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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小鮮(科舉) 第325節(jié)

    無?論活得多么艱難,只要給他?們一點逢場作戲的生機,甚至只是一句虛無?縹緲的口?頭承諾,那些人?便會迅速安穩(wěn)下來,一如往昔的忍受,自欺欺人?。

    “但金暉日日放食,吸引不少游民聚攏,人?人?對他?感恩戴德,頗有一呼百應(yīng)的苗頭?!睆埛f不理會陳功的冷嘲熱諷,“陛下,此人?心思歹毒,慣好?出其不意,不得不防啊?!?/br>
    二次談判在?即,若城外先亂起來,難保不會節(jié)外生枝。如今既然知曉異常,何不早做防范?

    哪怕是他?想多了,可家丑不外揚,自家都城上任由外國官員大發(fā)善心當活菩薩,這不是生生打自家的臉面嗎?

    難不成交趾真就到了這般田地,連自家子?民都養(yǎng)活不起,需要敵國施舍?

    “愛卿之言不無?道理,”陳蕓素來器重?張穎,雖仍有些不以為意,卻也?沒有叫他?空手而回,只笑道,“那等流民本不足為懼,既然愛卿勢必要萬無?一失,不妨替朕去做一件事,保管一切隱患瞬間消弭?!?/br>
    張穎一聽,立刻俯首上前,“臣洗耳恭聽……”

    “流民……”趙沛看著又要出門的金暉,忍不住說,“你的主意本來不壞,然故土難離,此乃人?之本性,哪怕一切都沒有了,這里?終究是他?們所熟悉的故鄉(xiāng),豈肯輕易割舍?”

    和平時?期的昆侖奴出國務(wù)工,尚有回國的可能,沒什么好?掙扎的。但照金暉的意思,是上趕著不成買賣,所以他?試圖蠱惑那些交趾百姓偷逃,屆時?縱然事發(fā),也?怪不到他?和大祿頭上去。

    然世人?安土重?遷,哪怕只是從一個鎮(zhèn)子?搬到另一個鎮(zhèn)子?,尚且難以抉擇,更何況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

    此舉等同叛國,斷然沒有再回來的可能,等于親手斬斷所有退路,需要極大的決心。

    趙沛原本懶得干涉,但眼?睜睜看著金暉日日出城投喂,可據(jù)高猛說,那些流民也?只是心存感激,蠢蠢欲動。

    “蠢蠢欲動”,欲動,但十有八九不會動,僅此而已。

    金暉整理著裝的動作頓了頓,倒有幾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呦,趙大人?難得開尊口??!?/br>
    他?索性也?不著急出門了,來到趙沛對面坐下,“請賜高招?!?/br>
    看上去,二人?終于在?浩如煙海的矛盾和分歧之中,奇跡般覓得了鼻屎點大的共識。

    這種?謙虛好?學(xué)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金暉身?上,頗有種?猛虎忽然宣告要食素般的荒誕,惹得趙沛搖頭失笑,復(fù)又蘸取墨汁,繼續(xù)擬定談判文?書,“金大人?足智多謀,何必明知故問?百姓忠厚淳樸,不被逼到……”

    寫字的動作驟然一頓,似有電流自趙沛腦海中劃過?,他?猛抬頭,失聲道: “金有光!”

    他?在?故意拉自己?下水!

    “是極是極,百姓么,一定要逼一逼才好?!”金暉就拍著書案笑了,“趙大人?此語真是金玉良言吶!實在?叫人?豁然開朗。”

    他?竟起身?,拱手彎腰朝趙佩作了個揖,微微抬頭,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多謝指點,下官一定……照辦!”

    趙沛呼吸一滯,汗毛都豎起來了。

    “吧嗒”一聲,筆尖上的墨汁終究墜落,在?雪白紙面暈開一大團黑色污漬。

    若此舉果然付諸行?動,勢必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傷亡在?所難免,金暉不會不知道,卻偏偏要自曝其短,引我說出來。

    他?太了解我了,趙沛眼?前一陣暈眩,雙手微微發(fā)抖。

    這幾日他?的所作所為,不僅是為了迷惑陳蕓等人?,也?是在?等我放松警惕么?

