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纏綿綿了一上午的雨終于停了，不過郗長林先前坐在上面打了一盤游戲的圍樹椅卻是被吹落的樹葉打濕，沒法再坐人。

    他叼著煙繞了半圈，思索著要不要干脆站著抽完，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只手來，兀然將煙給抽走。

    “雖然你現(xiàn)在不唱歌了，但在這部劇里你要偽女音，怎么能隨便折騰嗓子？”來人嗓音微沉，輕輕斂下的湛藍(lán)眼眸中含著擔(dān)憂與無奈，不是別人，正是系統(tǒng)更喜歡的賀老板——賀遲。

    郗長林偏過頭去，目光由下而上，清亮的眸眼中透出點笑意：“你怎么又回來了？”

    “不回來怎么發(fā)現(xiàn)某個人又在折騰自己？”賀遲輕哼一聲，將煙丟進(jìn)一旁的垃圾桶里。

    “抽煙有助于思考。”郗長林用一種理直氣壯的語氣說道，“抽煙還能幫助人清空煩惱?！?/br>
    “你在煩惱什么？”

    “賀遲，提問之前，你不該先回答我的問題？”郗長林漆黑的眼眸緩緩彎起，眼底的細(xì)碎微光漾開來，像是無聲倒轉(zhuǎn)的星河，分明語氣認(rèn)真，但念“賀遲”這兩個字時，音調(diào)先抑后揚，尾音總帶著幾分綿綿之意，聽得人內(nèi)心發(fā)軟。

    賀遲垂在身側(cè)的手指輕輕收了一下，眉梢挑了挑，才道：“公司那邊事情都已經(jīng)交代完，所以就回來了?！?/br>
    青年拖長調(diào)子一“哦”，沒什么下文，只是捏著手機慢條斯理地挪開腳步，往西苑的方向。

    “不該換你回答了嗎？”賀遲跟在郗長林一步之后，目光順著青年那截白皙的脖頸下移，落到腰側(cè)那幾道寫意般的刺繡上。

    郗長林穿的這件襯衫是蒼青色，不太收腰，顯得十分寬松，但依舊掩飾不住那段細(xì)窄的腰身。

    銀色絲線勾勒出的紋路仿若流云，其上暗光浮動，又收斂于無聲，長度又恰好切合賀遲的食指，就好似在勾引他將手貼上去一般。

    賀遲的目光漸漸復(fù)雜，郗長林卻似乎毫無察覺，邊按開手機屏幕，邊輕聲開口：“我能有什么煩惱？瞎說而已，就是想抽根煙。現(xiàn)在煙也不被允許抽了……哎，打游戲嗎？”

    “不?！辟R遲少見的沒答應(yīng)。

    “那我自己去休息室了?！臂L林語氣依舊，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兩下，幾秒后游戲界面背景音效傳出，這時，又聽得他緩緩道，“你這一趟還順便換了身衣服，是約了什么人在這里見面？”

    “你覺得是什么人，會讓我有心思在見面之前換身衣服？”賀遲笑著反問。

    “哦，算我沒問?！臂L林聲音低低的，垂著頭，不錯目地盯著游戲界面，他已經(jīng)單排進(jìn)入游戲，現(xiàn)在正是開場倒計時中。

    賀遲跨開一步，與郗長林并肩：“今晚在城西有個傳統(tǒng)樂器展覽會，我托人拿到了兩張票，有興趣去嗎？展覽完后會有演奏，登臺的都是比較有名望的民樂大家?！?/br>
    郗長林揚起眉梢“哦”了聲，偏過頭來驚訝地看著賀遲。

    “去嗎？”賀遲又問了一次。

    屏幕中倒計時已經(jīng)結(jié)束，飛機從出生島駛出，嗡嗡聲大作，震動從手機底下那排揚聲器中傳出，郗長林卻沒有理會，望著賀遲的眼睛，漸漸抿起了唇。

    這一局的航線比較偏，快要來到末尾時，他低頭下點了跳傘，然后回答賀遲，神態(tài)語氣已經(jīng)恢復(fù)平淡：“不去?！?/br>
    “為什么？”這個答案令賀遲意外。

