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鮮(科舉) 第37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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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恬倒是猜過,但總覺得?這樣的答案由自?己說出口,未免太過驕矜了些,不夠謙遜,故而含糊道:“閣老深謀遠慮,心思豈是你我能揣度的……” 說話間,一架馬車緩緩駛來。稍后馬車停穩(wěn),車夫放下腳凳,便從車廂里走下來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文士來。 “閣老?!辈芴衩е秲荷锨靶卸Y。 “是我來遲了,不必多禮?!鼻胤批Q笑?著抬手?虛扶。 早在他?遇刺之前,幾乎每年都應(yīng)邀前往太學、農(nóng)研所講學,但如今的太學生,卻?有大半不曾親眼見過這位傳奇人?物,曹威也不例外。 所以當對方鴉青色的袍角晃入眼簾時,好奇心占據(jù)上風的曹威忍不住抬頭看了眼。 年輕人?混雜著探究和激動的目光直直撞過來,引得?秦放鶴一聲輕笑?,倒把?曹威鬧了個大紅臉。 曹恬自?己也只是幾年前遠遠見過秦放鶴幾回,此時亦是心緒翻滾難掩激動,竟顧不上侄子了,“閣老說得?哪里話,是下官來早了,閣老先請……” 進了包間,三?人?分主?次落座,自?有茶博士上了好茶,又展示茶藝。 “年前我與周學士會面?,多聽他?提起,說仲嬉你素性謹慎,于?鉆研水土一道頗有心得?……”秦放鶴對曹恬溫和道,眼中充滿了真誠的贊賞。 閣老還記得?我的字!狂喜立刻在曹恬心中泛濫了,“承蒙周學士不棄,唯有兢兢業(yè)業(yè),圖一報爾?!?/br> 農(nóng)研所和工研所是大祿朝最特殊的兩個衙門,自?始至終都遠離政斗漩渦,在其中任職的與其說是官員,不如說是科研學者。 便如曹恬,五十多歲的人?了,眼神依舊清澈,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質(zhì)樸。就算此刻說些謙遜的話,也顯得?干巴巴的。 有點政治覺悟,但不多。 秦放鶴很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又細細問了他?最近的工作內(nèi)容和成果,曹恬便滔滔不絕地匯報起來。 “考慮到各地氣候不同,下官等將紅薯、土豆等的植株分出許多組,分不同時節(jié)栽種于?京城、定字五省、海南、兩廣并江南一帶,或背陰或向陽,或多水或少水,分別施以甲乙多種肥料,除畝產(chǎn)不一之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若干新式苗,果實的色澤、口感乃至產(chǎn)量都與母本有所差異。 這些差異究竟從何而來,尚不得?而知,無法輕易斷論,目前推測,大約于?附近植株有關(guān),雖無直接枝葉接觸,然蜂蝶授粉卻?難以控制……” 秦放鶴聽得?認真,時不時還會根據(jù)內(nèi)容發(fā)出一二個音節(jié),引導(dǎo)曹恬繼續(xù)說下去,包間內(nèi)的氣氛便不知不覺松弛下來。 “周學士說,那些可能是閣老您之前提過的雜交變異株,已命各處農(nóng)研所上下單獨挑選、培育了。”曹恬滿懷期待道,“想必三?年之內(nèi)就會有結(jié)果?!?/br> 若高產(chǎn)的作物更高產(chǎn),又會是何種景象? “你們在這上頭的造詣,可比我強得?多啦,”秦放鶴笑?笑?,順勢看向一直在旁邊喝茶的曹威,“我觀令侄,頗有仲嬉你的風采,又得?你真?zhèn)?,來日青出?藍也未可知。” 曹家并非什么世?家大族,曹威本人?也是家族中第一個進太學的,還是因早些年秦放鶴創(chuàng)立農(nóng)研所,朝廷看重農(nóng)桑,特別加開?了恩科,擴招進去的…… 但無論如何,他?確實是曹家迄今為止最出息的后生,聽了這話,害羞之余也忍不住坐得?更端正了。 “民以食為天,”秦放鶴朝宮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正色道,“陛下仁德,重視農(nóng)桑,爾等雖不在六部,地位和重要性卻?