    如果此事趙沛未曾參與,哪怕明知后果慘烈,但冷眼?旁觀的內(nèi)疚終究會少一些。

    可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就瞬間顛倒立場,他?成了最后的推動者。

    趙沛感受到了空前的徹骨的寒意。

    金暉知道我會愧疚。

    他?故意的!

    他?故意讓我說出口?,故意讓我成為劊子?手,故意拖我……下水!

    他?抬頭看著對面的金暉,恍惚間,仿佛看到一條冬眠已久的毒蛇,終于亮出獠牙。

    “很難以接受么?”金暉嘖嘖幾聲,漠然俯視著他?,“真正的自己??”

    趙沛只覺一股熱辣辣的血氣迅速上涌,沿著軀干、脖頸和面頰一路攀爬,最終都匯聚到天靈蓋,又悶又漲。

    似乎現(xiàn)在?只要輕輕一戳,就會有熱血噴濺而出。

    他?拍案而起,“小人?……”

    “趙大人?!”金暉卻第一次這樣不留情面地打斷,“我自認是真小人?,可你,敢承認自己?是偽君子?嗎?”

    趙沛臉色一白,金暉卻橫向一步邁出來,背著一只手,慢悠悠繞著他?轉(zhuǎn)起圈子?,那股陰冷滑膩的語調(diào),縈繞在?趙沛耳畔,久久不停:

    “你自詡正人?君子?、趙家軍功起家,自以為一股清流,不屑與人?同流合污,可你又有何功績?

    你說關(guān)懷百姓,卻未曾向朝廷獻一計、進一言;你說仁愛天下,卻又坐視我布局而不理……”

    金暉腳步一頓,恰恰停在?趙沛腦后,幽幽道:“你不過?是覺得我是白臉,自該惡貫滿盈、滿手血污,而你趙大人?裝瞎不理、作壁上觀,事后再跳出來不痛不癢地說幾句仁義道德,照樣光風(fēng)霽月……嘖嘖,我偏不許!”

    伴著最后一個字落下,這些話瞬間化作利劍,狠狠刺入趙沛的背心,似將他?多年來的“慕白先生”的名聲撕得粉碎,鮮血淋淋。

    趙沛好?似被無?形的大錘重?重?砸了一記,腦袋里?嗡的一聲,眼?前發(fā)黑,搖搖欲墜。

    不,不,我沒這么想……

    “唔,”金暉抬手,迎光打量起自己?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正人?君子?當然不會有如此齷齪的想法,不過?是發(fā)自肺腑,打從心眼?兒里?這樣覺得,所以也?就這么做了,對不對?”

    其實早在?一開始,他?同樣討厭秦放鶴和隋青竹,覺得也?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但……

    前者從不避諱玩兒陰的,后者甘愿為名譽舍命,倒是叫他?肅然起敬。

    但你趙沛……算個什么東西?

    “大人?!”高猛剛到門口?,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室內(nèi)氛圍不對,當場來了個急剎車。

    “何事?”但金暉此刻心情好?極了,轉(zhuǎn)頭問話時?,竟也?是笑著的。

    高猛不自覺打了個哆嗦,“呃,大人?,方才有人?來報,說大約兩刻鐘之前,交趾宮中有一隊人?奉命出城施粥,這會兒那些游民差不多都吃飽了……咱們還去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有點小心翼翼的,生怕這位副團長暴起。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金暉不怒反笑,“去,怎么不去?空手去!”

    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轉(zhuǎn)身?向直挺挺站著的趙沛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大人?若無?別的吩咐,卑職這就去辦了?!?/br>
    趙沛身?體一僵,驟然回神,“你……”

    對上金暉游刃有余的臉,他?忽然有些無?力。

    我該說什么呢?

    我要阻止嗎?

    可這分明是釜底抽薪的妙計,事關(guān)江山社稷、國家存亡,我真的要為了幾個敵對國的游民強行?終止嗎?

