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鮮(科舉) 第35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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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胡靖,他太信任對方了。 此乃官場大忌。 但凡尤崢心中?一絲同盟情誼尚存,想給胡靖留條活路,就?不會這樣。 他大可以說?是自己去遲了,也可以說?胡閣老臥病,是自己打擾了休息云云…… 以退為進,小事化了,大家照樣可以稱贊他寬仁大度,胡靖也能全身而退。 但尤崢沒有。 他選了最狠毒的法子,用最簡單的幾句話,賦予了自己寬宏大度、胡靖睚眥必報的大眾記憶。 身為內閣之首,對同僚的一點?無心之失竟如此計較,此等心胸狹隘之輩,又有何資質領導百官? 參奏首輔的刺激和誘惑,已經令幾名言官蠢蠢欲動?了。 說?話間,柳文韜也到了。 秦放鶴與?他交換下眼神,一前一后?點?卯入宮,并肩而行。 兩?人沉默著走了許久,才聽柳文韜一聲長嘆,百感交集,“半生同科情,一朝黃粱夢??!” 胡靖和尤崢二人乃同科三鼎甲,殿試之前就?認識的,翰林院、六部之內也曾相互扶持,大半輩子的交情…… 胡靖本就?病著,再被尤崢這么一背刺,肝火內涌,莫說?痊愈了,病情不加重就?謝天謝地吧。 為防刺殺,宮中?向來無高樹,此時正月剛過?,穿宮而過?的玉帶河也未化凍,灰蒙蒙白茫茫一片,墻角背陰處的一點?殘雪越發(fā)顯得萬物凋零。 冬日日頭低垂,從高高的宮墻底邊用力拉出?成片殘影,連綿不絕,陰冷潮濕,竟有十二分的蕭條。 宮中?多貴人,馬虎不得,宮女太監(jiān)們幾無片刻停歇,常走的幾條大路都被打掃得很干凈,并無半點?積雪、霜凍,踩上去只覺堅硬。 秦放鶴用力吸了口氣,只覺這宮中?的空氣似乎都比外頭少了幾分活味兒,又干又利,直戳肺管。 他看著口鼻間噴出?的白色汽龍瞬間消散在寒風中?,如某些稍縱即逝的輝煌,感受不到多少政敵倒下的快活。 這一局的走向,著實令人始料未及。 其實若單論資歷、才干,胡靖未必輸給尤崢,人無完人,甚至他的計較也不算什?么大缺點?。 但他犯了一個最致命的錯誤:不該給予尤崢那?般的信任。 直到昨日戌時,胡靖都沒想過?尤崢會背叛。 不,這不僅僅是背叛,而是反手將世間最鋒利的刀刺向同伴…… 胡靖輸得冤枉,尤崢,贏得也不光彩。 兩?敗俱傷。 宮門?口的事一出?,都不必汪扶風動?手,當?天早朝上便有諫議大夫參胡靖氣量狹小、德不配位。 天元帝當?時雖未表態(tài),但二月初五,胡靖便強撐病體入宮,請求辭去首輔一職。 “事情原委朕已知曉,”前后?不過?十數日,胡靖竟消瘦至此,倒叫天元帝也生出?幾分憐惜,“不過?小節(jié),不必理會,愛卿好生調養(yǎng),仍舊歸來?!?/br> 胡靖聽了,潸然淚下,聲音沙啞道:“陛下垂憐,臣不勝惶恐,然行事不當?、使?白璧有瑕,此為其一;且臣老邁,雖愿為君分憂,奈何病染沉疴,便是有心無力……” 這些日子,胡靖左右思量,試圖覓得萬全之法,終因尤崢不念舊情,只能徒嘆奈何。 誠如天元帝所言,成大事者,丁點?名聲損毀也不算什?么,但他本就?在病中?,又被尤崢接連使?出?殺招,只覺前半生猶如笑話,備受打擊,又昏厥過?兩?次。 私下太醫(yī)也說?,若要保命,再不可動?怒。 為今之計,只有以退為進,保全自己最后?一點?名聲,在陛下、太子心里留點?好念想。來日子孫后?代,也不必背負父輩惡名。 世人素來憎惡身居高位者,卻又本能憐憫弱者,此番他落敗,黯然退場,眾人幸災樂禍之余,自然也會想起尤崢是如何取勝的。 出?賣朋友、戕害同盟的叛徒,難道就?光彩么? 念及昔日君臣情誼,天元帝并不介意給胡靖最后?一點?體面。 天元帝明面上拒了兩?回,終究于天元五十五年二月初八,同意了胡靖的請辭。 胡靖懷恨黯然退場,但尤崢卻未迎來期盼中?的首輔桂冠。 仍是暫代。 初八下午,現任鴻臚寺卿金暉親來內閣遞交春分祭祀大典的最后?流程單,順便說?明些微調整,眼見?首輔之位空懸,幾乎要笑出?聲。 怕他當?眾發(fā)癲,秦放鶴隨意找個由頭轟他出?去,“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尤崢這幾日的悵然若失所有人都看得出?,若金暉此刻發(fā)瘋,沒準兒直接給老頭兒氣死了。 金暉從來不在秦放鶴跟前掩飾本性,待到無人之處便肆意嘲笑一回,心滿意足,“偷雞不成蝕把米!” 為了首輔之位,尤崢放手一搏,固然斗倒了胡靖,可大約他自己也沒想到,胡靖爭搶了一輩子,苦熬一輩子,事到臨頭,反倒想開?了豁達了,還真就?舍得放棄。 胡靖一退,又反過?來將尤崢釘上恥辱柱…… 秦放鶴都懶得說?他,只叮囑道:“太子第一次主持春分祭祀,非比尋常,你需提起十萬個小心,萬萬不可出?岔子!” 春分祭祀事關?一年農桑,需要祭天祭祖,祭土地神和五谷神,最后?帝王親手祈福,卜算接下來一年國家運勢等。歷來為重中?之重。 以往都是天元帝親自主持的,今年卻直接讓太子代行,意義重大。 金暉瘋歸瘋,關?鍵時刻卻總能分清輕重緩急,見?秦放鶴說?