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論如何，他們的內(nèi)心確實曾有?過觸動。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這些學(xué)子之中的某些人也會為?官一方?，哪怕有?一刻回憶起學(xué)生時代?的獨(dú)特經(jīng)歷，也會有?些許改變吧？

    書信的最后，阿姚又提到另一件事。

    去歲他回章縣時，有?幾個?外省學(xué)子來章縣游學(xué)，其中一人與自己年歲相仿，可謂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曾舌戰(zhàn)章縣眾多學(xué)子而不敗，阿姚慕名前去，竟與對方?一見如故，十分投契。

    自從章縣先后出了孔姿清這個?小三元，后又有?秦放鶴這個?六元之后便名聲大噪，上到朝廷，下至清河府也對章縣格外照顧，多年來財政撥款屢屢放寬。如今的章縣縣學(xué)早已今非昔比，規(guī)模、師資直逼府學(xué)，也時時有?外地學(xué)子慕名前來，一為?瞻仰秦六元之故居，沾沾靈氣；二來也想看看這里究竟是何等神仙洞府，竟能孕育出如此人物……

    年輕人嘛，最不缺的就是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勇氣。

    所以阿姚等章縣學(xué)子對外來學(xué)子們或明或暗的挑戰(zhàn)，早已見怪不怪。

    看到這里，秦放鶴一邊的眉梢就高高揚(yáng)起來了。

    他已猜到此人是誰。

    只不知二人相識是單純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阿姚今年就二十歲了，早在兩年前，家中便為?其訂親，五十四年順利中舉，今年年底便要回來成婚的。若照他以前的性子，遇到這種朋友，說不得便要帶回家玩耍，奈何……

    “不知是否錯覺，我總覺得他對父親過分在意，言談舉止更與尋常阿諛奉承之流不同?，非但對父親以往的文章、詩詞、論策，乃至邸報上公開過的國策倒背如流，還總愛追著我問些瑣事……對了，父親，您博聞強(qiáng)識，可聽說過川越客？”

    秦放鶴：“……”

    第271章 落定（三）

    川越客三字，對?后世而言太過典型，當(dāng)初取這個名字，一為紀(jì)念這段不尋常的經(jīng)歷，二來?初來?乍到的秦放鶴多少心存戲謔……

    但無論如何?，他從沒想過公開。

    迄今為止，知道川越客真實身份的人不過一掌之?dāng)?shù)。

    其中孔老爺子和書肆的孫先生早已亡故，所謂的秘密也隨他們的離去而塵歸塵、土歸土，自不必?fù)?dān)憂。

    剩下的秦山、孔姿清，都不會對?外宣揚(yáng)。

    至于秦山的父母、兄弟，只知秦放鶴寫過話?本，但具體寫的什么，用何?筆名，均未曾過問。

    其余的白云村村民們，更只隱約聽說秦放鶴因會讀書識字而在鎮(zhèn)上謀了一點(diǎn)體面文書營生……

    時隔三十余載，這個幾乎已被秦放鶴本人遺忘的筆名陡然從塵封的記憶中翻出……還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短暫的感慨過后，秦放鶴終于真?情實意地對?那位未來?的弟子苗子起了點(diǎn)別樣?興趣，在給兒?子的信中寫道：“可邀友人歸家……”

    他要親自會會那小子。

    升任首輔后，秦放鶴提出的第?一個提議就是修路。

    大規(guī)模修路。

    “凡連通省府州縣及主干道，皆要以磚石鋪路，力求平整，兩側(cè)皆設(shè)排水管。一則往來?軍情民政通達(dá)，二則利于百姓，不至雨雪阻塞，又可抑制疫病滋生……”

    歷來?各地致富也好，各國信息戰(zhàn)也罷，核心就是“快”。

    在這個沒?有電子通訊的時代，道路是否平整，交通是否便捷，很?大程度決定?了一個國家和地區(qū)的發(fā)?展上限。

    鐵路畢竟只能作為主干，更細(xì)致的枝干，仍需“公路”補(bǔ)足。

    修了路，清理?掉各種尖銳垃圾，就能順勢推廣附著橡膠輪胎的獨(dú)輪、雙輪車，快捷輕便，不必再?忍受顛簸之苦。

    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他已籌謀許久。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昔日董春上任分權(quán)、打蒙古，胡靖上任集權(quán)、打交趾，現(xiàn)在秦放鶴只是提出想修路，眾官員甚至覺得：“就這？”

