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品大員的帽子不是那么好戴的，六部衙門的人?心也不是好收攏的。

    若不做出點實績來堵下頭人?的嘴，縱然有陛下力挺，侍郎的位子你也坐不穩(wěn)。

    董春翻開本子看，一串串天文數(shù)字映入眼簾，然后迅速疊加為更觸目驚心的金額。

    “這置裝費怎么又多一筆？”

    秦放鶴細細分說，“工研所一線頗有危險，去歲炸了兩次，之所以傷亡慘重，皆因防護不到位之故。我想與工部鍛造所聯(lián)合，請他?們幫忙打造一批護具，也不用多么精巧，且先護住頭面?部、脖頸、胸口等要害之處，縱然不能保萬全，能緩一緩炸飛的碎片勢頭，也能大大降低傷亡?！?/br>
    搞科研確實高風險，但現(xiàn)在的風氣著實令人?氣憤，問過高程才知道，大部分上?一線的工研所職員竟然是rou身！

    沒有任何?護具！

    簡直不拿他?們當人?看啊！

    得知真相的那幾日，秦放鶴整宿整宿睡不著，心痛欲死。

    多可惜??！

    但凡早早防備一下，可能那幾人?就不會傷亡，至少不會死！

    董春聽罷，點點頭，“有些道理?！?/br>
    旋即又道：“只是工研所上?下人?數(shù)不少，如此算來，開銷太大，你既說前線危險，那么不妨將其余人?的按一按，容后再議?！?/br>
    量身打造護具，一聽就燒錢，就照工部自產(chǎn)自銷吧，一人?算二十兩，十人?便是二百兩，百人?兩千兩。

    而?那工研所上?下，何?止百人?？

    秦放鶴自然明?白戶部不可能予取予求，當下拋出第二套方案，“閣老說的是，但鐵胚和鍛造本錢擺在那里?，任憑如何?所減也有限，下官想著，可否將兵部淘汰下來的舊鎧甲借來一用？”

    “嗯？”胡靖正吃茶，冷不防被點名還怔了下，回神后就笑了，“借？”

    這小?子實在狡猾，什么借，這些都是損耗品，只怕有借無還，跟白給有什么兩樣?？

    “是，”秦放鶴也不含糊，“據(jù)下官所知，這幾年?各處水路禁軍、廂軍訓(xùn)練加倍，每年?光是淘換下來的廢舊鎧甲、兵器便不在少數(shù)，有的修修還能用，有的卻無法再用……”

    修鎧甲、兵器什么的，還不是工部的活兒！我都門兒清。

    鎧甲制作不易，損壞后大多會先行填補，簡單來說就是甲的鎧甲壞了前胸，乙的鎧甲壞了后背，那么便將二人?的拆分重組，得到一套“全新”的給丙。

    但最容易損壞的地?方重復(fù)率很高，久而?久之，難免有一些始終無法抹平的殘破品，就那么堆放在倉庫里?。

    雖說丟了可惜，但國人?總有種收破爛的心態(tài)，覺得保不齊哪天就能用得上?。

    常見的鎧甲有金屬、藤條、木片等，無論哪種，多有護心鏡、護腕、護襠，都是工研所需要的。

    多浪費啊，哪怕殘破，我們也不嫌棄，哪怕拆了鐵片、木片弄個?背心擋住上?半身呢，總比rou身上?陣的好。

    當對方拒絕了你的第一個?合理要求，那么短時?間內(nèi)就很難拒絕第二個?。

    眼瞅著新上?任的工部侍郎初次登內(nèi)閣就是敲破碗要飯來的，眾閣老多少有點不忍心。

    胡靖沉吟片刻，“此事干系甚大，我卻不好做主?！?/br>
    廢舊鎧甲也是鎧甲，屬兵器，沒有天元帝的朱批，誰敢亂動？

    杜宇威說：“若能修補，不必額外再開銷，倒也是兩全其美?之法?！?/br>
    反正那些破爛兒現(xiàn)在就歸工部管，自家人?左手?倒右手?，方便得很。

    柳文韜笑著恭維道：“秦侍郎這份兒精打細算的勁兒，頗得閣老真?zhèn)靼??！?/br>
    “治國如治家，”董春呵呵笑道，“陛下治國不易，我等替朝廷管著錢袋子，不精打細算不成啊?！?/br>
    眾人?便都稱是。