    郗長林是古琴大師郗亭的外孫，自小就跟在郗亭身邊學(xué)習(xí)，會的民族樂器種類繁多。直到現(xiàn)在，他公寓中仍擺著古琴、古箏等樂器，而且保養(yǎng)得很好，能看出時常彈奏。

    他應(yīng)該是對音樂抱有熱情的，聽到這個消息時眼底也有一瞬的光閃過，但沒想到，在猶豫之后，竟然說出了這樣的答案。

    “這是一次很難得的機會，展出的都是名琴?！辟R遲道，“你下午和晚上都有空，為什么不去？”

    “說不去就是不去，哪有那么多為什么？”郗長林笑了一下，但笑意淺淡，達(dá)不到眼底，“天氣不好，不想去；路程太遠(yuǎn)，不想去；拍戲太累，不想去；你不讓我抽煙，不想去。這么多答案，你自己挑一個。”

    說完，郗長林也顧不得游戲還在進(jìn)行，直接熄滅屏幕，大步走遠(yuǎn)。

    第32章

    郗長林莫名升起的情緒弄得賀遲心中生疑, 同時又令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許。

    賀遲深知郗長林不是那種情緒上頭時、會輕易向旁人撒氣的人，除非那個人——被劃在了可接納范圍之內(nèi)。他斂下的眼眸一掀, 加快腳步跟過去, 行至一叢蔓生植物背后時，終于抓住青年的手腕。

    “你怎么了？”賀遲藏住眉眼間的喜色，語調(diào)溫和, 聲音漸低，像是拂過春夜的風(fēng), “能不能告訴我，哪里惹你不高興了？”

    水洗之后, 葉間流轉(zhuǎn)的綠意濃翠欲滴，這陣風(fēng)越過隔在兩人之間的花束，低柔緩慢的吹進(jìn)郗長林心里, 令他無端生出一種難過。

    郗長林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抬眼遠(yuǎn)望天空, 半晌后才開口：“是我先發(fā)的脾氣, 為什么流露出愧疚情緒的是你？”

    “因為說錯話的人是我?！辟R遲凝望對面人的側(cè)臉, 語氣定定然。

    “可你什么都不知道?！臂L林搖頭, 從賀遲指間將自己的手腕抽出來，“是我情緒失控了, 對不起?！?/br>
    賀遲唇抿了一下, “所以，你仍然不想告訴我原因？”

    過了約有半分鐘，郗長林才開口。

    “你應(yīng)該知道我會不少民族樂器吧, 古琴古箏甚至二胡琵琶，其實笛、簫這些也都學(xué)過一點，吹個《幽蘭逢春》《秋湖月夜》是不在話下的，曾經(jīng)我很喜歡它們，但現(xiàn)在……對它們的感情很復(fù)雜?！?/br>
    說話之間，握在手里的手機開始發(fā)燙，郗長林將鎖屏解開，關(guān)閉了正在運行的游戲，然后偏頭沖賀遲笑了笑，“這是個很復(fù)雜的故事，從頭到尾講完，很耗費心力，以后有機會再告訴你吧?！?/br>
    青年臉上的笑很假，唇與眼睛都只是勾起了弧度，眼底的神采沒有點亮半分。

    在他的視野中，時光的洪流倏然倒退，長長的林蔭道與湛藍(lán)眼眸的男人遠(yuǎn)去，十一年前，那個被火燒過似的秋天重新回到面前。

    楓葉與銀杏葉在風(fēng)里打著旋兒，翻飛著往下墜落，掃過擱置在石桌上的桐木琴，又被自平地而起的另一陣風(fēng)揚高到空中。那是郗長林外公，郗亭的琴，更應(yīng)該說是郗家祖?zhèn)鞯那佟耸?，價值過百萬，紅漆深深，清亮沉沉，音色純凈、仿若大道初聲。