    您真?的不打算再?打哪兒?嗎？

    有官員贊成，就有官員反對?，理?由?是耗費(fèi)太過：

    “秦閣老所言固然有理?，然不乏重復(fù)冗余之嫌，若論軍情政務(wù)，各地自有官道、驛站，日夜輪換不息；若論民情，一則百姓安土重遷，輕易不會遠(yuǎn)去，二則如今的路也非不能走，何?必勞師動眾？

    算上交趾新分二省，如今我朝合計二十四省，其下府州縣鎮(zhèn)無數(shù)，若依秦閣老之想，大興工事，何?止萬萬里？所需磚石土木自然要戶部撥款，此為其一；再?者又需人工，歷來?各地工事多交由?地方廂軍和農(nóng)戶徭役支撐，如此，是否負(fù)擔(dān)過重？”

    現(xiàn)在的交通湊合湊合也不是不能用，這么費(fèi)錢的事兒?？不用了吧？

    之前就是您一力主張修鐵路、造大船，如今又要修甚么公路，就非要在這上頭死磕？

    對?外打仗還能發(fā)?財呢，這修路……純花錢吶！

    有異議，就代表了相當(dāng)一部分人的心聲，況且這話?說得有理?有據(jù)，秦放鶴也不因被公然駁斥而羞惱，當(dāng)即掏出事先寫好的奏本呈上。

    天元帝先行?看過，又傳與太子看了，再?命內(nèi)侍宣讀。

    眾人之所以反對?，歸根結(jié)底，其實就是花錢！

    如果動不到國庫的銀子，誰管你怎么折騰呢？

    于是秦放鶴就給眾人算了一筆賬：

    如今的路雖然能走，但極度依賴天氣，每年遇到雨雪天氣便會阻斷交通，不乏車馬淪陷，也需要人力清理?、推動，勞心勞力，并不實惠。

    且沒?有減震，顛簸嚴(yán)重，使得純木制馬車消耗很?大，隔段時間就要更換車軸、檢查車輪等。

    尤其運(yùn)輸大宗糧草等物資時，更是自出發(fā)?之日起便叫人提心吊膽，稍有變化便會拖延進(jìn)度。

    修路所需磚石固然要錢，但可以分年分批修，平均到一日一地，不就跟白撿一樣?嗎？

    用這點(diǎn)微不足道的投入與舊路的人力、車馬消耗、日期拖延等對?比，簡直不要太劃算！

    好耳熟的說辭！

    天元帝不禁失笑，本能看向下方，似欲與人分享，誰知視線滑落的瞬間便是一怔，話?到嘴邊卻又停住。

    啊，都不在了啊。

    當(dāng)日秦放鶴做蒸汽機(jī)車，朕率戶部尚書董春、兵部尚書胡靖、工部尚書杜宇威親往驗收，論及耗費(fèi)巨大時，他便是這樣?說的。

    可如今呢？

    那幾位愛卿，卻在何?處？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br>
    “再?者，此舉也大益于民生、治安?！贝藭r秦放鶴正詳細(xì)列舉各地歷年失蹤、死亡案件人數(shù)，并未留意到天元帝的神色變化，“本地案件暫且不論，諸多異地命案、劫案之中，七成以上案發(fā)?地都在荒野城郊，為何?？皆因民道狹窄，偏僻難行?，雜草叢生，許多地方牲口都無法通過，只能步行?……快則當(dāng)日往返，慢則十天半月，天災(zāi)人禍獸患，隱患叢生！”