遠非其他?衙門可比……” 曹家二人?聽罷,越發(fā)心潮澎湃,當場表了一番決心。 秦放鶴又對曹威溫和道:“前幾日太學sao亂,你可曾受傷?” 曹威很有些受寵若驚,“回閣老的話,不曾?!?/br> “這就好,”秦放鶴欣慰道,“這些年太學中各國人?員混雜,風俗習慣各不相同,難免互有摩擦。” 說到這里,他?稍稍停頓了下,似有為難之處,過了幾息才繼續(xù)道,“有個磕磕碰碰的,豈非朝廷的損失?” 曹威不曾想他?是這般平易近人?的尊長,又如此和煦,忍不住道:“晚生的一位同窗卻?遭了無妄之災(zāi)呢……” 曹恬立刻從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這也是你能胡亂告狀的么? 曹威吃痛,不情不愿地閉了嘴。 秦放鶴對他?們的小?動作一清二楚,笑?道:“令侄赤子心性,仲嬉何必苛責?” 又向曹威遞去鼓勵的眼神,“不必拘束,我也曾在太學求學,算來你我也算前后輩,但說無妨?!?/br> 渴望傾訴,渴望表達,渴望認同,這是年輕人?的通病,你甚至不需要額外做什么,只要一個簡單的肯定的眼神,幾個鼓勵的音節(jié),就足夠讓他?們主?動打開?話匣子。 果然,此言一出,曹威便將伯父的叮囑拋之腦后,一改沉默寡言的特色,唧唧呱呱說起來。 “……本國學子求學不易,那些大儒便是想見都難如登天,他?們卻?輕而易舉就得?了,還打咱們的人?,半點不知珍惜,我們都不服。” 秦放鶴的目光始終專注在他?臉上,“法蘭西、葡萄牙、羅馬聯(lián)邦,哦,還有倭國,那些學子當真都這樣一無是處么?” 通過剛才的對話不難得?知,曹威有著涉世?未深年輕人?們的通?。簾嵫?、激憤,但看待問題相對籠統(tǒng),觸及不到核心。 若秦放鶴只是廣泛地問,或許永遠得?不到答案。 但他?現(xiàn)在這樣輕飄飄點出來,哪怕沒有額外添加備注,這幾個國家的名字也單獨從曹威腦海中過了一遍,加深印象。 他?被有意識地引導(dǎo)著,再次對這幾個國家的學子做出進一步評價。 “那倒也不是,”被人?這樣信任地看著,期待著,曹威根本停不下來,“東方諸國學子大多自?小?便熟讀孔孟圣人?言論,模樣兒、習俗皆與我朝大有共通之處,倒也罷了。還有那倭國使者,聽說早年也曾趾高氣昂,如今也是一問三?不知,偏還要不懂裝懂……” 他?沒有意識到,剛才秦放鶴點出來的國家之中,唯獨有一個東方國家: 倭國。 “哦?”秦放鶴的眉峰微微揚起,似乎也頗感興趣,帶著幾分笑?意催促道,“他?們怎么不懂裝懂?難不成還特意跑去同你請教?” “閣老說笑?了,他?們哪里會那樣謙和?”曹威撇撇嘴,很有些看不上的樣子,“晚生是農(nóng)科,素日鮮少與那些番邦人?往來,只因著好友之故,偶然間見過幾面?。有個姓足利的倭國人?作得?一手?好和歌,便有些目中無人?,我不理他?,他?卻?要與我論短長,故意說些什么農(nóng)?!w老您不知道,他?哪里懂這些?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胡說一氣,我糾正,他?還不服氣!前些日子好友受傷,我們不妨在他?家遇上了,他?又說什么紅薯、土豆不是稀罕物,他?們倭國也有,這我如何忍得??少不得?叫他?眼見為實……” “有敬!”剛還笑?盈盈看著侄兒在秦放鶴面?前不卑不亢,侃侃而談的曹恬終于?意識到危險,駭然變色,登時站了起來,白著臉朝秦放鶴行禮告罪,“閣老!小?子無知,都是胡說的!” “伯父……”曹威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習慣性跟著站起來,腦子里卻?茫然一片,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孽障!”曹恬失聲喝道,“還不跪下!” 曹威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望向秦放鶴,愕然發(fā)現(xiàn)對方雖還掛著淡淡的笑?,眼中卻?沒了溫度。 “閣老……” 他?本能感覺到危險,雙腿一軟,跟著跪了下去。 不久前的歡喜仿佛大夢一場,消失得?無影無蹤,曹恬一咬牙,也跟著跪倒,哀求道:“閣老,有敬他?……” 秦放鶴只淡淡掃了一眼,曹恬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鴨,一張老臉紅白交加,半個字也說不出。 