得鄭重,便也收斂幾分,胡亂應了。 只分別之際,金暉又瘋了一回: 他走出?去幾步,眼見?四下無人,突然折返,對秦放鶴附耳低語,“首輔大人……” 秦放鶴瞳孔微震,尚未來得及說?話,金暉已然笑著退開?,以前所未有之恭敬,沖他行了禮,“下官,告退?!?/br> 他拜的,乃是自己的前程。 天元五十六年,農研所宣布,由縣君秦熠和陸蓉冒死跨海帶回的紅薯、土豆、南瓜等作物種植成功,就?目前所估算畝產,絲毫不遜色于玉米,且對水土和氣候要求并不苛刻。 尤其南瓜,甚至不需要什?么正經田地,隨便一點?墻角屋檐,哪怕是一根枯樹,也能順著拼命往上攀爬……其中?的紅薯藤、南瓜花、南瓜藤等,人也可食用,味道并不算差。 至于其他的辣椒、花生等作物,因更多的是豐富百姓餐桌,相較之下,倒顯得遜色了。 “若得推廣,則五年之內,天下無饑饉矣!”激動?萬分的周幼青親自上書,在大朝會上老淚縱橫,“此舉,可救萬民,此功,可垂千古!” 要知道,自從天元四十三年,玉米開?始在全國范圍內陸續(xù)豐收后?,已經幫助大祿上下扛過?數次天災,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 又因對外廣開?海貿、開?疆辟土,國內整體大環(huán)境趨向平穩(wěn),大祿人口迎來真正意義上的激增,如今算上正式歸順并登記在冊的海外人口,已突破九千萬大關?。 九千多萬人,就?是九千多萬張嘴,饒是有玉米支撐,眾人仍時常覺得擔憂。 相對單一的糧食結構本身就?意味著不穩(wěn)定。 家里有糧,心里不慌,沒人想回憶餓肚子的滋味,也沒有官員想見?餓殍滿地。 而現在,紅薯、土豆和南瓜的“橫空出?世”,再次填補了剩余空缺! 另外,陸蓉親手繪制的海外人文風土卷軸,并諸多航海圖,也填補了許多空白,意義重大。 哪怕曾經無數次預想過?,但當?這個消息由官方公開?的那?一刻,秦放鶴還是感到難以言表的驕傲。 啊,這是我的女兒! 董家、汪家、孔家等有份參與?的同盟,自然歡喜,但其他朝臣卻都萬分錯愕茫然: 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之前陛下就?知道嗎? 什?么叫“發(fā)現未發(fā)現之新大陸?” 什?么又叫“繪制亙古未有之航海圖?” 一連串的消息丟出?來,砸得滿朝文武頭暈眼花,欣喜若狂者有之,肝膽俱裂者,亦有之。 在家休養(yǎng)的胡靖聽罷,半晌無言,良久,忽仰天大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當?年秦放鶴等人突襲白云港,便是迎接凱旋吧! 所以當?初董春出?殯,那?兩?個丫頭確實未在京城。 冒死跨海? 秦子歸啊秦子歸,你真是好狠的心,竟連親生女兒都舍得放出?去冒險…… 橫跨大海?開?辟亙古未有之航路,這可不是什?么游歷江南一般的美差??!生死有命,禍福全看老天爺高興與?否。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小看了他們,尤其小看了那?兩?個不怕死的丫頭片子。 誰能想到,不過?區(qū)區(qū)兩?個女子,竟有這般的魄力、勇氣和膽識!行常人之不敢行,做常人之不敢做! 胡靖笑了半日,形骸放浪,最后?臉都笑紅了,淚也笑出?來了,一時喜,一時悲,一時幸,心里渾似打翻了醬缸,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他的兒女聽說?,以為病發(fā),驚懼交加前來詢問,卻愕然發(fā)現胡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好。 “你們懂什?么,”胡靖抹了把臉,復又大笑幾聲,眼底閃動?著奇異的光彩,“百姓能吃飽飯,這難道不是好事嗎?來人,準備四寶,我親自寫賀帖!” 眾人面面相覷,小心翼翼道:“可是,陛下尚未言封賞……” “待到那?時,賀喜的帖子還會少么?”胡靖嗤笑道,“我便要討個頭彩!” 之前他輸,就?輸在慢一步,以后?不會了。 說?罷,不再理會,當?即提筆凝神,一揮而就?。 他的書法乃是先帝在世時便極力盛贊的,此時心緒通達,竟是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近些年少有的墨寶佳作了。 莫說?兒女,便是胡靖自己也忍不住反復打量,百感交集。 字乃心神外化,之前他處處受制,心頭郁郁,下筆便覺窒澀生硬,越努力越是造作匠氣。 如今意外放開?,多年疑惑茫然盡去,倒有些破而后?立,更上一層樓的韻味。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排??! 一通則百通,看著這筆字,胡靖不禁有些許懊惱:如果當?初自己不那?么浮躁,順其自然,不強行拉起尤崢做同盟,是不是一切就?會不一樣? 可是沒有“如果”…… 想到這里,胡靖自嘲一笑,搖搖頭,“罷了?!?/br>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退一步來說?,面對當?日處境還能全身而退,焉知不是上天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