    銀子嘛，沒有嫌多的。

    董春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慢慢將剩下的預(yù)算項目看完了，也不徇私，凡有模糊之處都抓著秦放鶴問清楚了，這才說：“依我看，也不要等明?日了，你這就去見陛下，看陛下怎么說?！?/br>
    除非緊急軍務(wù)，內(nèi)閣每日向天元帝遞折子都有定數(shù)，今天的已經(jīng)遞進去，若秦放鶴走正常流程過內(nèi)閣的手?，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天元帝跟前。

    而?此時?想必還有沒念完的折子，沒批的預(yù)算，萬一秦放鶴遞上?去的晚了，銀子撥給別的衙門，工研所來年?就要抓瞎。

    這事兒辦不好，你秦子歸也不用想將來了，正月十七直接遞交辭呈吧。

    杜宇威深以為然，“閣老這話?說得不錯，子歸啊，那邊你也熟，今兒都臘月十七了，各衙門事情也多，若再耽擱幾日，陛下封了印就不美?了?！?/br>
    說話?間，吏部尚書楊昭從外頭回來，頭上?、肩膀上?滿是雪片，杜宇威順勢問了一嘴，“陛下那邊可得空？”

    “哦，子歸也在。”楊昭解了斗篷，去鹿銜靈芝掐絲銅火盆邊烤手?，順勢看了秦放鶴一眼，“翰林院的人?剛換班，陛下正吃燕窩粥?！?/br>
    因之前糧食畝產(chǎn)一事，他?曾與秦放鶴有過短暫交集，對這個?務(wù)實的后輩觀感不錯。

    秦放鶴向楊昭行了一禮，又對董春等人?道：“既如此，那下官先過去了?！?/br>
    秦放鶴在翰林院一待六年?，議事暖閣那邊上?下一干內(nèi)侍都熟得很，見他?過去，就有小?內(nèi)侍主動迎上?前笑道：“先給秦侍郎拜個?早年?，這樣?大的雪，您怎么親自過來了？”

    “過年?好，”秦放鶴也笑，“天寒地?凍，公公在外輪值辛苦啦。工部這邊有份折子漏遞了，干系甚大，我親自來請罪?！?/br>
    “嗨，秦侍郎cao心國事上?下皆知，陛下豈會輕易怪罪？”這小?內(nèi)侍是胡霖的干兒子，也常在御前伺候，當下壓低聲音，“只是高麗那邊又來求援，陛下的心思奴婢也不好說，等會兒侍郎進去可要當心吶。”

    大過年?的，不朝貢也就罷了，又是要兵又是要錢……

    秦放鶴朝他?拱拱手?，“多謝提醒?！?/br>
    “哪里?哪里?，”小?內(nèi)侍忙避開身子，“奴婢這就進去替侍郎通傳?！?/br>
    “有勞?！?/br>
    大雪被呼嘯的西?北風卷成白幕，遮天蔽日，十幾步開外就看不清人?影，寬敞的廊下都吹進來半邊積雪。

    秦放鶴站在廊下，穿堂風嗖嗖地?刮，不多時?半邊身子就涼透了，肩頭落滿雪片。

    他?沒有動，心里?反復(fù)琢磨著小?內(nèi)侍剛才說的高麗求援。

    據(jù)他?所知，高麗之前就曾求援，天元帝未加理會，過后卻馬上?命北部邊境駐軍推進……

    “秦侍郎，”小?內(nèi)侍去而?復(fù)返，“陛下請您進去?！?/br>
    “有勞?！鼻胤批Q迅速收斂思緒，沖他?笑了下。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些日夜跟在天元帝身邊的人?所起的能量往往超乎想象的巨大。很多時?候甚至內(nèi)閣都無法窺探的信息，卻可以透過他?們的只言片語揣測一二，所以秦放鶴從來不吝嗇釋放善意。

    翰林院眾人?正在外間整理奏折，見秦放鶴進來，紛紛起身行禮。

    秦放鶴頷首示意，就聽里?面?的天元帝道：“子歸啊，過來說話?。”

    見他?滿身雪，頭臉脖子都凍紅了，天元帝朝火盆擺擺手?，“先去烤烤，成什么樣?子。胡霖，弄碗熱熱的姜湯來?！?/br>
    胡霖剛要去，天元帝卻又想起來什么似的，指了指那邊桌上?的幾個?錦匣，“罷了，那里?不是有高麗參？弄那個?吧?！?/br>
    秦放鶴這才注意到靠墻的桌子上?堆著幾個?匣子，看紋樣?，確實是高麗那邊的。