曹威整個人?都傻了,通體冰涼,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所措。 “你如何叫他?眼見為實,心服口服?”秦放鶴沒什么起伏的聲音自?斜前方傳來。 曹威張了幾次嘴,覺得?舌頭上簡直壓了千斤重的砝碼。 他?想習慣性向伯父求救,可秦放鶴的兩道視線卻?如影隨形,令他?如被點了xue道一般,動彈不得?。 曾經(jīng)被他?那樣渴望的目光,此刻卻?如凌遲刀刃,叫他?遍體生寒。 “學生,學生糾正了他?的錯誤,”曹威腦海中一片空白,磕磕絆絆道,“還,還給他?帶了紅薯和土豆……” “生的?”秦放鶴問。 “生的?!辈芡曇舭l(fā)顫。 “從哪里拿的?” “學生,學生家中的莊子里……” 曹恬用力閉上眼睛,完了。 有關(guān)高產(chǎn)作物的一切都是機密,市面?上流通的果實都是經(jīng)過處理,不能留種的,但田莊里的? 曹威所知道的一切,大半來源于?他?的教導(dǎo),如今曹威無意中通敵,等同叛國,他?……也難辭其咎。 有敬啊有敬,你糊涂??! 能來異國他?鄉(xiāng)求學的,豈有泛泛之輩? 他?分明是看明的不行,故意說錯了激你! 到了這一步,沒什么政治嗅覺的曹威也終于?覺察到不妙,全身的力氣都流了個干凈。 他?面?色煞白,兩片嘴唇不住地哆嗦,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淌了滿臉,“閣老,閣老,學生不是有心的……” 秦放鶴現(xiàn)在顧不上他?,直接叫了秦山和一名禁軍統(tǒng)領(lǐng)來,“此二人?涉嫌泄密,通敵叛國,即刻拿下。另外,封鎖消息,與監(jiān)視足利等人?的匯合,密切關(guān)注他?們的動向,期間但有往來者,一律記錄在案!” “閣老!”曹威腦子里嗡的一聲,“閣老,晚生沒有,晚生沒有叛國??!閣老!” 我只是說了幾句話,讓他?看了看,沒有讓他?帶走,沒有?。?/br> 不等他?繼續(xù)喊,早已有禁軍涌入,堵嘴拖了出去。 秦放鶴馬不停蹄入宮上奏,而曹威和曹恬二人?則交由刑部審查。 與此同時,禮部官員卻?在盛和帝的授意下,與法蘭西等幾個西方國家的使者面?談,商議賠償問題。 第285章 唯吾獨尊(三) 聽秦放鶴原原本本匯報完,盛和帝沉默許久,才拍拍膝蓋,近乎嘆息般丟出一個字,“難?!?/br> 并非此?事?處置難,而是農(nóng)作?物保密這件事本身就很矛盾。 地是誰種的?最廣大的老百姓,朝廷的本意就?是推廣,好?讓家?家?有飯吃,所以就?不可能像工研所造船、火器營造炮那樣密封在一棟建筑內(nèi)。 不然研究高產(chǎn)作?物和大規(guī)模機械生產(chǎn)就沒有意義了。 種地跟烹飪是一樣的,只要炒菜,香味就?一定會飄散出去,你既想讓盡可能多的人接觸,卻又不想讓盡可能多的人接觸……本身就?自相矛盾。 種子?類作?物尚且可以通過?特殊手段處理,讓下面?的人即便拿到了?果實也種不出來,源頭牢牢把控在朝廷手中,外國人自然沒辦法?偷。 但很多根莖類作?物不一樣,它們的果實、根莖,甚至一點根須都可以作?為新植株的來源! 如今朝廷正在通過?藥物控制,讓市面?上的紅薯沒辦法?發(fā)芽育種,但只能保證成功盡量低,卻不是百分百。 也就?是說,某種概率下,市面?上流通的糧食本身就?能作?為種子?! 只要對手的時?間和人手足夠多,慢慢篩選,如果足夠幸運,他們甚至可以通過?正常的市場交易取得“種子?”。 因為紅薯正在作?為一種普通作?物流通,你總不能不許人家?消費吧? 顯然足利嘗試過?這種方法?,但因為需要掩人耳目,采集的樣本不夠多,實驗時?間不夠長,育苗失敗,所以才將主意打到那些還沒上市的果實身上。 奈何目前紅薯等作?物還在推廣階段,大家?對田地里的看管比較嚴,外人難以接觸,足利等人拿不到,需要一個中間人。 他們最終選定了?曹威。 作?為太?學農(nóng)科的學生,曹威日常學業(yè)接觸的就?是這些,他去拿,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而且他的伯父就?在農(nóng)研所,具備豐富的育苗育種經(jīng)驗。如果能夠與曹威建立足夠親密的聯(lián)系,他們或許還能進一步取得照料、培育作?物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