    十一年前的落葉之秋，郗長林最后一次見到那把琴——因為郗亭驟然重病，只能寄希望于當(dāng)時最先進(jìn)的醫(yī)療機器。

    無數(shù)錢如流水一般砸進(jìn)去，卻看不見聲響。所有的家底被掏光，郗長林咬著牙，忤逆了郗亭的意愿，跟隨郗亭最年長的弟子、親自將琴帶到典藏行拍賣。

    可依舊沒有用，便賣掉所有值錢的樂器，一次又一次轉(zhuǎn)院，郗亭仍是永遠(yuǎn)闔上了雙眼，抱憾而終。

    那把琴至今流轉(zhuǎn)于各大展覽會上，價格被炒高了數(shù)十倍。

    那是郗家祖?zhèn)鞯那佟?/br>
    那是外公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要郗長林守住的琴。

    但遺愿終成空。

    十多年過去，郗長林始終沒辦法把它買回來。

    每次隔著櫥窗再見那把琴，或者坐在遙遠(yuǎn)坐席中再聽它的聲音，郗長林就覺得自己又變成了那個小小少年。

    少年在一個又一個絕望無助的夜里爬上高臺，抱著膝蓋無聲哭泣，沒人來給他救贖。

    回憶一晃而過，郗長林從賀遲身上移開目光，無聲吐出一口氣，然后伸手撥了撥旁邊的葉子。

    這時，聽見賀遲緩緩地嘆了一聲：“你總是這樣，將喜怒哀樂藏在深處，什么都不肯告訴別人?！彼恼Z氣仍是溫柔又無奈，如鳥翼劃過垂云般輕緩。

    幽深花徑中，清風(fēng)徐徐間，郗長林眼睫兀然一震。

    這是賀遲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他所知曉的關(guān)于郗長林的信息，來自于以往漫長數(shù)不盡的時光，證明著在久遠(yuǎn)前相識，又在或華麗或枯朽的外皮脫落之后，在屬于郗長林的現(xiàn)實中相遇。

    系統(tǒng)一下子崩了出來，一迭聲“臥槽”，激動得不行。但郗長林來不及細(xì)思要如何順著話往深處套，而賀遲也沒給青年深究話語內(nèi)容的機會，溫和又不可抗拒地拉住他的手腕，將他往另一個方向帶。

    “我猜你中午肯定沒怎么吃東西，現(xiàn)在有胃口嗎？沒胃口的話帶你去吃開胃小菜。”賀遲邊走邊說。

    郗長林“喂”了一聲，賀遲不為所動，拉著他三下兩下就拐入了車庫，抬手按下鑰匙按鈕給車解鎖，接著把郗長林塞進(jìn)副駕駛座。

    “你一早就計算好了的吧？”郗長林皺起眉望過去。

    “只有帶你吃東西你才不會拒絕?！辟R遲聳著肩幫他扣上安全帶，接著才系自己的，然后一拉手剎，倒車離開。他分神瞥了郗長林一眼，在心底加了句“只有喝醉了才真的乖巧聽話”。

    郗長林用鼻子哼了一聲，把車窗降下大半，偏過頭，眼眨也不眨注視點翠樓遠(yuǎn)去、山間風(fēng)景倒退。

    “這是來到了試探性地向你表露真實身份的階段嗎？”系統(tǒng)又冒出來。

    “是的，你比較喜歡的賀老板在主動向我掉馬了?！臂L林沒好氣地說，“這充分說明我和他其實深知對方的身份，但都藏著不說，嘖，真有意思?！?/br>
    系統(tǒng)默默咽下那句“我早就覺得你和他配一臉”，清了清嗓子，才說：“那你打算怎么搞？直接把事情說開？”

    “你想讓我對他說，‘既然大家都是經(jīng)歷過數(shù)次穿越的人，就別藏著掖著了，開誠布公吧，告訴我你的身份’？”

