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監(jiān)國，各處衙門的工作模式和流程也配合著有了些微變化?，但因?天元帝尚在，除傅芝入閣之?外，其余變化?并不明顯，更像是冰面?下的暗流，緩慢又不易察覺。

    伴隨著天元帝的隱退，秦放鶴開始展現(xiàn)出他強勢的一面?。

    他開始更多的向?翰林院傾斜，如太子一黨一點點掌控朝堂一般，一點點向?翰林院分權(quán)。

    新近入閣的傅芝第一時間覺察到了這種變化?。

    但他的孫子即將參加會試，如無意外，自然?會進(jìn)入翰林院，這種變化?……或許不算壞。

    整個天元五十七年，都在這種微妙的平衡和平和中流走，秦放鶴堅決地?推行著修路的主張，并在京畿一帶率先?完成修整。

    京城內(nèi)外開始大量出現(xiàn)黑乎乎的車輪，那?不是什么油漆或流行彩繪，而是一種名為橡膠輪胎的東西。

    此物配合新式地?面?，車子跑起來又快又穩(wěn)，出入販賣雞蛋都鮮少磕破。

    夏日的炎熱似乎帶走了天元帝體?內(nèi)的陰寒，夏末秋初時，他的身子已?經(jīng)好多了，還力排眾議，親自出城體?驗了橡膠車輪。

    但隨著秋日過去，他的病情再度惡化?。

    秦放鶴反復(fù)問過太醫(yī)，這并非某種突發(fā)性惡疾，而是……油盡燈枯。

    “閣老，下官實在……”

    孟太醫(yī)也老了，嘆氣時，滿頭白發(fā)跟著打顫。

    所有人都已?竭盡全?力，但若油燒光，又當(dāng)?如何？

    秦放鶴出奇平靜，“無論如何，竭盡所能，至少要過了這個年?！?/br>
    大約天元帝本人也不舍得眼前的一切，他非但熬過了新年，甚至還最后一次總領(lǐng)了會試，并親自出了最后一道策論：“問何以過往之?渺渺，歷當(dāng)?下之?泱泱，望來日之?昭昭。”

    夫渺渺者，滄海一粟，歷史萬物；夫泱泱者，浩蕩無垠，唯我中華。

    意為縱觀漫漫歷史長?河，過往那?些所謂的明君、盛世?，如今看來，也不過滄海一粟，不足為道?？涩F(xiàn)在朕執(zhí)掌過的中華啊，卻呈現(xiàn)出亙古未有的蓬勃生機，猶如大江長?河，浩浩湯湯，奔流不息。

    更有未來，如日之?初升，光明燦爛。

    天元帝的驕傲，不能親眼看到未來盛況的遺憾，均在這一題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他迫切地?希望繼任者能夠以史為鑒，以當(dāng)?下為基礎(chǔ)，開創(chuàng)盛世?！

    因?親眷下場，秦放鶴、傅芝皆回避。

    禮部尚書侯元珍主持會試，更親自點了其中一篇文章，贊不絕口，“這篇文章中正厚重，言之?有物，細(xì)節(jié)處又暗藏機鋒，可為一等?。”

    眾人相互傳閱，紛紛點頭。

    只偶有幾人私下交換眼神，諱莫如深。

    會試覆試后，傅芝看著送來的報喜帖，貌似平靜地?問了句，“秦閣老家可曾賀過？”

    來人笑容一僵，賀喜的話噎在喉嚨里，支吾起來，“這個……”

    傅芝笑道：“罷了，去吧。”

    如此踟躕，他已?知道答案了。

    來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連喜錢都沒顧得上要，還是傅家人追出去硬塞的。

    報喜人一走，傅芝臉上的笑容就淡了些。

    第二名亞元？

    呵。

    在這個知識和受教育權(quán)幾乎完全?被權(quán)貴壟斷的時代?，一個人的出身基本就決定?了他的終點。

    那?個叫秦燦的小子也好，自家孫兒也罷，有那?樣的出身和資質(zhì)，通過會試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這個排名……

    其實私心而論，此番參與會試的考生之?中，出類拔萃者并不算特別多，打頭那?幾個，誰排第一都不為過。

    但誰不想要第一呢？

    傅芝幾個兒子最高的才到探花，如今好不容易有個更出色的孫子，整個傅家上下都跟著重燃對狀元的渴望。

    那?是天下所有讀書人都夢寐以求的桂冠。

    侯元珍，看來還真是鐵了心要投靠秦放鶴，如今陛下剛剛松口，便如此巴結(jié)。

    因?會試排名，秦放鶴和傅芝周圍的氣氛忽然?微妙起來。

    恰逢天元帝病重，殿試只略露了個臉，稍后由太子代?為監(jiān)考，似乎連這春日里都沾染了幾多僵硬。

    “父皇……”

    天元帝睜開眼睛，“殿試結(jié)束了？”