    出門一個時辰和一天的安全性真?的差太多了。

    當(dāng)初他在白云村時，若非距離鎮(zhèn)上近，趕車一日可往返，大人們也不可能允許他和秦山二人出行?。

    在后面到了異地求學(xué)時，饒是有秦海、秦猛隨行?護(hù)送，他們也曾遇到劫道的……

    若當(dāng)時就有橡膠輪胎馳騁在平坦大道上，遙遠(yuǎn)的縣城都可一日往返，自然就沒?那么多危險了。

    聽秦放鶴說到這里，許多曾在地方任職的官員和刑部、都察院成員深以為然。

    這年月，出門就有風(fēng)險，風(fēng)霜雨雪錯過宿頭凍死的、失足摔死、迷路病死的，荒野無人偏僻難行?處被人埋伏害死的，哪年沒?有？

    莫說平頭百姓，就連在外游學(xué)的秀才、舉人，因私事走不得官道，不也偶有殞命嗎？著實令人痛惜。

    時至今日，各地衙門和刑部還有無數(shù)無頭公案堆積如山呢！

    至于民生、疫病，更不用說。

    讀書人為什么多不愛去地方任職？油水少、難出政績是其一，但還有另一項眾所周知，卻難以啟齒的原因：

    交通不便，近乎與世隔絕，骯臟污穢。

    那些爛泥路，每逢雨雪天氣必然一塌糊涂，更有百姓隨意傾倒糞便垃圾。一旦天公不作美?，必有疫病橫行?！

    如此議了幾日，戶部和工部聯(lián)合算了一回，大體得出每丈的單價，再?分?jǐn)偟矫磕甑呢斦_銷，權(quán)衡利弊之后，百官也就說不出反對?的話?了。

    天元五十六年十一月，在外游學(xué)的阿姚回京成親，同來?的還有一人。

    “晚生冉壹，洛陽人士，拜見秦閣老?！?/br>
    聲音洪亮，舉止大方，身姿挺拔，上首的秦放鶴微微頷首，“抬起頭來??！?/br>
    冉壹聞聲抬頭，倒也是個濃眉大眼的好模樣?，一雙眼睛格外亮，里面盛滿了年輕人特有的對?未來?的憧憬和雄心壯志。

    被秦放鶴打量片刻，冉壹似乎有點(diǎn)激動，小麥色的面皮下隱隱泛紅，秦放鶴就笑了，“我曾說過，待到你中舉，可再?來?京城?！?/br>
    言外之意，既已中舉，何?故不來?？

    阿姚一聽，眼睛都睜大了，看向冉壹的眼神也不對?了。

    好么，我拿你當(dāng)兄弟，你竟圖謀我父？！

    冉壹顧不得許多，忙道：“閣老容稟，當(dāng)年有幸得閣老書面提點(diǎn)

    ，晚生深有所悟，一直在外游歷，受益匪淺。中舉后本欲徑直北上，又恐日后不得遠(yuǎn)行?，故而慕名前往清河府瞻仰，不曾想偶遇秦兄，一見如故……”

    這番話?不僅回答了秦放鶴的問題，同時也向阿姚做出解釋：并非我有心隱瞞，實在是沒?想到秦兄你都中舉了，竟不一路向北，還會折返縣學(xué)去……種地！

    偶遇，確實是偶遇。

    阿姚聽罷，臉色稍緩。

    秦放鶴似笑非笑，“不得遠(yuǎn)行?？”

    舉人進(jìn)京之后，什么情況下不得遠(yuǎn)行?？只有一個答案：皇榜登科。

    高中進(jìn)士之后，除了最?初那幾個月榮歸故里，余生都要聽從朝廷調(diào)遣，輕易不得離任，自然再?無隨意遠(yuǎn)行?的機(jī)會。

    這小子做此語，頗有自信么。

    “是，”冉壹聽出他的揶揄，并不慌亂，不卑不亢道，“若日后僥幸得中，自不消說，若不得中，便是晚生火候未到。京城多大賢、多良師、多俊杰，晚生也不必遠(yuǎn)去，自在此間精進(jìn)?！?/br>
    一句話?，不中進(jìn)士就不走了！

    這還不自信？

    如無恩科，會試三年一屆，等閑人誰敢說就這么干耗著？

    冉壹既出此言，便是有短時間內(nèi)高中的信心。

    聯(lián)想到之前看過的卷子，秦放鶴倒不覺得冉壹說大話?。

    他順勢喝了口茶，漫不經(jīng)心道：“你是七月的生日，今已及冠，可有字號？”

    冉壹一怔，“并無……”

    他想到了某種可能，心底迅速萌發(fā)?出難以克制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