    “對啊，你倆別轉(zhuǎn)圈了，我看著心急?！?/br>
    郗長林嗤笑：“你覺得我是那種直接的人？”

    系統(tǒng)語氣頓時干巴巴的：“不像?！?/br>
    “那不就得了?！臂L林拖長調(diào)子，說得理所當(dāng)然。

    “那你的意思就是比誰先沉不住氣了。”系統(tǒng)長嘆一聲，“老大你啊……真是打死也不肯講一句真話?！?/br>
    山風(fēng)吹進(jìn)來，帶著花葉與泥土的氣息，清香中透著濕潤微苦，青年額前的劉海被撩動，他拂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困。

    “我哪有一句真話都不肯講？之前對賀遲說的那一大段話全都是真心實意?！彼麕еΨ笱芟到y(tǒng)，接著扭過去從后座上把抱枕扯進(jìn)懷里，歪頭看向賀遲。

    郗長林沒說話，漆黑眼眸中帶著些許倦意，眸底清光微淌，細(xì)膩柔和。這樣直勾勾看了賀遲許久，后者終于偏頭，問他怎么了。

    “你要帶我去哪里吃東西？”郗長林朝前揚了揚下巴，聲音有些軟綿綿的。

    賀遲掃了眼他懷里那條咸魚，把車窗升上去，又從儲物匣里扯出一根眼罩遞過去，“是一家云南菜，老板老板娘都是云南人，味道很地道，就是地方有點偏，你先睡會兒?！?/br>
    青年沒拒絕，平平一“哦”，慢條斯理地將眼罩戴好，再把咸魚換了個位置，才放松意識、睡過去。

    郗長林少見地在白天做了一個夢。夢中光線昏暗，音樂喧囂、鼓點震天，顯然是一個酒吧。他拎著自己用以謀生的金屬吉他從臺上走到臺下，路過吧臺時，酒保將他叫住。

    “有人給你點了一杯酒。”酒保推出一杯暗金色的液體到郗長林手邊，這是酒吧的特調(diào)酒，價格昂貴，一杯能抵他唱半個月的錢。

    “誰點的？”他問。

    酒保：“帽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只知道是個男的?！?/br>
    郗長林“嘖”了一聲，把酒杯推回去，頭也不回、徑自離開。

    門外是濃如墨的長夜，驚雷就這么忽然劈下來，閃電照徹沉眠的街。

    轟——

    郗長林驟然睜眼，幾乎是從椅背上彈了起來。

    他撩開眼罩一角，瞪著眼將目光移向窗外。不知何時，天空積滿了烏云，雷聲源源不斷從天的盡頭滾來，青色閃電撕裂天幕，猙獰刺眼。

    “看起來很快就要下雨了?！辟R遲低聲道，抬手點開音響，放起一首舒緩的輕音樂。

    青年呼出一口氣，把掛在耳邊的眼罩摘下，丟進(jìn)儲物匣里。

    “要喝水嗎？”賀遲又問，但還沒來得及有動作，手機支架中正導(dǎo)航的手機屏幕忽然一轉(zhuǎn)，一通電話打進(jìn)來。

    郗長林揚了揚下巴，示意賀遲別管他、接電話，自己低下頭去調(diào)節(jié)座椅高度。

    他邊摸索著按鈕邊回憶剛才的夢境，卻發(fā)現(xiàn)除了破碎的燈影與忽至的雷聲，別的再也記不起來了。

    同時，一個急切的聲音從手機揚聲器中傳出，語速飛快：

    “賀先生，剛才接到消息，宮酌少爺出車禍了！是從庵山公墓回來的途中出事，剎車和方向盤忽然失靈，宮酌少爺?shù)能囈幌伦幼采仙竭呑o(hù)欄，不過幸好旁邊有輛路過的別克，車主超車過去幫忙從旁邊抵住，否則整輛車已經(jīng)墜崖了！”

    郗長林正按在調(diào)節(jié)按鈕上的手猛然一縮，眼皮唰的撩起。

    宮酌突發(fā)的狀況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起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