    只是……臣這幾天上?火啊！

    皇帝恩賜，豈敢推辭，秦放鶴近前謝恩，天元帝一眼就看到了他?嘴上?的大泡，“……換六清茶吧?！?/br>
    工部是有多難纏吶，半個?月就弄成這副德行。

    秦放鶴再次真心實意謝過，還沒開口就聽天元帝戲謔道：“大年?根兒，越過內(nèi)閣來見朕，說吧，要人?還是要錢？”

    第200章 京城風云（六）

    “瞞不過陛下慧眼，”秦放鶴搓搓手，卸去寒意，從懷中掏出?猶帶著體溫的預(yù)算本子遞上去，“要錢?！?/br>
    天元帝接過去隨手一翻，哈哈大笑，明知故問：“別的衙門早都遞了，怎么工部不著急？”

    早幾日他就覺得不對勁，知道這?小子是給人坑了，只揣著沒說，且看他如?何是好。

    秦放鶴赧然，“剛接手，諸事千頭萬緒，是臣之過?！?/br>
    這?事兒一開始他是真沒想到，沒想到工部聯(lián)合上下給了自己這?么大一個下馬威。

    這?可是明年一整年的預(yù)算??！

    不過下馬威歸下馬威，杜宇威也不可能真坐視不理，若秦放鶴始終發(fā)?現(xiàn)不了，估摸著過兩天那老頭兒也就?找機會提了，反正?到時候挨批的還是自己……

    哎呀，你也有今日！天元帝邊看邊笑，覺得這?廝乖乖低頭認栽的樣子著實討喜。

    但后面?就?笑不出?來了。

    天元帝抬手把本子丟回去，“你自己念念，一共要多少銀子？”

    不用?看，那個數(shù)字秦放鶴爛熟于心，張口就?來，“合計一百七十五萬八千四百兩?！?/br>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外間不知哪個翰林就?嘶了聲，估計是這?輩子頭回聽見工部要這?么些錢。

    “你可真敢要??！”天元帝嘆為觀止，看過來的眼神如?看敗家子兒，“往年工部上下所求也不過百萬上下，你倒好，新官上任，足足要翻一番了！”

    頓了頓，好笑又好氣道：“算得還怪精細，有零有整。”

    秦放鶴心道，那肯定是有零有整，因為大部分零都是我胡扯往高了要的。

    反正?總要壓價，浮出?一截也有個發(fā)?揮……

    “回陛下，其實除火器營略上浮一成，其余各處所需，并無大出?入。”秦放鶴說，“不過臣想自明年開始，先?從北直隸東北沿線一帶往外鋪一段鐵路試試，需要錢?！?/br>
    之前董春就?曾核算過，照現(xiàn)在的物價，差不多是一百里要十幾萬兩白銀，再算上后續(xù)養(yǎng)護，也就?差不多了。

    北直隸就?是大祿最北，大約是后世?河北地界，從它再往東北……用?心昭然若揭。

    天元帝神色不變，“細說。”

    “如?今蒙古余部賊心不死，遼與女真聯(lián)手掠高麗，我朝拒援再三?，絕非長久之計，若高麗淪陷，此二賊得以滋養(yǎng)，日益強大，未必不會再聯(lián)手攻我，臣以為，遲早對北部用?兵?！鼻胤批Q說。

    天元帝不可能坐視高麗被滅，就?算真滅，那也得死在大祿手上，不然這?些年豈非為他人做嫁衣裳？

    既然早晚要打，水陸兩方面?都要考慮到。

    北方遼闊，冬季漫長而寒冷，遼、女真又以小股騎兵突擊見長，大祿朝若就?此迎敵，便是以己之短對人之長，傷亡必然慘重。

    唐朝衰落之后，北方大片優(yōu)質(zhì)牧場和?馬場被蠻夷掠奪，以至于堂堂華夏，竟找不出?多少上佳的養(yǎng)馬之所！曾在整片歐亞大陸橫行無忌的唐人騎兵，也成了昔日神話。

    沒有廣闊的草場，沒有優(yōu)質(zhì)馬種和?養(yǎng)馬之所，這?兩樣就?被人從源頭卡脖子，還想跟人拼騎兵？

    做夢去吧。

    “故而臣以為，可以修鐵路，以蒸汽機車連同，保障人員和?物資供應(yīng)，屯兵墾田，緩緩向北推進。”秦放鶴說。

    北方游牧民族優(yōu)勢突出?，缺點也同樣突出?，最大的一點就?是人口不足、物資匱乏，不善于長久拉鋸戰(zhàn)。