后干涉不了我?！?/br>
    戚皇后道：“那我去和小七說！”

    聽到戚皇后的話, 蘭奕臻的神色一凝, 又重新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他今日可不是來跟戚皇后吵架的。

    蘭奕臻站起身來。

    戚皇后神色嚴(yán)厲地看著他, 等著接下來的一場爭執(zhí)。

    然而, 蘭奕臻卻只是提起衣袍, 屈膝跪在了戚皇后的跟前, 說道：“母后, 就當(dāng)兒臣求您了，您一定要支持我們?！?/br>
    戚皇后神色震動, 愕然地看向自己的兒子。

    蘭奕臻從小到大，戚皇后從未見過他這樣懇求別人，兩人母子多年，他也未曾一次這樣對自己低頭服過軟。

    依稀記得，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自己責(zé)罰過他一次，就是打斷了兩根藤條，蘭奕臻都沒向她哭喊哀求過一聲。

    而此刻，他竟然跪在自己面前，說出這個“求”字。

    蘭奕臻想著蘭奕歡平時是怎么心平氣和地跟戚皇后說話的，放緩了語氣，說道：“母后覺得我是沖動之下昏了頭了，但恰恰相反，您說的那些情況，每一種我都想過，會有如今，是因為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不能沒有蘭奕歡。我不愿讓他明明跟我在一起了，卻要藏藏掖掖，也不想讓他被人中傷非議，所以很快等他恢復(fù)身份之后，我便要昭告天下，我蘭奕臻畢生所愛，唯此一人?！?/br>
    “如果有長輩的祝福，便足以堵住悠悠眾口，更何況，在小七心中，您也一直是他崇敬的母后……”

    蘭奕臻磕下頭去，萬分鄭重：“所以兒這一輩子，從沒求過您什么。唯此一事，母后若不成全，我便長跪不起。”

    戚皇后想過，蘭奕臻有朝一日會帶著心愛的人來到她的面前。

    但以蘭奕臻的性格，一定既不會征求她的同意，也不會詢問她對那女子是否喜愛，而只是來通知一聲罷了。

    到時候，她也會履行一位母親的職責(zé)，送上自己的祝福，他們母子之間的情分關(guān)系，只容得下如此而已。

    原來，她的兒子也有這樣對什么東西無比渴求的時候，也會為了愛情而癡迷狂熱，放下所有的尊嚴(yán)和體面，不顧一切。

    今天他會來說這番話，不光是因為自己是他的母親，更是因為，她是蘭奕歡在意的母后。他做了這么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還一定要給蘭奕歡最好的安排，最大的尊重。

    真是執(zhí)拗。

    有點像……當(dāng)年的自己。

    這時，戚皇后突然想起了之前蘭奕歡說過的那番話——“母后，二哥還那么年輕，我不想讓他的心里裝那么多的事，我想讓他過的輕松開心一些?！?/br>
    這兩個孩子，這兩個……相互取暖的孩子，是他們大人的失職啊。

    他們這個時候，一定也很需要支持吧。

    戚皇后站起身來，半蹲在蘭奕臻跟前，伸出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蘭奕臻有點驚訝地看著她。

    戚皇后問道：“你想好了？為了跟小七在一起，就算是有可能付出失去一切作為代價，你也愿意嗎？”

    蘭奕臻道：“是?！?/br>
    戚皇后深吸了一口氣，終于做出決定：“如果你想好了，那我也會永遠跟你們站在一起。小七那邊，我更加不會為難他?！?/br>
    蘭奕臻沒想到她這就答應(yīng)了，先是一怔，隨即驚喜：“母后！”

    “從小到大，你為戚家做了很多，也為著父皇和母后之間的事付出了很多。難得你有自己這么想實現(xiàn)的心愿，我會支持你的?！?/br>
    戚皇后說：“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對不起?！?/br>
    ——“你怎么和你父皇一樣沒心肝？本宮真是不該生你?！?/br>
    當(dāng)年那一句話，同時掠過母子兩人的心間。

    蘭奕臻有些怔然和不敢置信地看著戚皇后，他很少流露出這樣的神情，竟依稀有了當(dāng)年那個受到傷害的小男孩的影子。

    那一瞬間，也不知道怎么，戚皇后突然感到了一股極其強烈的心酸，一直難以說出來的話終究脫口而出。

    “對不起。”

    戚皇后說：“母后……”

    她哽咽了一下：“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那么說你，我從來沒后悔生下你，你這么優(yōu)秀，你是……你是母后的驕傲?！?/br>
    蘭奕臻整個人都愣住了，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輩子還可以獲得母親的肯定，他曾經(jīng)一度以為，他是戚皇后最大的恥辱和累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