    不,我沒有這樣的資格。

    我不配。

    “……去吧?!?/br>
    他?向后跌坐在?椅子?里?,頹然道。

    八月底九月初,交趾的雨季終于過?去,空氣擺脫了那種?如影隨形的濕漉漉的粘膩,偶然風(fēng)吹來,竟也?多了幾分涼意。

    “是?!苯饡熜χチ?。

    一行?人?出了城,走了約摸兩三刻鐘,果然遠遠看到一隊人?在?那里?搭起棚子?煮粥,濃郁的米香味兒、rou味兒隨風(fēng)飄出來老遠。

    有交趾士兵維持秩序,不斷吆喝,偶爾發(fā)現(xiàn)插隊的便毫不留情呵斥、鞭打。

    這幾天一直圍著金暉“大人?長大人?短”的游民,個個捧著熱粥吃得眉開眼?笑,時?不時?還有人?沖著交趾皇宮所在?的方向磕頭。

    有士兵吸吸鼻子?,“喲,真是下血本了,是rou粥呢?!?/br>
    高猛嗤笑道:“咱們大人?這些天是雞鴨魚rou,應(yīng)有盡有,那交趾朝廷既然想要撿回臉面,做個姿態(tài),難不成弄清水干糧?反倒自取其辱了。”

    說到這里?,高猛越說越氣,扭頭替金暉憤憤不平道:“大人?,這也?忒沒趣兒了,到底不是咱們自家人?。您這些日子?對他?們掏心掏肺,可他?們倒好?,不過?是朝廷扔點小恩小惠的,一碗破粥就喜得狗顛兒似的,把前些日子?您的好?全丟到后腦勺去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眾人?順著他?說的看,果然就見那些游民喜笑顏開,一副心神大定的模樣,倒很有些蹊蹺。

    前幾日金暉給他?們飯吃,他?們自然也?高興,但僅僅是解決了溫飽的一時?之喜,而非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安穩(wěn)。

    啊,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種?指望,日子?有奔頭了。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金暉在?心中嗤笑,口?中卻不以為意道:“蠻子?嘛,有奶就是娘,況且人?家才是一家的,咱們不過?是外來的,豈能因外來的仨瓜倆棗就反過?來與主人?作對呢?不必介懷。”

    高猛等人?面面相覷,又笑道:“其實兄弟們都沒什么,只是替大人?不值,既然大人?看得開,那兄弟們也?就放心了?!?/br>
    有幾個士兵私下竊竊私語,但都說這金大人?喜怒無?常,睚眥必報,可這些日子?相處后,怎么覺得傳言不真呢?

    這不也?挺通情達理的嗎?

    金暉聽見了,也?不往心里?去。

    下頭的人?作何感想,都不要緊。

    稍后金暉等人?到了近處,剛剛停車就有交趾負責(zé)施粥的官吏過?來問候:“使者大人?這幾日辛苦了。我朝諸事繁忙,一時?疏忽了也?是有的,叫您見笑了。如今都漸漸捋順了,也?就不必再勞煩您啦?!?/br>
    言外之意:不是我們不管,而是前些時?候太忙了,至于忙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

    現(xiàn)在?忙過?來了,您就別狗拿耗子?了,見好?就收吧。

    金暉笑而不語,胡亂敷衍幾句,饒有興致在?旁邊看著。

    他?不走,那幾個小官兒還真就不敢攆人?。

    只是心中不覺好?笑,這廝還真是反客為主,真當自己?家了么?之前沒事找事,累得他?們要在?這里?伺候這些賤民,如今又問東問西的。

    可是他?問了又如何呢?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老百姓終究還是愿意留在?自己?國家的。

    金暉一往流民那邊去,有幾個眼?熟的,曾經(jīng)跟他?說過?話的便大著膽子?上前問好?。

    “大人?,陛下說會抽空與我們重?新登記造冊,分發(fā)田地,減免賦稅……”一個游民難掩激動地向這位貴人?分享好?消息。

    等有了田地,他?們就不用去海外做昆侖奴了。

    之前陳蕓確實曾在?明面上向全國頒布詔令,大面積減輕賦稅等,但實際上真正落實到下面,享受這個免稅政策的卻成了達官顯貴和清流等上層階級。

    因為那些真正需要減免負擔(dān)的百姓,一早便流離失所,游蕩在?外,死的死,散的散。連人?連地都沒有了,減稅能減到誰身?上呢?終究還是便宜了權(quán)貴。

    “那很好?呀,”金暉驚喜道,看上去很為大家歡喜,“田地已經(jīng)分好?了嗎?一人?分得多少,種?子?和農(nóng)具領(lǐng)了么?何時?開始耕種?啊?”

    說話那人?一愣,干巴巴道:“還沒有……”

    什么都沒有。

    周圍幾個游民也?迅速沉默起來。

    是啊,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