    “是，”太子恭敬道，又親自上前為他調(diào)整靠枕，“只是這三鼎甲和二甲若干排名，兒臣有些拿不定?主意?！?/br>
    一年監(jiān)國經(jīng)歷已?然?在太子身上留下掌權(quán)者的烙印，但他非但沒有囂張，反而在面?對天元帝時，越加恭順。

    因?為越是親自掌控過一個國家，才越能理解這份責(zé)任之?重、之?艱，才會進(jìn)一步滋生出新的敬服。

    這正是他最大的好處，不驕不躁，沉得下，穩(wěn)得住。

    拿不定?主意？

    天元帝沒有戳破太子的心思，慢慢看了五六份卷子，已?是疲憊不堪，擺擺手?，不再管剩下的。

    “你想點傅秋為狀元？”

    天元帝的直白驚了太子一跳，他幾乎是本能地?要跪下去，“兒臣……”

    天元帝讓他起來，長?久地?注視著他，嘆了口氣，“你重情，這點像我，是好事，也是壞事?！?/br>
    太子以前確實崇敬秦放鶴，連帶著那?兩個早慧的皇孫，也將秦放鶴的言論、策略奉為圭臬。

    但傅芝畢竟是太子名正言順的師父，多年來傾囊相授，悉心教導(dǎo)，所以在太子心中的地?位漸重，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的事。

    未來的帝王想為恩師謀取一點榮耀，過分嗎？

    并不過分。

    “這還是這么多年來，”天元帝嘆道，“你第一次向?朕開口求什么。”

    所以作為父親，于情于理，，他都不便回絕。

    但是，秦放鶴是首輔??！

    傅芝是未來帝王的心腹，秦放鶴就不是當(dāng)?今天子的心腹了嗎？

    手?心手?背，都是rou。

    “兒臣不孝，”太子為自己的私心感到羞恥，“讓父皇為難了?！?/br>
    天元帝并不怪他，“為人父者，本就如此?！?/br>
    來自子孫的請求，既是負(fù)擔(dān)，也是長?輩們生存的動力和支柱，所有人都甘之?如飴。

    當(dāng)?年他為了保全?恩師盧芳枝的身后名，不也讓許多人為難了嗎？

    天元帝思索片刻，“秦燦絕不可跌出前三甲。”

    以秦放鶴多年來的名聲和經(jīng)營，若真的對秦燦打壓太過，民間暫且不提，他那?老丈人都能帶著翰林院上下死諫！

    太子開口，原在天元帝意料之?中，但傅芝和秦放鶴之?間，天元帝自然?是更偏向?后者的。

    傅芝……

    有這種心思不算過分，但偏偏碰上秦放鶴，非要分個高下，不禁令天元帝略感不快。

    太子開口……

    秦放鶴……

    “陛下，”胡霖忽從外面?進(jìn)來，手?里捧著一個罐子，低聲道，“秦閣老方才打發(fā)人送來的，說是可平心火?！?/br>
    一只非常平平無奇的粗陶罐，隱約透出一點酸甜的味道，聞了便覺清爽。

    由他人往宮中轉(zhuǎn)交吃食，風(fēng)險極大，因?為中間很容易出岔子，這么多年來，便是秦放鶴也甚少做。

    但現(xiàn)在，他非做不可。

    太子見了，腦海中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先?生的念想，怕是要落空了。

    如今天元帝胃口不佳，一應(yīng)飲食都由太醫(yī)看過才能入口，尤其是這種外頭來的東西，幾乎不可能碰。

    但秦放鶴的本意也并非真讓天元帝吃，而是借著送東西，主動退讓：

    陛下龍體?抱恙，還需平心靜氣，若有兩難之?處，盡可舍棄臣。

    天元帝見了，沉默片刻，擺擺手?就讓太子退下了。

    太子自知大局已?定?，并未多言，安靜地?退了出去。

    次日，殿試結(jié)果出來，原本的會試第三名冉壹被點為狀元，傅秋為榜眼，秦燦為探花。

    天元帝確實沒有讓傅芝如愿，但太子初次明著請求，若仍以秦燦為狀元，便是打了他的臉，天元帝也于心不忍。

    既如此，索性兩人都不要做了！

    左右除了狀元，榜眼也好，探花也罷，都不差什么。

    這個結(jié)果頗出人意料，但卻奇妙地?均衡，滿朝文武也罷，民間文人也罷，皆無異議。

    殿試過后，天元帝的病情進(jìn)一步加重，接待新科進(jìn)士的恩榮宴也由太子代?勞。

    隨著新科進(jìn)士們先?后返鄉(xiāng)夸耀，天元帝提著的那?口氣到底是散了。

    六月初二，天元帝單獨召見秦放鶴，給了他一道秘旨。

    “殿試……朕知道，委屈你們爺倆了……”

    秦放鶴心中五味雜陳，“陛下言重了。”

    不，是臣，臣算計了您，欺瞞了您。

    天元帝笑了下，眼中滿是遺憾，“可惜啊，你描繪的來日，朕看不到了?！?/br>
    這幾乎是在交代?遺言了，秦放鶴哽咽，“陛下……”

    到了這個時候，說什么都顯得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